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凛第一次见到夏油杰的那天, 她才刚从手术台上下来。
从医院出来之后,她又很快被马不停蹄地接回了家族。
无论如何,六眼都是属于五条家的,相当珍贵的财富, 不论生死。
因此, 长老们不会留给她长期呆在五条家的本家以外地方的机会。
随着时间的流逝, 五条家似乎逐渐收敛了想要尝试用各种术式甚至特级咒物, 将她的六眼替换给健康族人的念头,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善心发现, 而是因为如今的五条悟已然一步一步踏上了咒术师的巅峰,他会用绝对的实力在大多数情况下,将本家变成他的一言堂。
于是,那个时候的五条凛,被她的家族战战兢兢保护了起来,当成了生怕会摔碎磕碰的金蛋一样供奉了起来。他们已经夸张到了怎样的程度呢?哪怕她尝试挪动一下自己的手指, 就有女仆冲上前跪下来询问她的需求。
其实五条凛一点也不想看到那些为家族的下人们, 在她面前做小伏低的模样。他们似乎从出生开始便被教育着,一定要到了死前那一刻为止,都竭力去为了家族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这种老旧的思想不分男女,只是女人们受到的规训更加严重罢了。
五条凛想, 在某些方面她是十分幸运的,因为至少她不必像家族的女人们一般,需要学习至少一本书那样厚的复杂礼仪, 穿着冗杂华丽的旧制衣衫, 被这个该死的家族牢牢禁锢住。
就比如说此时此刻, 五条凛正身着一袭足够保暖的白色纯棉长袖长裙, 而非族中规定女人们应当身着的衣物。她倚靠在廊前的软椅上,虽说没办法长久的晒太阳,不过可以短暂地看一看庭院里的日光,姿态慵懒,几乎下一秒就要像猫一样原地卧下来。
她全身上下最健康的部位是眼睛,时常戴着全息投影眼部也不会酸胀疲乏,但是她此刻还是只是简单地打开了屏幕上的角色录,一面看着阳光,一面欣赏着自己在进医院之前抽到的角色。
她并不担心自己此刻“玩物丧志”,仿佛连骨头都软掉的懒洋洋模样会被谁批判。
因为,每当有长老用十分委婉的语气,尝试给她输送一些“如此于礼不合”的思想之时,在第二日的例会上他便会称病请假,或是鼻青脸肿的露面。
她的哥哥不遗余力地给她输送着一切他所见到的新鲜事物,譬如外界的电影,动画,游戏。尤其是他意识到五条凛比较偏爱最后那者时,便从四面八方替她寻来各式各样的游戏,有些甚至突破了那时的科技条件。
五条悟告诉她,这个世界远远不止不止遮蔽了大部分天空的高墙;让人头疼的一股弥散着老人味的家族;每天都在新增,似乎永远也打不完的咒灵,外面的世界比她想象中的更加丰富多彩,单是那些美食,那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景色,就足够让她感慨万千了。
可是,自从五条悟上个月正式就读咒术高专之后,五条凛已经有很久没有经常见到他了。
哥哥肩负着引领整个家族甚至整个世界的责任,他确实无法无时无刻将重心放在她的身上。
屏幕里面的绿发少年,半长发蓄成了麻花辫,有着十分漂亮的面庞,面上挂着俏皮的微笑。单看他的模样,似乎很难将他与风的神明划上直接的等号,他更像是一位诗人,一位乐师。此刻,他简直就像看出了此刻少女的心情那般,在待机时,拨动起了手中的莱雅琴。
五条凛抬手戳了戳屏幕里少年有些肉鼓鼓的侧脸,少年在此刻停下了演奏,在空中悬停飞翔了一圈,然后又抬手伸向她,做出了邀请的动作。
五条凛:嘿嘿,温迪好可爱,爆肝不亏。
方才,她因为不想随时有下人在这里一刻不停歇地跪坐着等待她,所以特意找理由让她们离开了。
她想自己安静地呆一会。
只是,当她勉强将注意力从方才完全沉浸进去的游戏里抽身出来以后,才依稀感受到了左手手背的些微刺痛感。
这痛感比起浑身上下无时无刻的痛感来说不算明显,她低头,发现非常扎针输液的手背处,已经不知何时泛起了一整块的淤青。
对于常年扎针的脆皮五条凛而言,这已经是司空见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拔针以后重新打一遍就好了,可是如果被族里今日负责侍奉自己的女仆看到了,她们一定会惶恐地跪下来向长老们自扇巴掌请罪吧。
五条凛并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而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希望生来就兼具上位者与压迫者的身份。
她抬手关停了输液管上的药水,准备自己拔掉重新扎上,俗话说久病成医,她偷摸为自己做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而她也恰巧是在这个时候,看到夏油杰出现在她的偏院门口的。
没有经过任何下人的指引和长老的首肯,这位眯眯眼,高个头,穿着一身黑衣黑裤,还蓄着长发扎着丸子头的少年,就这样水灵灵地走了进来。
“哟。”他抬起手,笑眯眯地朝着藏在廊前阴影里面的少女挥了挥:“你就是悟他每天要提三百遍的,他的妹妹五条凛吧?”
“你好啊,凛,我是夏油杰,是你的哥哥悟在咒术高专的同期同班同学。你可以和你的哥哥一样,喊我杰就可以。”
他的语气也十分柔和,不像哥哥上了青春叛逆期以后,话多的比以前密集一万倍,会让五条凛偶尔觉得很吵。
温和的情绪从来都会感染到她,尤其是她鲜少与家族以外的人接触的情况下。五条凛将夏油杰自我介绍的话语细细在耳中回荡了一遍,眨了眨眼,望着夏油杰,五条凛情不自禁也软绵绵地抬起手,对他挥了挥:“你好,杰。”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前一秒刚拔完针,因为每天疼久了,所以五条凛对身上多一处少一处的疼痛迟钝到了几乎麻木。
夏油杰眼睁睁地看着那厢面色本就苍白的银发白裙少女,手上针孔里的血和不要钱似的,滋溜一下就往外喷溅了出来。
夏油杰在那一瞬间就嗖地一下瞪大了他的眼睛,他很少将眼睛瞪那么大过。
五条凛此刻的动作缓慢地像吃饱了以后懒洋洋的熊猫,她慢悠悠地将手背收回来,调转到了自己面前,张开嘴巴,发出了象征吃惊的“喔哦”一声。
根本没给她继续在那里慢动作惊讶的机会,因为此刻的夏油杰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猛地冲上前去,取出了身为术师会携带的应急绷带,替她按压在了伤患处。
“不可以在拔针的时候不摁住打针的这只手哦,凛。”夏油杰叹了口气,说出这话的语气简直就像邻居大哥哥教育妹妹:“否则伤口就会变得很严重,就会像刚刚一样往外冒血哦。”
他并未开口严肃地责备她为何要如此去做,为何要让自己受伤,只是在和她解释说,这样子是不对的。
少年此刻一只腿半蹲着支撑,另一只腿半跪在地面,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小心地检查着她此刻的伤口是否已经止血了。
夏油杰垂着眼,不似刚刚笑眯眯的样子,他在严肃状态下会睁开眼睛,他的鼻梁挺拔,五官立体,耳垂很宽阔,略长的刘海垂落了下来,遮盖住了他的半只眼睛。和哥哥长的一眼就能察觉到是个精致大帅哥的相貌不大一样,面前的少年无疑是很好看的,却好看的更加柔和内敛,没那么多的攻击性一些。
五条凛又低下头,她眨了眨眼,看着自己的那只小小的,青紫而又斑驳苍白的手被夏油杰他的一双骨节修长的大手完全覆盖住。
杰是那样小心地用掌心托着她的手,又用另一只手轻轻摁压着止血绷带,他至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丝不苟的模样,只定定地看着五条凛的那只手,并未去与她那双好奇而又灵动的大眼睛对视。
明明是同样的眼睛,比起在自己挚友的眼睛上,换成在挚友的妹妹眼眸上时,却会额外地让青春期的少年的内心产生莫名的悸动。
夏油杰催眠着自己,尽可能不去将思维重心,放在面前少女像瓷娃娃一般精雕玉琢的相貌上。他将他的重点全然放在了为何面前的少女会比她的兄长描述出的更加夸张,更加的脆弱,除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针孔。夏油杰挺严肃地想着,她手上这些斑驳的痕迹又是怎么回事?身侧没有一个族人在这里照顾她,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趁着悟不在的期间,凛她其实一直都在被身为御三家之一的五条家长辈,以及族老们施压么?他们在因为心生不满悟未来注定成为家主的身份,所以想通过这种形式,控制住这个病弱的女孩?
天知道她一个人,在这个家族生活的多么艰难。
在夏油杰脑补出神之时,五条凛忽然抬起手,将那条几乎完全遮住他眼睛的刘海往后拨拉了一下。
“……!”
夏油杰似乎吃了一惊,而他抬起头时,恰好对上了一双放大凑近的,近在咫尺的蓝水晶一般的眼眸,倒映着他此刻的神色,而此刻的他,实在是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了?”花费了一些心神,调整好心理状态,夏油杰重新带上了如常的微笑,询问五条凛。
少女摇了摇头,在下一秒钟,她说出来的话语比刚刚见面就飙的血更加让人震撼。
她很认真地说,没什么。
只是在看,你很好看。
夏油杰:“……”
而方才臭着脸结束了和家族里面那群长老们的掰扯,乐颠颠地带着给妹妹筹备的礼物往院子里面蹦哒的五条悟,蹦了一半原地紧急刹车。
五条悟就那么定格在那里,耳中回荡着妹妹的话,他看着夏油杰在那边“握着妹妹手的动作”,虽然他此刻并未说话,但是,在此刻不语已胜千言万语。
夏油杰:“……悟,我可以解释。”
“行啊,那就走吧,一起去我的家族训练场好好解释解释。”五条悟摆出一副哥俩好的姿态,往夏油杰的肩膀上一搭,笑嘻嘻地说着。
只是这话里面多少带点杀气腾腾的意思。
夏油杰:“……”
比起五条悟来说,凛在大多数时候都很乖巧。但她实则会偶尔干出些惊人的事情,这一对兄妹糅合起来,实在是让杰各有各的头疼之处。
他们三人的相处模式用一句话概括,那便是,今天的夏油杰也在为了五条家两兄妹而操碎了心。
嗯,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在后来成为很好的朋友。
在那天之后,也不知道夏油杰到底说了些什么,总之五条凛成功获得了经常去一去咒术高专的机会。她其实压根没反应过来前因后果,只发现家族的长老们头上的包又变多了,看着她的眼神更幽怨了。
于是五条凛和哥哥不经意地提了一下,长老们的猪头脸更明显了,但是没人敢幽怨地看她了。
五条悟偶尔会干出一些十分脱线的事情,比方说把五条凛抱下来放在公共座椅上,再坐着她的轮椅用双手划拉轮子,一路火花带闪电的逮虾户,一边风驰电掣还一边炫耀道“凛!看我看我!”。
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抬手召唤出咒灵把忘情的他绊倒,再同时揪着头上鼓包的五条悟和五条凛被抢走的轮椅一起回来给她道歉。
“不用道歉。”五条凛她非常老实地摇头,轻轻眨了眨眼睛,柔柔说道:“这样子的哥哥,我习惯了。”
夏油杰又拍了一巴掌五条悟的后脑勺:“你真该死啊。”
五条悟捂住后脑勺满脸歉疚:“我真该死啊。”
在咒术高专里的那段时间,也许是五条凛还活着的时候为数不多的快乐的时间,也是她笑得最多的时候,因为除了一直以来陪伴她的哥哥以外,她还拥有了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朋友。
比她大上一些的家入硝子,时常会用反转术式尽可能为她治疗和缓解愈演愈烈的身体状况,毕竟一些小小的磕碰都会让她痛苦万分。大哥哥他们一届的冥冥学姐和歌姬学姐,前者是个超级成熟强大的姐姐,后者时常会被悟和杰无意识的高傲言语欺负到哭,然后再来哭唧唧地与她告状,她便会坐在轮椅上把两个大男生喊过来,生气地叫他们和歌姬学姐道歉,学弟要尊重学姐,歌姬姐姐因此非常喜爱她。
甚至长的很像mafia老大的夜蛾正道老师,哥哥他们的班主任,都时常会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去捏出一些可爱的毛绒绒咒骸去哄她开心,和他的黑脸墨镜大胡子人设形成鲜明对比。
那一年的生日,她是在咒术高专过的。
大家嘻嘻哈哈地让她吹蜡烛还有许愿,顺便再问一些非常小学鸡的问题,比如说凛现在最喜欢的是谁,然后在场唯二的两个小学鸡,会再为了是我是我而掐起架来。
五条凛:“硝子姐姐,歌姬姐姐,冥冥姐姐,还有夜蛾老师并列第一,杰和哥哥你们排第二吧。”
已经互相开始揪衣领怼脸的五条悟和夏油杰:“……?”
在一片快活的气氛里,五条凛缓缓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吹灭了蜡烛,虔诚地许愿。
她许愿,她的身体在未来的某一天,可以健康起来。
大家也不用再为了祓除咒灵而奔波劳碌,可以一直像这个时候一样的幸福。
一直,一直。
……可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崩坏的呢?那十分美好的一切?
是从哥哥和杰他们,一同升上了高专二年级的那个时候开始的么?
是……那一次,他们一同去那次的护送星浆体任务,在最后却都受了相当严重的伤,哥哥在生死存亡之时领悟了反转术式,可星浆体少女却被暗杀成功的那个时候开始的么?
还是,灰原雄和七海建人一同去出任务时,回来的就只剩下七海他一人,那个会笑着喊她凛前辈的大男孩再也回不回来的那次呢?
那时的五条凛时常会仿徨,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继续呆在高专,还是回到那个阴暗又闭塞的宅院。
她的身体似乎变得更差了,在她的眼里,似乎她停留在学校的每一天,对于时刻需要与咒灵搏杀的少年少女而言,都是巨大的累赘。
五条凛她真正所惶恐的,还远远不止如此。
那天,夕阳西下,落日像血一样的鲜红,她停在了学校门口,看着那道背着光,仿佛要将自己陷进阴影里的少年身影。
“杰。”
少年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却依旧是与往常一样,用微笑且包容的模样,回过头看着她。
“怎么了,凛?”
五条凛张了张口,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直接地询问为什么杰这些时间以来这样的不对劲么?亦或者说一些单薄无力的,用来开导他的话语呢?她没有任何一刻那样真情实感地痛恨过自己的言语组织能力是如此的匮乏。
如果用言语表达都很匮乏的话……
她的双手支着轮椅的扶手,猛然一下就站了起来,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夏油杰就已经冲上前且俯身下来,牢牢抱住了险些当场跌倒的她。
他的衣服洗的很干净,有淡淡的皂角或是洗衣液的香气,即使他的咒术需要无时无刻的与咒灵们打交道,可五条凛从未在他的身上察觉到过类似咒灵的黏腻浓稠的阴霾,他的身上,永远都只有温和如同阳光一般的气场,无时无刻地将她包裹聚拢起来。
五条凛就那样死死的抓着面前少年的衣摆,不愿意松开。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永远都不松开。
她的直觉准得有些可怕了,她明白,如果让杰就此离开的话,一定一定会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也说不定。
可是哥哥现在被高层们委托去进行了困难又遥远的任务,她想不通自己还能去找谁求助,她用力摇着头,然后倔强地仰起头:“我和你一起去。”
夏油杰失笑,他当然能意识到面前的女孩子但凡离开那些药物,无法安心静养一天,意味着什么。
“凛,听话。”他将全部的憔悴与疲惫都收敛了起来,最终只凝了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
“可是,我害怕。”她试图将自己全部的体重都压在他身上去制止他离开,但是她现在轻的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猫崽,夏油杰发出了一声叹息,他轻声说:“相信我,好么,凛?”
“虽然已经不再能够追赶上悟的脚步,但是我的实力已经足够保护好自己。”
不。
“灰原的事情,也绝对不会上演第二遍。”
她不是这个意思。
夏油杰说完了这句话,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带着她回到了医务室,他最后只用那么一句话,就让继续尝试阻止他的五条凛定格住了。
“所以,你不愿意相信我了么?凛?”
在星浆体的任务之后,灰原的死,还有与哥哥越拉越大的实力差距,一切的压力凝聚在一起,曾经一度险些将夏油杰压垮。
五条凛乖乖的环着他的脖颈,被他像安放布娃娃一样的放在病床上坐好,她的双腿仍然无力的垂落着,她抬起手,又捉紧了夏油杰的手,久久没去松开。
两年以来,她的手上又多了密集的针眼和斑驳的青紫色,而少年的掌心则是因为累积的战斗与体术格斗,起了些薄茧。
他没有着急挣脱她的手去步入任务进程,停顿片刻,夏油杰像初见时那样,他抬起双手,将五条凛的手轻轻扣在自己的双手掌心。
少年的头发又长上了一些,肩膀也宽阔了几分,他的个头和哥哥的个头夸张到每天一个样子,所以需要半蹲下来才能和她平视着交流。
五条凛抬起手,指尖略过他疲惫的眉心,替他将那缕头发撩了起来。
夏油杰没再去回避她的目光,而少年早已经疲惫不堪的内心,在与她对视的过程中,获得了短暂的平静。
……还有被永远隐藏在心底,不可言说的,独属于青春时期的那份悸动。
“我相信杰。”五条凛弯起眼睛,她颤抖着声音轻轻说道。
这句话不知道是对自己说的,还是特意去说给夏油杰听的。
然后,她便松开了夏油杰的手,注视着他为自己掖好被子,掩门离开。
再后来,她整整有一个月的时间,再也没有见到杰。
她能注意到整个咒术高专的人,包括哥哥在内,都变得超级不对劲了。可大家仍然在她的面前维持着神色如常的模样,顺便寻了一个最合理的理由告诉她说,杰他得到了高层那边的赏识,作为为数不多的特级咒术师,被派到了其他的国家去进行支援任务,所以短期之内,不再会回来。
骗子。
明知道人人都在骗她,她却仍然表面相信着那份拙劣的谎言,尽量维系出一切都如同往常的模样。
正因为她明白自己在身体上是累赘,她才更不愿意在心灵和精神层面,让大家担心半分。
而这样做的代价就是……心理状态也会影响身体状态,她重新病倒了,同时轻车熟路的住进了市里最大的医院里。
在她的病情稍微稳定一些的时候,她重新见到了杰,根据他此刻的状态看,五条凛估计他至少放倒了三个以上五条家来看护她这个没自保能力的金蛋的咒术师,留给他们之间的时间并不多。
“他们应该没有告诉你,有关我的事情吧。”
那个时候的杰完全换了一身衣服,是一点都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僧袍,还披着袈裟,就和教会头头似的。
他的身上有一股供奉的燃香气息,有点呛人。
面对从头到尾都大变样的杰,五条凛从病床上坐起身,看向他。
“其实,我猜到了。”她此时此刻的语气很是冷静。
不待夏油杰继续说些什么,五条凛又重新开口道:“可是,杰对于我来说,永远都只是杰。”
会温柔的帮我止血换药,不嫌弃辛苦地把我抱上抱下代步的杰;在哥哥脑袋不太好喜欢做些笨蛋事情的时候会及时阻止他的杰;永远都那么温柔和可靠的杰。
“我不在乎你是否走错了路。”她的眼睛亮亮的:“我只希望你能快乐一些活着。”
她从来都是那么的自私,她只希望自己在意的人幸福地活着,甚至五条凛在想,如果杰愿意发出邀请的话,哥哥一定会接受的吧,可杰偏偏不,偏偏只想彻头彻尾只靠自己去走那条路。
五条凛发现,在她说完这段话的一瞬间,杰的眼神亮了亮,就仿佛回到了以往那样,只是片刻之后,又回归了晦暗的模样。
杰看着她,缓缓说出了一些非常符合他此刻心理状态和人设的话语:“凛,你明明拥有着强大的咒力与潜能,只不过,被困在了一副贫弱的躯体之中。”
“我知道的,你的家族那边,至今都没有放弃过想要夺取你的才能给臭猴子的想法。”
听到这里,五条凛眨了眨眼睛,非常配合地张开了双臂,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她歪了歪头,银白色长发倾泻而下:“那么,杰,你想要把我从这里抢走吗?”
似乎刚准备开始进行长篇大论观点输出的夏油杰,又一次僵硬住了。
五条凛想,如果杰就这样把她从这里抢走的话,想必哥哥也会紧随其后。
五条凛又说:“带我走吧。”
良久,夏油杰摇了摇头,他将双手背至身后,甚至后退了一步,发出了叹息。
似乎用这番动作,就能澄清他在刚才因为私心产生动摇的事实。
“不,我只是来和你告别的。”他的神色重新归于温和,也终于没坚持他刚才的人设:“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能够彻底逆转整个咒术界如此扭曲的模式,也再也不会让强者为了弱者进行毫无价值的牺牲。”
五条凛非常遗憾的收回了双臂。
“等到那个时候,杰会回来么?”
“……也许吧。”
“好吧,那我就努力一点,去活到你成功的那个时候好啦。”五条凛抬起眼,轻轻对他笑着。
夏油杰的瞳孔又震颤了一些,他似乎是回忆起了五条悟所说的,凛大概率无法活过十四岁的事实。
他从窗边一跃而下,而下一秒又有一只特级咒灵将他托举而起,五条凛趴在了窗户旁边往外看去,她看到那是一只通体黑色的帅气大龙,它载着杰消失在了远处。
这是她和杰的倒数第二次见面。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多年之后的咒术高专。
准确的来说,是哥哥向她口述的最后一面。
哥哥说,这一次,他和杰狠狠的吵了一架,这一架吵的实在是有些厉害,也许他再也不打算回来了。
五条凛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就算她的身体已经废到了不成样子,但是大脑勉强还是能够思考的,她也听出来了那番话语的实际寓意究竟是什么。
“杰还说……”
五条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原封不动地将其中的那句话复述了出来。
“对不起,凛,直至最后也没有寻找到能够解除你身上诅咒的方法。”
“我可真是个不称职的朋友呢。”
“……”
记忆与现实交错重叠,扑面而来几乎窒息的记忆几乎将她完全席卷而入,五条凛张开了嘴巴,像被强行捞出了海岸的鱼一般,颓然地张开双唇,却无法抑制此刻铺天盖地将她淹没的窒息感。
她望着面前的青年,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汹涌澎湃的流了下来。
她终于明白了温迪和她强调了无数遍的“只是记忆”,“只是幻境”,“不可沉沦”,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知是记忆,明知是幻境,却仍然下意识地想要靠近他,想要扑入怀中紧紧相拥,想要大声地告诉他,看啊,杰,现在的凛已经获得一双健康的双腿,一副健康的身体,也再也不用你吞噬那么多咒灵,去努力地分辨出是否能有为我解除诅咒的办法了。
原来重新见到已经死去的挚友时,她的内心所弥漫开来的,居然是这种心情么?
原来她从始至终都未曾放下那一切,原来过去的每一次相处的记忆,她至今都记忆犹新。
从她的记忆中诞生的,属于杰的幻影缓缓地动了动,他惊诧地望着面前的少女,呈现出了以往他并非有过的失态模样:“凛,你的诅咒,已经恢复了么?”
——简直就像真的在与已经死而复生的杰对话那般,根本不似她一开始设想出来的,只是效仿记忆,因此会十分僵硬。
而下一秒,僧袍青年释然一笑,与此同时,缓缓后退了一步,在这一刻,他的身影与另一个世界的他本身重叠了。
五条凛听到“夏油杰”对她说:“凛,不要被现在的幻境蛊惑。”
“在彻底动摇之前,杀了我。”
像是真正的夏油杰会说出来的话语。
五条凛终究没能如他所说的一般,决然地抬起手,因为此时此刻,她的双眸已经被一只轻轻伸过来的手,毅然决然地捂住了。
身侧只萦绕着温和的风。
“你重新见到哥哥了么?”
“不是哥哥。”五条凛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她回答道:“是很重要的朋友。”
“抱歉。”风神的指尖触及了她的泪水,他的动作僵硬了一瞬,低声道:“我想我原本不该带你来到这里。”
予以希望再剥夺希望,亲眼看见死者复生,却又再将死者从他们的面前带走,那实在是极度残忍的一件事情。
“不用道歉。”此刻耳畔所回荡的全都是风声,并没有她想象之中,会出现什么破除幻境以后怪物甚至主人痛苦的尖叫声,五条凛的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轻轻的摇了摇头,她说:“能够再次见到他,我很开心。”
“而且温迪你说过,这些幻境似乎是为了引诱无辜之人坠入深渊而准备的陷阱。”五条凛说:“如果不是温迪在的话,那么最后纠结是否要出手的,就换成了我。”
“换句话来说,温迪,亲手……面向了自己曾经那样重要的人,却至始至终,没有让我去面对这一切。”
“谢谢你,温迪。”
风声在这时停止住了,捂住她眼睛的手也收了回去,五条凛再睁开眼睛时,目所能及的似乎只是一片正常的森林。这里没有杰的身影,也没有足矣蛊惑她心神的幻境,唯有温迪神色如常的站在她的身边,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丝毫的悲伤与难过,他似乎更加擅长将全部的情绪都隐藏起来。
但是五条凛的眼睛仍然红红的,含着泪水,她干脆原地坐了下来,仰着头,望着面前的温迪。
“凛,嗯,刚刚一切都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我想我们该走了?”
温迪发现五条凛这会儿眼里的泪水正在以可观的速度缓缓蓄积了起来,他尽量没让自己此刻的语气听上去有几分焦急。
“我有个好主意!”他轻快地说:“让我来给你弹一首歌吧,来缓解一下我们彼此之间的心情,凛,你想听什么?”
“……朝你大胯捏一把?”
“欸?”
“开玩笑的,温迪弹自己擅长的就好。”
于是温迪真的就近找了一块树桩坐下,轻车熟路的从怀中取出了……一把天空之琴。
五条凛:居然还没有还回去啊。
不过,在他拨动琴弦的那一刻起,凛便已经无心思索这些了,少年轻抚琴弦,开始了轻柔的吟唱,他的琴声仿佛有着足矣安抚她内心的力量,不过非常巧合的是,他所吟唱的是一首关于童话中的人鱼公主的歌谣。
而此刻吟唱的诗人,也恰好拥有着宛如塞壬海妖那般夸张的美妙歌声。
五条凛闭上了眼睛,她的眼前仿佛具现出来了海面与风浪,她的思绪随着面前的少年的歌声几番悬浮流转,直到琴弦乍响一声,歌声也戛然而止。
五条凛前脚刚疑惑地睁开眼,后脚她就被温迪一把抓紧了手臂,他笑眯眯地拉着她,转身就跑。
“有个坏消息。”
“欸?”
“我们被蒙德骑士团的人发现了。”
“喔!”
“所以如果不想交两万摩拉的罚款的话,我们得快点跑!”
堂堂风之魔神巴巴托斯,就这样拖着刚刚平息了蒙德龙灾的小功臣之一的五条凛瞬身离开,他们将已经发现了有人擅闯禁区的骑士团们远远地撇到身后,不过想必他们也很快就能反应过来,那处被封闭起来的地点,如今已经恢复正常的事实。
他们就这样一路冲到了森林的尽头,确认已经无需紧张以后,温迪擦了一把汗,非常夸张地说:“嘛,吓死了,还以为差点凛小姐的摩拉就要保不住了。”
“没关系,我会新鲜去开蒙德的隐藏宝箱去补给他们的。”这点运动量不算什么,五条凛大气不带喘一下,板着脸回答。
“欸,宝箱?什么宝箱,我怎么在蒙德呆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哪里有宝箱?”温迪的表情夸张,呆愣了片刻,他笑眯眯央求道:“求你了,凛,仔细地和我说一说吧——”
风神此刻的语气是那样的轻快。
就仿佛他方才在那处森林里亲眼所见的幻境,并非是自己的面庞。
……
青年再度粉碎了自己面前的一扇玻璃窗户。
仍然是同样的原因。
他不想透过任何的倒影,看到与她不再相似的眼睛。
身边匍匐的家族下人们将头都埋进了地面里,他们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原因才能平复这具大神此刻莫名其妙的怒火。
就在一周之前,他们面前这人亲手处理了这个国家半数以上的咒术界高层,又在一日之前,在族老们紧急开会,误以为之后就是五条家独揽大全之时,他闯进了会议室,然后……
就是无差别的碾压。
五条悟仿佛有着一套独属于自己的处刑准则。
他甚至用最恐怖的手段亲手送走了前任家主。
更可怕的是,如今的咒术界,全国,乃至全世界,都已经不存在能够制衡和控制他的咒术师乃至咒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