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与那头老龙沟通好了?”
天宝阁顶层,道袍老者开口询问。
“师尊,半小时后,最后一批凶兽,就能从万兽山赶来。”
剑念神色恭敬的拿起一只青色玉壶,给道袍老者倒满茶水,轻笑道。
“如此就好。”道袍老者轻抚白须,眸光中闪烁着惊喜、期盼之色。
不久后,道袍老者站起身来。
“你……也该做出选择了。”
他走至金色玉栏前,遥望着城主府的方位,笑容收敛,神色冷漠。
天云城,城主府。
城主府,大致处在天云城中央位置,略微靠近雄伟壮阔的城门,占地面积宽广,整体建筑金碧辉煌、气势磅礴,在城主府上空,时常会有飘渺不定的白雾隐现、袅绕,远远望去,恍若一座隐世仙境一般。
此时,城主府地下,一处极为隐蔽的宽敞空间内,身穿赤色衣袍的天云城城主,正迈步走在一条略显潮湿、灯火明耀、宽近六米的灰白色石砖通道中。
“城主!”
见到城主走来,通道两旁,按照一定顺序站立的黑服侍卫,纷纷挺直了腰杆,面露恭敬的开口,他们那有些憔悴、颓然的眼神,也立刻变得精神起来,神色中流露出一丝敬意。
不久后,一位身穿朴素白服的老者,听到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他连忙转过身去,脸上的些许忧愁,转瞬即散。
“城主!”
见到城主朝他走来,他眼神微亮,立刻走上前去,微笑着躬身道。
“福伯!”
赤袍男子温声点头,接着他抬起枯瘠、疲惫、已经染有些许黑纹的眼眸,看了眼老者身后紧闭着的、历经时间的冲刷、部分地方已经被潮湿空气腐蚀了的、稍显暗红的铁门。
他收回目光,看向白服老者,神色罕见的略有些紧张,开口询问道。
“难民们的食物,还能保障吗?”
“城主……”
白服老者微微一怔,想起最近艰难的收购之路,随即嘴角酸涩,眼神中饱含怒火,声音有些沙哑道。
“因为天宝阁和云家,以及一些大势力,动用钱财和武力,几乎收缴了城内近八成的粮食。”
“而余留下来两成左右的粮食,正好刚刚足够城内寻常百姓们生活,我们即便银两充足,也只是从百姓手中,收购了些许。”
老者沉默了片刻,接着怅然一叹。
“毕竟,他们也要生活。”
他神色中含有一抹无奈,接着说道。
“而我们收购来的这些粮食,虽然不算少,但对于城主接纳的数万难民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而若是想要从天宝阁和云家那里收购粮食,我们就得付出成百上千倍的价码!”
白服老者恨声开口,面容上溢满怒意。
他明白,对方这是仗着势大,肆无忌惮的坐地起价,敲诈吸髓。
“最近……我们宝库中的财物,都已经快要耗光了……”老者面色有些惨淡、眼中流露出一缕绝望之色。
贪婪的天宝阁和云家,要的不仅仅是银两,还有其他的资源和宝物。
如今,城主府内本就积攒不多的资源,几乎都要耗光了。
只是为了购买一些充饥的粮食,就几乎耗尽了家财。
“我明白了。”赤袍男子缓缓呼出一口沉闷、压抑的白气,接着面色平静道。
“还能坚持多久?”
“三日。”
“……”
赤袍男子陷入了沉默,久久不语。
“辛苦你了,福伯……”
忽然,他走上前去,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下老者的瘦弱肩膀。
白服老者神色一呆,随即肩膀抖动,身躯发颤,苍老、浑浊、泛黑、略有深陷的眼眸中,涌出泪水与伤感,沾湿了面庞与衣襟。
一句简单的安慰,让他感觉这段时间经历的艰辛与困苦,都增添了意义。
赤袍男子看着福伯,也望了眼身后的紧闭铁门,面露感激、缅怀、惆怅,以及一抹不易察觉的忧伤与释怀。
自他年幼握剑起,福伯便一直跟随着他,照顾着他的起居生活,从不离弃。
从少年时的自命不凡,执剑闯天涯,笑傲人世间,再到年长时,斩凶兽,灭盗匪,除邪祟,树威名,登高揽月,剑镇诸雄,创下极尽风光,威名极盛时,连远在天洲,还未建立夏朝,暗中雄心勃勃的夏皇,都有所耳闻。
可惜后来,他风头太盛,锋芒刺眼,惹的权势不快,联手打压、围剿,他一人一剑,带着满腔怒火,艰难杀出重围,却身受重伤,根基大损,最终夏皇惜才,举兵杀伐,出面平息了这场风波,将他送往云州,成了天云城城主,颐养天年。
只是,如今为了家人,他甘愿成为了傀儡城主,没了年少时的锋芒与无畏。
或许,这种该死的东西,就叫做成长吧。
每个人都感到厌烦,但每个人,都无法逃避。
而无论掌权,抑或落魄,无论贫穷,或是富贵,无论他处在何种境地,福伯都一直安静的陪伴在他身侧。
就像年幼时,他坐在矮小的木凳上,握着小巧玲珑的木剑,眨着幼嫩的黑眸,满脸好奇的询问福伯,为何待他如此之好。
福伯当时身体硬朗,蹲下身子,伸手握紧他那稚嫩、柔弱的手掌,言语间充满了温和与怜爱。
“因为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服侍少爷!”
主仆二人,风雨数十载,动乱不离弃。
“回去休息吧。”
“这里……有我。”
这时,赤袍男子走上前去,轻轻抱住了福伯,在他耳畔温和道。
他面带笑意,蕴含了年幼时的依赖之色,也流溢着年长时的关怀之情。
“少爷……”
福伯潸然泪下,面庞颤动,嘴角呢喃,他那瘦弱见骨、冒起青筋的手掌,忍不住稍稍用力,揽紧了少爷宽阔的后背,但下一刻,他却好像又怕抓疼了对方,双臂缓缓松弛,最终落了下来。
他老了,少爷也长大了。
他的臂膀,再也抱不住少爷的胸膛。
呼哧!
福伯离开后,赤袍男子打开了铁门,他迈步进入其中,踏着略微急促的脚步,在每一处稍显明亮的宽敞房间前,都停留、驻足了片刻。
他睁着黑眸,望向里面憔悴不堪、面黄肌瘦、瘫倒在床、痛苦哀嚎的难民,鼻子发酸,心中悲苦。
一段时间后,他迈着僵硬的步子,神色麻木的走在返程的路上。
随着他越来越接近出口,身后的黑暗逐渐散去,眼前的日光越发明亮。
可对他而言,越接近日光,就越接近痛苦。
他迈步跨越分割光暗的铁门,日光涌进他的眼眸,照耀在他那泪痕遍布的面庞。
“我可是一城之主,当有威严,怎可落泪?”
他眉目一颤,闭眸轻语。
在原地伫立片刻后,他凝望着城门外,那黑压压一片的凶兽群,久久不语。
忽然,他露出了笑容,带着热泪。
眼中,也逐渐迸溅起锐利的锋芒。
就好似他年少时,一人一剑,直面滔天的权势、斩下欺凌者的手掌,将弱小的书生护在身后,不惧八方强敌,所放出的豪言。
“此生修剑心,斩尽不平事!”
如今,他已年迈、衰弱、腐朽,如一片褪去青涩、爬满成熟、堆满昏黄之色的苍老树叶,挂在枝头,即将凋零,不复年少时的无畏、锋芒。
但直面来势汹汹的兽潮,此刻,他在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
来到庭院中。
赤袍男子,决定将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留给家人。
庭院里,时不时传来轻松、愉悦的笑声。
赤袍男子似乎忘却了城外的凶兽,忘却了自己城主的身份,也忘却了即将赴死的决心。
他现在,只是一个父亲。
“爹爹,你又要走了吗?”
玩耍一阵后,他的小女儿睁着乌溜溜的可爱黑眸,肥嘟嘟的小手攥紧他的手掌,舍不得放开。
赤袍男子微怔,随后他小心翼翼的蹲下身子,轻抚着女儿的乌黑亮发,柔声道。
“是啊!我得走了。”
“明日,爹爹……”
“还能过来,陪妮妮玩吗?”
望着女儿满心期盼,闪闪发亮的黑眸,赤袍男子只觉两眼发酸。
他把苍生放在肩头,却唯独忘了自己的骨肉。
他强忍住泪水,将女儿轻轻揽在怀中,在她耳畔,止不住的呢喃,声音沙哑。
“会的……会的……”
“爹……会的……”
他不知道是在说给女儿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亦或者,他是在说给,曾经年少时的自己。
和女儿分别后,他来到了一处安静、无声的墓园,看望了离世的妻子、父母,他在墓碑前静默片刻,随后伸手抚摸着触感冰冷的青色墓碑,直到离去,他也没有说出任何话语。
因为他知道,很快,就能重逢了……
城主府,一处大殿内。
“城主!城外又聚集了一批凶兽!”
一位身披黑色战袍的中年将领,眸子里满是凝重,神色肃穆的禀报道。
他已经召集好了大夏城防军,只等城主下令。
赤袍男子轻轻点头,他转而看向了一旁的福伯,柔和轻语道。
“福伯,将我封存的那几口道剑,取过来吧。”
“少爷……”
看到他的眼神,福伯心中一颤,他有心开口阻止,甚至想说。
少爷,咱们带着家人,立刻逃离这片是非之地就好。
可是,看着对方那柔和的眼神,已经汹涌至喉咙的话语,却瞬息间止住了。
最终,他嘴唇发颤、微张,像往常一样,说出一句。
“是,少爷。”
“麻烦你了,福伯。”
赤袍男子微笑,他心中清楚福伯的心思,他可以不管那些权贵的死活,但他无法做到,不顾平民、难民的死活,任由凶兽进来,造成无边杀戮。
他不愿,便拔剑!
亦如年少时,锋芒毕露!
福伯下去后,不久后就带上来了,四柄颜色各异的道剑。
赤袍男子站起身子,看着玉桌上摆放的四口道剑,眼神中流溢着缅怀之色。
“我修道至今,练拳,练刀,练棍,都有一些造诣。”
“但唯独,钟情于剑。”
他伸手抚摸着其中一口青色道剑,声音温和、平静。
他像是在陈述一段往事,也像是在留下一段遗言。
更像是,想在这混乱的世界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唰!
当右手触及剑柄时,他将这口道剑,从青色剑鞘中拔出。
“年幼时,我为小妹握剑,剑名执念。”他凝视着青色剑柄,目光哀伤。
“年长时,我为父母握剑,剑名忠孝。”青剑浮空,他接着拔出另一口白色道剑,目中含有歉意,和深深地无奈。
“掌权时,我为自己握剑,剑名情欲。”当拔出第三口蓝色道剑时,他眉眼一笑,似是自嘲、愚弄。
“放权时,我为子女握剑,剑名……守护。”缓缓拔出最后一口道剑,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神色颓然、话语低沉。
四周安静了下来,福伯泪眼朦胧。
他明白,这是少爷……
最后一次握剑了。
呼!
赤袍男子无声一笑,鬓角的黑发,染上飞雪,幻化银丝三千。
意念一动,四口道剑上闪耀起各色光辉,浮空轻吟,悬在身后。
他凝神轻语,眸光锐利,道剑争鸣!
“今日,我乾无名。”
“为苍生握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