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秦嘴上说得无所谓,面上也很是淡然,可是柳臻与他日日相伴,如何看不出他心底的忧伤。
说到底那也是他濡慕敬爱过的父亲,怎能风过水无痕,做到半点不心动。
这天荣尤简给他们讲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们没来得及感悟,荣尤简倒是先有了泪意。
荣尤简这次趁着旬休回了趟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叫他在课上都这样难以忘情。
柳臻与萧秦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萧秦轻轻摇头,示意当做没有发现先生的异常。
荣尤简在情绪刚起来时就背了身,他收拾好心情,认真给他们讲了这句话的出处,以及其中的含义。
他着重讲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举了大量的例子告诉他们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本心,要像莲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对于“子欲养而亲不待”他略微讲了释义,便以他们还小为由结束了课程。
留下句“明日讲《爱莲说》”,便匆匆把自己关进了房。
秋试不远了,荣尤简虽没参加这次的考试,却仍时刻关注着。每日上午给她二人讲课,下午便让他们背诵和练字,他自己则闷头苦学,像是弥补不能参加考试的遗憾似的。
柳臻和萧秦都不是愚钝的人,当然猜到先生家里出事了,柳臻表示她去问问她娘知不知道。萧秦表示赞同,奈何秦夫人一早讲了要回府同他一起用午饭,秦夫人吃了饭还有事,他不能耽搁。柳臻便让他先回去,自己问清楚了再告诉他。
荣尤简虽然在府里呆了几年了,到底是外男,柳夫人对他的事也不是很了解。尤其是柳老爷回来之后,荣尤简有事外出也是直接告知柳老爷,不会再专门叫人向柳夫人传话。
柳夫人趁吃饭时向柳老爷提了,柳老爷答应晚上带着荣尤简去参加在芳华楼举行的小宴,有机会他就旁敲侧击问问。
柳夫人睨他一眼:“私事怎好在芳华楼问?老爷糊涂了不成。”
柳老爷开始没想明白,柳夫人使了个眼色,他突然想起荣尤简家里的情况,不由叹气:“还是夫人通透。只是我晚间有事,不急的话过两日……”见夫人面露不虞,闺女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他立马改口,“既然你们都这么担心,我一会就去陪着他说说话。只是这次芳华楼来的也有不少读书人,宋先生不去确实可惜了。若真是因为家里的事……正好可以去散散心。”
柳夫人以眼神示意柳臻不可挑食:“老爷闲不住,还非要带着一心向学的宋先生同你一起到处跑。”
柳老爷自从脱了拐杖之后便在家里待不住了,每日不是到铺子里,就是有朋友专门来找他小聚。柳夫人虽不反感,但是担忧他的身体。
柳老爷讪笑着:“夫人说的是,芳华楼这一次定然是这个月的最后一次了。”
柳夫人无意道:“最不最后一次的,可不是我就能拦着的。就盼着老爷的腿好清了之后,能会飞就再好不过了。省得每次应了王家后又感叹来不及去张家了,要不就是叹息清明寺的庙会与高家庄的集会不可兼行。每次我都替老爷愁得慌,太替您可惜不会分身术了。”说到这里,柳夫人神色似乎极为为柳老爷可惜,“老爷这些年去了这么多地方,交了那么多朋友,就没有一位能为您解忧的吗?”
柳老爷开始时很是心虚讪讪,听着听着不由乐了起来:“夫人还是这么风趣。”
柳夫人瞪他一眼,开始食不言。
柳老爷清清喉咙:“我定当不辱使命,好好将荣先生的事问出来。”
吃了饭,柳老爷顾不得歇息,特意和柳夫人打了招呼,立马去了梨院。这两年府中添了不少下人,宋先生喜静,孩子们又在这里读书上课,整个梨院便没有留人,柳夫人只吩咐每日定时让人来扫洒庭院即可。
荣尤简没有旁的爱好,也不喜与人四处闲晃游玩。晨起读书,晚上早早熄灯就寝,很少会有午歇的时候。柳老爷来的时候他正好在为明日的课程备课。
见柳老爷这个时候过来,荣尤简很是不解。
柳老爷进来后,漫无目的地与他扯了许久。柳老爷出外多年,见多识广,竟与荣尤简二人相谈甚欢。
“正是如此,我与荣弟才会一见如故,有了如今的缘分。”柳老爷喟然,“今日小女与我说了你的事,神色中满是忧色。我本欲同你旁敲侧击,暗暗观察的。只是你我二人不应如此外道,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实当与我讲上一讲。”
荣尤简本欲长揖致谢,话到嘴边,不禁泄气坐下。柳老爷对他肝胆相照,又有知遇帮扶之恩,他那些客套话确实不当讲。
缓了片刻,对于那些不愿为外人道的腌臜事,荣尤简尽量平声静气地娓娓道来。
以前的事他不愿多说,着重讲了这回的事。这次的科举考试他没去,兄嫂终于按捺不住了,于吵吵闹闹中终是分了家。
荣尤简实诚,也感念家里这么多年供他读书不容易,对兄嫂的指责很是愧疚,便把这些年柳家硬塞给他的束修并节气银子都拿了出来,只把双亲换出来,不让二老再带伤在田间劳作。
荣尤简的爹荣二,年初犁地时摔了一跤,心急春耕,又怕歇着引儿媳白眼闹气,直忍着田里事都了了才倒下。荣二终日忙碌于田间都无法忍受家里日日上演的闹剧,更何况荣尤简的娘钱氏。农忙时荣二是田里的主要劳动力,农闲时还能编篮子扫帚之类的物件换钱,好歹有几分清净可享,钱氏受气时他也能呵斥两句。等到他倒下了,不到半月儿子儿媳竟都不愿意他们老夫妻在家里吃“闲饭”了。
柳老爷对荣家的事没有过多评价,他一个外人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只问他既然把双亲都接出来了,是否安置妥当了。
荣尤简面有难色:“暂时将爹娘安置在堂伯家了,只是……”
柳老爷关切地问:“荣老弟,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说出来。”柳老爷心里有猜测,方才荣尤简才说了把银子都给了兄嫂,父母双亲已然有了安置之地却面露为难之色,想必是安置的人家不相宜了。
受柳家帮扶良多,荣尤简本不欲再多添烦扰之事,奈何实在放心不下父母,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他一咬牙就把心中的苦闷一股脑说了出来,也是实在没了法子:“早年兄嫂对堂伯多有不敬,父母却不敢阻拦训斥,惹堂伯一家多有迁怒。”
听荣尤简这番话说下来,应征了柳老爷的猜想,他心里有了打算,却不好急忙就说出来:“屋漏偏逢连夜雨,先生可是想好了对策?”
荣尤简苦笑,他哪里有什么对策,本来想着租个院子接二老暂住的,奈何手里的钱财尽数被兄嫂要了去。连堂伯家都是许了下月付银子,伯娘才心气不顺地同意让荣家二老住下的。至于银子从哪里来,自然就是柳家硬塞给他的束修银子了。这些他哪好意思对柳老爷直言,只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在不行,他抄点书再到街上代写些书信。
阜县到底不是底蕴深厚的富饶之地,县里行走的多是附近的人家,要代写书信的人寥寥无几。至于抄书,附近书院少之又少,连仅有的两家书肆还是柳家开设的。
柳老爷没说这些,他问起荣家二老的情况:“既是你爹娘,于我便像自家长辈一样。他二人年迈又身有病痛,寄身亲戚家怕多有不便吧?”
荣尤简心有无奈,却不得不承认柳老爷说得对极。堂伯家愿意收留二老,不说农家没有吃闲饭的,就是二老都不是懒惰之人,定然待不住要帮忙。更何况堂伯一家怎会让二老闲着吃饭。若是兄嫂见二老不帮自家反给堂伯家干活,又会是一场闹剧。按理兄嫂此时得了好处应当悄无声息才是,但是……想到兄嫂为人,荣尤简又是一阵头痛。但凡兄嫂有一点为人子的自觉,也不会闹到如今这般地步,他也不会因此连考试都不敢去。
荣尤简说不出话来,柳老爷也不迫他,接着道:“干脆将二老直接接过来就是。”
荣尤简大惊,连道不可。
柳老爷安慰他:“你若实在不愿,大可先将二老接来梨院,我容你些时日,到时尽快搬出去就是。还是你忍心叫两位老人继续受罪?”
荣尤简当然不愿意再叫双亲在乡间受罪,只是……
柳老爷不着急,慢慢等他想好。
挣扎良久,到底是孝字当头,荣尤简狠狠心,躬身感激道:“多谢老爷大恩大德!”
柳老爷扶起他,沉声道:“荣老弟这就过了。我不与你多说浪费时间了,你现在就套了府里的马车去将二老接过来吧。”
柳老爷摸索了一下,掏出一锭银子:“这个你莫推辞,暂且先拿着用。”
已经受了更大的恩情,荣尤简这次没有推辞,郑重把银子收好,匆忙辞别了柳老爷。
荣尤简出去后,柳老爷又摸索了会,只掏出了一角碎银。
“唉。”他叹了一口气,“这下还真是这个月的最后一趟外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