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你以为我是来叙旧的吗

殿内,气氛陡然间有些压抑。

谢书见她谈笑间,变脸如翻书,眉眼间都是冰冷的怒意,气势迫人,丝毫不比帝王威严弱,心口微跳,找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陛下怎么会不敢见你。

他只是不想见你罢了。你以为在你选择了别人以后,陛下对你还会一如往初吗?别做梦了。你根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这话说的,秋玉秀都不忍直视。

谢贵妃如今惯会自欺欺人的,陛下若是不肯见明歌,何必早早将她请入宫,让她住承明殿附近的朝露宫,又会看一眼就离开,痕迹太重了。

想当初她搬离晋国公府,这位昔日的兄长可从来没管过她的死活,怎会心血来潮想起来做好兄长。

不过是因为明歌罢了。

明歌翻着袖摆,垂眸静静地烤着火,秋慕白和她的拉锯战还未结束,若是从她一入盛京开始,秋慕白就派人接她入宫,宣她觐见,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般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步。

如今那些堆积的情绪犹如火星子,一点就燃,他反而不敢轻易见她。她也在想,这一面,是她杀了秋慕白,还是秋慕白彻底成为一个疯子,杀了她呢!

这一顿饭吃的人如坐针毡。

秋玉秀从未吃过这样煎熬的晚膳。

谢书脾气比当年在晋国公府时还要差,阴着脸不说话,一说话就阴阳怪气,许是这些年过的着实不太好,连带着面相都有些改变,再无当年九洲第一美人的气质,只剩下珠玉堆砌的雍容华贵,难掩心境苍老和诸事不顺的不甘。

明歌也不说话,甚至筷子都没怎么动,并没有给谢书脸面。

秋玉秀埋头吃饭,脸都险些埋进了碗里,好不容易等晚膳撤了下去,再也等不及,起身就要告辞。

谢书也没有拦,只是冷冷地看着明歌,说道:“你说,我们最后,谁会活的更久一些。”

宫人脸色骤变。

这话说的十分的古怪和突兀。

谢书也知晓她不该说这样的话,这话要是传到秋慕白的耳中,她的日子绝对不好过,但是她忍不了,这一顿饭吃的她有些疯。不好过就不好过,总比被人无视的好。

要疯就一起疯啊!

这顿晚膳,她一直都在看着月明歌,想从她身上看到一丁点的畏惧、不安和自卑,没有,半点都没有,这座帝宫,这无上的权势都不能让她有半点畏惧,她只是那样静静地坐在小炉前烤着火,像是一潭深水,一座山,清冷如月,仿佛她是个笑话。

谢书的高傲被践踏的一败涂地,被人狠狠地碾碎踩进了泥里。自她出生起,她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自己高贵的出身和美貌,这些年,家族覆灭,父亲母亲惨死,谢氏落入他人之手,她被和离被休弃,被人当做一个摆设放在这深宫里,她都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她总是在想,就算没有爱,她还是后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啊。

可是就算是她,心底对皇权,对掌握她生死的新帝,对着无上的权势都是深深畏惧的,怕的要死却不敢表露出来,但是月明歌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便毁掉了她的一切,美貌不如她,出身高贵又如何,还是害怕皇权帝位。

就像一面照妖镜,照出了镜子里面目可憎,瑟瑟发抖的可怜虫。

谢书克制着心底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尖锐刻薄地说道:“你是在瞧不起我吗?”

明歌讶然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站在烛火下,面容半隐在夜色中,棱角尖锐,像是一个冷静的疯子。

她沉思了数秒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触动了这位昔日九洲第一美人的逆鳞,随即了然道:“谢书,你最爱的其实是你自己吧。”

谢书最爱的是她的美貌,她高贵的出身,她被九洲人艳羡的目光,她高高在上的地位,直到自己出现,夺走了她的光芒。

所以这些年来,谢书恨她,恨之入骨,她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秋慕白,她活在这座帝宫,如履薄冰,因为欲望太多,恐惧也更多,所以自己的无欲无求反而让谢书疯狂。

明歌淡漠一笑,原来苍天不会饶过任何人。这样很好,很好。

她转身,拉着秋玉秀,走入夜色中。

谢书平静疯癫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看着她在夜色中的背影,许久跌坐在榻上,痛哭出声。

原来这世间最懂她的是她的敌人,何其可笑。

回去途中,雨终于停了。

秋玉秀一步三回头,见毓秀宫中隐隐传来哭声,差点怀疑自己幻听了,走出老远还有些不敢置信。

谢书那样高傲的人,怎么会痛哭,怎么会让宫人看到她的软弱,怎么会在人前这般失态?

这样混乱的一夜,等到明日谢书清醒过来,不会要杀了所有听到她哭声的人,包括她吧?

秋玉秀欲言又止:“明歌,她明日会不会后悔……”

明歌没有说话,提了一盏灯笼,沿着雨后的长街走着,见不远处的承明殿灯火通明,淡淡说道:“秀秀,我还有事情,你先回去吧。”

秋玉秀马上就猜到了她的想法,死死地攥住她的手,惊恐道:“不行,你不能去。”

陛下没有召见她,明歌若是去了,谁也不知道后果。

明歌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等明日,你就出宫回去吧,这宫里不是什么好去处。”

秋玉秀眼圈一红,她不敢出宫,陛下没有下旨意,别说她,那些曾经荣极一时的世家大族,哪个不是煊赫门庭,最终都是血染盛京,埋入乱葬岗的结局。

那早就不是她的兄长,而是大盛朝开国帝王,可生杀予夺的陛下。

“你去了会怎样?”

明歌看着深浓的夜色:“要去了才知道。”

她有些等不下去了,趁着秋慕白还有几分理智在,趁早了结。她怕这人要是疯了,会更麻烦。

秋玉秀落下泪来,摇头抓着她的手不放,仿佛这一放,便永远见不到了。

明歌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没有再说什么,挣脱她的手,转身没入夜色中,朝着承明殿走去。

她走出许远,回头看去,看到秋玉秀站在长街上的身影,孤苦伶仃的,怯弱的身影。

夜色深浓,看不太清神情。

明歌漠然转身,亲手斩断了她的第二根尘缘。第一根在她入宫那日,与谢景焕告别的时候,就被她亲手斩断了。

斩尘缘这种事情,比她想象的要简单一点。

有六长老照顾谢景焕,谢景焕也能反过来照顾六长老和小草,她很放心。

至于秋玉秀,她们之间的情分早在那年的晋国公府就尽了。她如今才看透罢了。

明歌渐渐意识到,去年中洲一行,她介入了太多人的因果,所以有人要为她死,她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明歌不再回头,提着那盏不算明亮的宫灯,缓步走到承明殿。

“月娘子,陛下已经歇下了。”秋慕白的贴身内官看到她脸色大变,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子稍等片刻,奴才去看看陛下醒了没有。”

言下之意,他得去通传,至于陛下见不见,取决于陛下有没有睡醒。

明歌也不为难他,点了点头,站在宫门前,看着飞檐上一排排的脊兽,犹记那年她初入清河郡,看着崔府的府邸,感叹万分,可今日才知晓,崔府规格不如帝宫千分之一。

那内官很快就小跑着前来禀报:“娘子,陛下召见。”

明歌随着他进殿,殿内烛火明晃晃地照人眼。

殿门在身后关闭,殿内已经没有空无一人。

明歌将那盏宫灯挂在门口的架子上,顺手还捋顺了上面的流苏。

“你理那流苏做什么?”秋慕白坐在屏风后的椅子上,见她专心致志地捋着一盏宫灯,不禁嗤笑,不过是一盏灯罢了,明日也许就丢弃到了角落里,也值得她如此专注吗?

明歌挂好了那宫灯,看着绸缎上画的如意图案,想起她年少时溜下山时在南阳买的花灯,想起风眠洲给她买的各种灯。即使是一盏灯,也需要被人温柔地对待。

那人对她一直都是如此温柔,如今回头看,依旧能温暖她的心。

明歌抬眼看向屏风后的秋慕白,信步上前。

秋慕白见她进殿之后就一言不发,先是挂灯,然后直勾勾地看着他,快步之间就已经越过屏风,朝他走来。

他捏紧没来得及扔掉的佛珠,心口跳动如鼓,浑身僵硬如石,这是第一次,她的眼里只看得到他,径直地坚定地朝他走来。

他没有想到明歌会突然前来,她一向有胆色,做事出其不意。如今紧张的人变成他了。

秋慕白隐隐懊恼,这一场期待已久的见面里,他被打的猝不及防,落了下风。

不过到底是帝王,他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冷峻,凤眼眯起,冷冷说道:“月明歌,问你话呢。”

明歌衣角翻飞,快步走到桌案前,看着面色阴冷的秋慕白,伸手将他从桌案后拉了出来。

秋慕白脸色微变,顺从地站起身来,被她拉着的手腕隐隐发麻,战栗到近乎颤抖,眉眼的冷意融化,正要开口,便见她冷若冰霜地拔出手中的匕首,狠狠插入了他的胸口。

鲜血溅出来。

明歌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血色,手因为太用力而隐隐颤抖,她这一刀插的极稳,避开了秋慕白的要害。

她看着他狠戾惨白的脸,一字一顿平静道:“你以为我是来和你叙旧的吗?秋慕白!”

秋慕白低低笑出声来,大手死死地握住她的手,将那柄匕首插的更深,嘶哑开口:“受伤的是我,为何你却要哭了?月明歌,你没有杀过人吧?不敢杀帝王吧,你们月氏一族从不介入中洲因果,你这样算不算介入我的因果,我们生生世世都会纠缠不清?”

他凤眼猩红,面无表情地拔出那柄匕首,收至袖笼里,见她脸色比自己还苍白,小脸上溅的都是他的血,内心莫名有一股畅快之意。

他伸手想擦掉她脸上的血迹。

明歌推开他的手,冷冷道:“滚开。”

秋慕白被她大力推开,撞在桌案上,各部的奏折掉落一地。他低低笑出声来,凤眼清亮:“见到你,我很高兴,明歌。你终于又回到我的掌心了。”

明歌见他帝王龙袍被鲜血染红,这人还疯言疯语,砸掉桌案上的八角香炉,冷冷喊道:“来人,陛下遇刺了。”

殿外传来一阵慌乱声,内官和铁甲卫齐齐涌进来,看着遇刺的陛下和行凶的月娘子,脸色骤变。

“来人,快传御医。”

“陛下,陛下……”

内官涌上来。

明歌退至一边,慢条斯理地用袖口擦着脸上和手上的血迹。

秋慕白脸色铁青地看着涌进来的众人,不过他到底失血有些多,加上这些天头痛欲裂,心情起伏不定,身体早就扛不住,此刻眼前一黑,只来得及说道:“别动她。”

秋慕白昏死过去。

内官和铁甲卫脸色齐齐一变。

内殿又是一阵混乱。

明歌静静地擦着手上粘稠的血迹,越擦越擦不干净,最后便扯掉了弄脏的袖摆,面无表情地往殿外走去。

因有了陛下的金口玉言,谁也不敢动明歌,但是也不敢放她走,更不敢拦她,于是一队铁甲卫便死死地跟着她。

太医局的御医们提着药箱惊慌失色地赶到,看着一身血的明歌,脸色骤变,这,这不是昔日在摘星楼一战成名的月娘子吗?

月娘子不是陛下同父异母的妹妹吗?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别说御医们弄不清楚情况,就连内官和铁甲卫也是战战兢兢,受伤昏迷的陛下护着行凶者,一身是血的月娘子面不改色地去毓秀宫,这帝宫的水深的谁也看不清。

承明殿这边一片混乱,毓秀宫那边,谢书痛哭之后很快就清醒过来,还没来得及处理掉这些宫人,就见外面一阵混乱,说陛下遇刺了。

“陛下遇刺了。”

“御医们全都赶到承明殿去了。”

“月娘子朝咱们毓秀宫来了。”

谢书冷声道:“说清楚,说不清楚就拔掉你们的舌头。”

“娘娘,月娘子在承明殿行刺陛下,此刻正朝着咱们毓秀宫走来,后面还带着一队铁甲卫。”

谢书一屁股坐在软榻上,脸色惨白,好一个月明歌,前脚行刺秋慕白,后脚就来毓秀宫,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她授意的。

她要疯了。

不是,是月明歌疯了。她竟然真的去杀秋慕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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