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臻摩挲着手里木盒子上的花纹,心里想着黄叔的那些话,一声悠悠长长的叹息自她嘴边逸出。
临走时,升爷爷特意嘱咐她别忘了将那盒桂花糖带上,打开盒子,她取了一块放进嘴里,又去问谷雨吃不吃。
在柳臻回府取兔子的时候,谷雨因为心里惴惴,不停地吃糖转移注意力,等柳臻回去的时候,一整盒桂花糖都被她吃完了,此时哪里还愿意再多吃,当即就拒绝了。
“姑娘现在喜欢吃糖了,不如我们去蜜饯铺子里称一些?”过了一会,谷雨提议道。
谷雨的话,让柳臻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每天都要喝苦苦的药汁,她不愿意,林婆婆就拿蜜饯糖果来哄她。久而久之,她就不喜欢这些甜嘴巴的东西了。
虽然不吃它们,也躲不开那些药汁,但她就是固执的不喜欢它们了。林婆婆说她是迁怒,怨不了对她身子好的药,就怪上了蜜饯糖果。
不过这是小事,只要她愿意喝药,就没人纠正她。甚至,柳夫人乐见其成。
“谁说我喜欢了?”柳臻一脸疑惑。
谷雨努嘴,视线落到柳臻手里抱着的桂花糖盒子上面。
柳臻轻轻笑道:“这和铺子里的可不一样。这个更甜,像甜进心里了一样。”
谷雨不懂,但是她知道柳臻还是不爱吃糖,便没再坚持去蜜饯铺子。
“谷雨,你家里有这样好的长辈吗?”柳臻突然问道。
谷雨看了她一眼,轻轻笑了起来,回忆道:“有的。我奶奶还在时,就跟升爷爷一样,说话做事,总是不急不躁的。哥哥姐姐们欺负我,奶奶不敢明着帮我,背地里却会偷偷塞给我在外面拾到的果子。做饭的时候,她还会悄悄地给我嘴里塞好吃的。”
也许是柳臻脸上的向往之情太明显了,谷雨说了一句刚出口就无比后悔的话:“姑娘没有奶奶吗?”
柳臻一愣,随即耸耸肩道:“有的吧,不过我没见过。”
“姑娘……”谷雨愧疚极了。
“无妨,我爹肯定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我就肯定有爷爷奶奶,只是我们祖孙缘薄,所以不能相见相处罢了。”柳臻十分平静道,“我真的不在意,只是看见了升爷爷,所以有些微触动。更何况,我有爹娘兄长,爹娘却只有我们,他们更……”
柳臻顿了下道:“天下不知多少户人家,每家有每家的样儿,难道谷雨觉得咱们柳家不开心了还是不幸福了?”
谷雨摇头:“府里样样都好,来了府里,谷雨也比从前更好。”
“那不得了,莫问前事。”柳臻眼含憧憬道,“往后,每个明天定会比今天更好!”
谷雨望着她熠熠生辉的眸子,不由随之心颤,她信的,老早之前就信的,所以才会一直想跟在她身边。
“姑娘,黄掌柜的说,官差都没抓到的土匪头子,最后是被黄老爷子给……”谷雨年纪小,不敢说那些听着就凶悍的字眼,便含糊过去了。
“我知你的意思,莫要多想。”柳臻看着她道,“在外面不能乱说话,小心落在了别人的眼里。”
低眉垂首地认了错,直到回了柳府柳臻自己的院子里,谷雨都没再多言。
就当谷雨以为这件事不会再被提起时,柳臻却叫住了她:“能把那群土匪逼到那份上,官差必然没惜力。至于为什么土匪头子最终被升爷爷结果了,一来是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二来,痛失妻女的升爷爷必然是暴怒的,人在暴怒之下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事也不难理解,何况当时的升爷爷正当壮年。不是官差不行,而是官差也是人,也会累。
“其实我朝也就这二十年安稳太平不少,从前哪儿都乱着,这样的事,并不少见。”柳臻直视着谷雨的眼睛,“你觉得魏知县怎么样?”
谷雨愣愣地,不明白这与魏知县有什么关系。
“朝廷好了,安稳了,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我们也才能不受升爷爷受的苦。”柳臻感慨道,“可是官府不是万能的,朝廷也不是什么都管的。谷雨。”
柳臻一字一句道:“谷雨可愿跟着我,去做那朝廷之内没做到的事?”
“朝廷……没做到的事?”谷雨觉得自己更糊涂了,这怎么又扯出了朝廷?
“你可愿意?”柳臻又问了一遍,神色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愿意!”谷雨点头道,“虽然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但是我愿意跟着姑娘。不是,谷雨愿意跟着姑娘。”
“傻丫头。”柳臻忍不住发笑,什么都没问就说愿意,可不就是个傻丫头?
谷雨闷闷道:“姑娘还比谷雨小呢。”
“什么?”柳臻故意逗她。
“谷雨是说,该去厨房为姑娘找点吃的了。”经过这一番打岔的功夫,谷雨脸上又带出了笑意。
“谷雨真是贴心,我还真的有些饿了,快去吧。”
谷雨走后,屋内就剩了柳臻和小玉。
她轻轻抚摸着小玉,手下粗糙的触感不禁让她弯了唇:“真是对不住,为了萧秦的贺礼,让你变成了这副样子。”
回应她的,是小玉因为舒服而发出的呼噜声。
“你这家伙,难道你更喜欢光秃秃的自己?”柳臻好笑道,“也是,你不喜欢找伴,变成什么样都不用担心。”
翌日,六月初七,天上的云发黑,不久就落了雨。
撑着油纸伞,柳臻准时到了鹿鸣雅院的后院里。
黄升已等候多时了,她一过来,黄升取出已经泡好的兔毛,开始教她如何梳毛,如何整理毛尖,如何压毛、混毛……
混毛之后,又是反复地梳理,枯燥又乏味。
直到此时柳臻才知道,原来一杆好笔,不是用纯兔毛做的,要在里面混入其他粗硬的毛进去才能便于书写。
不过混毛只是将压好的长短不一的毛混在一起,在里面混入其他硬度较好的毛发的步骤叫加健。
加健前还有至关重要的一步,是清理出多余的毛,叫清锋。
加健之后还有许多步骤,柳臻自觉平时的自己已经够耐心了,此时仍是有些招架不住。
等到毛笔头处理完到了晾晒的步骤,一天中最热的时辰已经过了大半。
“幸好昨天就已经将笔杆笔帽之类的做好了,不然今天还不知要做到什么时候呢。”柳臻苦中作乐道,“幸好升爷爷昨天没有教我这些,要是昨天做了这些,我大约就放弃了。”
昨天黄升见她粗略学会了刻字之后,说她以后不以此为生,不要刻得那么讲究,便带着她做了许多笔杆笔帽,正好今天用上了。
“你这姑娘聪慧,一点就通,以后莫要做这些手艺人的活,多做些其他更重要的事。”黄升心里遗憾她往后就不会过来了,还是劝她不要再学这些。
稍有点家世的人家,都不怎么瞧得上手艺人。
士农工商,本朝重商,除了那些三教九流的行当,手艺人便是最莫等的。
“升爷爷说的是,再不能因为一句话就要学这么多东西了。”柳臻笑道,“但是,这事也很重要,没有笔,学子们应试时在泥巴上用树枝写字不成?还是大家都面对面得和考官一问一答?”
黄升摇头失笑:“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辩不过你。如今天好,虽然有雨但也有风,你过两日就可以过来取笔了。”
“好嘞,这两日都缠着升爷爷,今日便早些让升爷爷歇息吧。”柳臻告辞道,“我过两日再过来看升爷爷,顺便来取笔。”
柳臻走后,黄升起身到了院门内侧,隔着缝隙看她的背影。
“表叔。”不知何时过来的黄叔道,“你老人家独自住在这里,我跟孩儿娘都不放心,你搬过去与我们同住吧?”
黄升转身朝屋里走,拒绝道:“我自己住这儿挺好。”
他们不是亲叔侄,就算是亲叔侄,也没有叔叔住到侄子家里的,更何况黄叔的孙媳妇明里暗里对黄升有些不喜,黄升并愿意与他们有过多来往。
“前面书肆里的小伙计,叫高齐的,家里出了些事,我叫他住过来陪陪你可好?”黄叔退而求其次道。
“这院子不是老头子的,你是掌柜的,想如何便如何。”
黄升的语气依然慈祥,但是黄叔却直觉他有些不喜,不过他年纪大了,院子里又没有其他人,万一摔了碰着了,连个扶他起来的人都没有。
黄叔语带疑问,意思却不容置喙道:“既然表叔不反对,今儿就叫他住过来?”
黄升背着他点点头:“你去前面看着吧,书肆离不得人。”
叹口气,黄叔无可奈何地走了。
六月初八,天阴沉沉的,没有下雨,却格外闷热。
无所事事的柳臻窝在自己的房里编五彩线,她编的很细,留作挂绳之用。
整杆毛笔都亲手做了,连小玉都变成了现在这副光秃秃的样子,没道理最后的挂绳用现成的或者用黄升做的。
六月初九,柳臻刚睁眼就听见外面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想来是一个大晴天。
起身推窗,果然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今天就是去取笔的日子了,昨天天不好,也不知笔晾干了没有,柳臻打算晚一点再过去。
在去取笔之前,她想先去梨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