“老师,你怎么突然来辰州?”岑国璋看到王云眉头紧锁,挥之不去的忧郁盘桓其间,便小心翼翼地问道。
“心中郁愤,便出来走走。”王云直截了当地说道。
进了院子,看到苏澹站在那里,便有些歉意地说道:“原来你有朋友在,是我冒失了。”
“晚辈襄阳苏澹苏澹然,见过昱明公。”
“客气了。苏澹然,敢问是哪位大家门下高徒?”王云看这苏澹气宇轩昂,不是凡俗之辈,便好奇地问道。
岑国璋上前去,在老师耳边低语道:“他就是肃忠谋,乐王身边头号谋士,寿王的首席幕僚。因事跟寿王闹翻了,改容后跑到我这里来了。”
肃忠谋?王云目光一凛。
这可是朝廷通缉令上头号人犯。乐王谋逆,他带着岑国璋打了个大胜仗,大小逆臣,几无漏网,唯独少了这位肃忠谋。
后来查抄叛军文档,审讯逆臣,发现真要是按照这位肃先生的布置,乐王叛军早就饮马长江,挥师东下,说不定能攻取江宁,占据江南一隅。
比如说石万虎被阻在江州城下,肃忠谋建议乐王派出心腹大将安庆续,率领两万兵马,从饶安府直出徽州宁国,奔袭江宁。当时大家目光都集中在江州城,兵力也在往那边调集,江南许多地方兵力空虚。
务实的官员们也知道,江宁城作为本朝的陪都,名义上有数万精兵在周围拱卫着,实际上难堪大用。叛军真要是上这么一出,攻下江宁,东南糜烂,那才是天崩地裂。
幸好乐王不愿意把手里最后一点兵都派出去,生怕身边无兵,有人会趁机要他狗命。说什么江州城都打不下来,打下江宁城也没用。
不仅不肯用此计,还把肃忠谋逼去江州城,要他配合石万虎,非得把江州城打下来不可,最后以失败告终。
这些文档和口供让王云和朝中的君臣们吓出一身冷汗来。于是肃忠谋荣登大顺朝通缉令榜首。
不过王云十分相信自己的弟子岑国璋,做事虽然胆大,但是每件事都有谱。他既然敢与苏澹饮酒畅谈,肯定是事出有因。
他拱拱手道:“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在荣幸!”
“晚辈才是真得久仰昱明公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客气后,苏澹知道他们师徒俩有要事谈,便告辞。
岑国璋叫潘士元带着苏澹主仆三人去别处歇息,自己把老师引到书房。
王云喝了一口清茶,缓缓地问道:“这个苏澹是怎么回事?”
岑国璋把情况详细说了一遍,王云越听越心惊,脸上忧郁之色越积越浓。他端起茶碗,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却不小心呛到了,连声咳嗽。
岑国璋上前去轻轻拍打后背,并出声安慰道:“老师,这苏澹投向我们,是老天开眼。要不然我们还不知道隐在水下,还有这么多的大阴谋。”
“唉!”王云慢慢地长叹了一口气,“苏澹迷途知返,托出那些混账的阴谋诡计,也算是改邪归正。既然他已经改容,谁也认不出来,那肃忠谋身份,不要再提。”
“学生记住了。”岑国璋连忙应道。
”唉,而今国事危急,大家却还盯着鼻子底下那点好处,你争我夺。益之,你说的没错,不要指望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只有狠狠给他们一刀子,让他们体会切身之痛,才能清醒过来。”
岑国璋看到老师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便继续问道:“老师,你是不是遇到烦心事了?”
“是啊,天大的烦心事。上回在匡山和江州,与你彻谈过,又看了你的条陈,心中惶恐至极。我又叫家里亲友到松江和明州,收集了很多泰西夷人的情报。越看越心惊,彻夜难眠。”
“后来我在潭州,实在按捺不住,便写了疏章,主要列出六条,纠风气、肃吏治、饬海防、振水师、通商贸、兴实业。一连三封,皇上都留中了。到了第四封,他发给内阁,交众臣议论。这下等于了捅了马蜂窝了。”
“典林兄第一个跳出来指责我,说我读孔孟之书,当遵尧舜之道,不该妄言功利之事。还给我扣了顶义利不分,轻义重利,妄为圣贤门下的帽子。”
王云声音平和地说道,但岑国璋听得出,语气里包含着无尽的辛酸和郁愤。
“接着博瀚兄也指责我,说我中了邪,不遵圣贤道理。他们两个,自诩德行高洁、勇于言事,孚有名望,动不动就要严义利之分,话里话外自己是以经世匡时为己任,别人却是乱朝纲,弃圣贤。”
“典林兄,文采超绝,但是最迂腐古板不过,且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
“可是要他办点实事,就手足无措,不知所以。”
“博瀚兄,道德文章确实甲冠天下,又做过皇上的老师,便自负为帝师,傲视天下。皇上登基时,就上疏阐述正人君子如何好,刻薄小人如何差,治国安邦要重用君子,远离小人。”
“可是皇上召对他,问君子如何选,小人又怎么分辨,他却说不出所以然。只是泛泛说以皇上的大智慧是肯定能够区分的。”
“后来国库空虚,权贵豪强贪利乱政。皇上鉴于国事艰难,有心推行新政,问策群臣。博瀚兄又上书,大谈‘治本’之论,说什么皇上要立下当尧舜的志向,奉行圣贤之举,德泽天下,自然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听到这里,岑国璋都觉得好笑。尼玛这说的比唱得还好听。
“现在他们的徒子徒孙,盘踞在翰林、宪台的那些词臣御史们,纷纷上书弹劾我。这些自诩扶危济世的言官,调子一个比一个唱得高,言语一个比一个刻薄。我上疏里论述的事实和数据,他们一概无视,只知道引经论据,卖弄文才,却空话套话,与国事无济。”
说到这里,王云愤愤地一拍桌子,震得茶壶和茶杯都跳起来了。
“老师,请息怒!”
岑国璋连忙安慰道。
“老师,这些所谓言官,最是坏事不过。”他想了想,缓缓说道。
“故前盛朝之亡,一半要归在言官。大多言官都是新中进士,年少得意,毫不更事,也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随便看到个题目,便借题发挥,信口开河,畅发一篇议论,以此展露头角,邀名于世。”
听到这里,王云脸色凝重起来。
“而国家大事,被他们如此阻挠的不少。尤其当国事艰难盘错之际,得失牵扯过大,当事者本不敢轻言建树;但责任所在,不敢坐以待毙。苦心孤诣,好不容易寻得一条生路,稍有几分希望,千盘百折,正准备行事。”
“结果被那伙言官知道了,觉得有机可寻,便群起而讧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示加容纳。于是大事往往半途中更,到最后一事不成坐看大势已去。长此以往,大臣各个求稳得过,苟且无事,国家前途,就这样一步步败坏!”
听到这里,王云闭上眼睛,长叹道:“我朝又何尝不是如此。”
“最恨这些言官,”岑国璋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说道,“遇事弹纠,肆言高论,盛名鼎鼎;可是放任地方,担起民生事责,各个畏手畏脚,一言一行不敢轻动,任由胥吏上下其手,蒙蔽弄事。糊涂一任后还自诩清廉刚直。”
听到这里,王云只能长叹一声,“空谈误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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