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看着手上的请功折子,笑意清敛,好似晴线穿过大片的雪原,很好啊,最后守住城防壁垒杀敌退敌都是登州军的功劳了,甚至连个郊县主簿的名字都上去了。
北燕那么多官员死伤,竟是没有几个在上头。最后守城的将士死得只剩下一百余人,名字竟比那些登州主簿还落得更后面。民兵、各府邸护卫,半字未提!
竟是半字未提!
北燕卫所五十八名皇帝亲卫,死了三十余人,除了几个有官阶的百户,其余人也无有姓名。
除了顶在前头的徐悦、周恒、战死的郑指挥,全是登州武将的名字,从死人堆了救出来的钱同知、赵佥事不知道排在后头什么地方,更别提严厉和闵长顺了。
她的名字倒是在,名头是捐献草药一车,掉在了折子的最后面,杀敌、献策,只字没有。恐怕连这个都是徐悦他们给她争来的罢。
这抢功的本事,当真是无人能敌了!
“看来这武将要是没有那么点厚脸皮子,还真是难升迁了。”
“自来有之,无可奈何。”徐悦无奈一笑,“此役浩大,牵扯进了登州军和兀良哈、普通百姓甚至府邸护卫,为了后续粮饷、抚恤银,兵部、户部、都督府、镇边府都要梳理打点,这些功劳必须分出去。圣命难违,却是可拖的,一旦军需延迟,后果难以预计。可,功就这么点功,不够分,只得打落那无有名声的小兵小将。”
灼华当然知道,这些人的关系千丝万缕,错综复杂,同宗、同族、同乡、同科、同窗,甚至连襟、表亲、姻亲,还有派系……
当初也是脑门子热,只顾着打仗,忘了背后防备一手。
徐悦难得露出头痛的神色,抬手捏了捏额角,无奈更胜:“咱们各有靠山,自可以硬气的去争,可咱们到底是要离开的。陛下又下了旨,从登州军调了两个佥事在虎北营暂代职务,一旦两厢闹僵,日后相处起来怕是要难了。”
周恒美丽如玫瑰含露的面上满是阴霾,恨道:“不是不争,也不是没争过,咱们这些无派系又只知打仗的武官,嘴皮子上哪里是那些言官文臣的对手,争了几回……结果还不如不争。有两回倒是争到了,结果就是下一次打仗时,兵部、户部、镇边府故意拖延粮草补给,损失的便是将士性命了。”
钱同知和赵佥事听闻灼华醒来,便来问候,在帐外听了一会儿,气的直跺脚。
灼华叫了进。
品级不高的武将俸禄不高,只有战时立功才能得些赏赐贴补家用,钱同知战时被砍去了一臂,往后便不能再在朝中任职了,原想着靠军功得些赏赐好补给家中,如今被人如此一抢,他们一家子老小下半辈子还有什么活路。
他人微言轻,无有家世撑腰,被人抢了军功,喊了也只是被人讥讽嘲笑,这会子正恨的咬牙切齿,可恨过之后却也徒剩了无奈的迷茫,“若无登州军,只靠那三千铁骑和几千无有训练的民兵,也无法彻底消灭敌方三万多人。只是这守城之功,只能由着他们来说了,当时下官和赵大人早昏死过去,只有沈姑娘和几个孩子。哪怕说周大人带着援兵到达,可……周大人一人一张嘴,说的大约也不会有人信罢!
他狠狠锤了一记椅子的扶手,脖颈上倾尽暴起,一突一突,显示了他刺客难以压抑的痛苦与不甘:“只顾着防备陈帆此人谋反,却不曾想还是弄了个奸人来祸害将士。”
灼华拇指磨砂着奏折,默了默,打仗时不见这些人出现,打赢了纷纷跳出来邀功请赏,文官的名字竟比武官还要多出一半,简直是笑话!
可她也知道,这边塞救急,该分的功劳,不得已,也必须给。
徐悦毕竟是自小就长在军营里的,同意这份名单想来也是无可奈何的,这样的戏码,已经麻木了罢。
该打通关系的功劳分便分了,只是这些人的胃口,有些大了呀!
灼华容色温和,眼神愈发的深沉,却又缓缓笑开,似白梅盛放在冰雪之上:“胃口啊,真好。”
伤了她的听风,她正愁心中憋痛无处发泄呢,自己就不长眼的冲上来了,很好,很好啊!
大家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灼华,凌厉、阴沉且充满杀气,帐中众人皆是愣了愣。
周恒眨眨眼,拿手肘捅了捅徐悦,“你看到没有,你想到了谁?”
徐悦眸光微动,垂眸一笑,口型道:陛下。
周恒猛点头,忽然有点同情那个姓陈的来,反正每回见着陛下这样笑,总会有人倒霉。
她问道:“叫什么名字?”
徐悦声线温润,“陈子谨。”
灼华轻笑了一声,浅棕色的眸子慵懒的眯了眯,“姓陈啊,姓陈好啊!”拿下了个姓陈的奸细,又来个姓陈抢攻的。
赵佥事不解,“姓陈怎么了?”
徐悦缓声道:“前头为了调查内奸‘陈元郎’,灼华把几个省姓陈的官员都查了底儿掉,这个陈子谨的错漏把柄,她手里肯定有。”
听罢,周恒两眼立马放光,在座位上激动的扭了起来,“弄死他!这些个王八蛋抢功抢上瘾了,谁的都敢抢!灼华,给她点颜色瞧瞧!”
沈焯华一把按住乱扭的周恒,“坐好。妹妹继续说。”
灼华咳嗽了一声,原就是刚从高热昏睡中醒来,这一波怒气散出去,背上火热又渐渐微凉,心口嗓子里都痒了起来,自打两年前重生,这身子就大不如前了。
徐悦给她倒了杯热水,灼华饮了几口,嗓子里稍稍舒服了些,道:“这几日由的他去嚣张,我自有计划,各位大人只需要忍。不论他如何挑衅,都要忍住,一旦与其有冲突,上奏的折子可就难看了,别说功,只剩过了。”
徐悦和周恒点头,“好。”
一起打过仗,有同袍之意,北燕在她手里渡过难关,钱同知和赵佥事如今对她说的,抱有绝对的信任,纷纷点头。
“首先,请周四哥去见一见杨千户。皇帝心腹亲卫的功劳都敢抢,杨千户能忍?”
徐悦看着她的眼底有信任与赞赏,道:“陈子瑾此人狂妄又刚愎自用,但杨千户发难,他到真是不敢说什么,卫所的名单自会加上去,只是……”
灼华艰难的调整了一下坐姿,与他目光相接,挑眉道:“世子明明有算计了,还装作毫无举动。”
赵佥事和钱同知相互望了望,不明白。
周恒对徐悦是十分了解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嗤他一句:“狐狸!”
焯华轻轻咳了两声,淡淡一笑。他虽两年多不曾见过这个小堂妹,但是消息却从未断过,聪明、隐忍、懂大局、又豁的出去,她的行事风格颇有些上位者的深沉之意。
祖父说的不错,家里有个小狐狸。是以,收到她署名的“报丧信”他才会想尽办法的逃出来,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些启示。
“先时杨千户去查了陈帆,登州这会子都有了顾忌,卫所的人再有行动怕是很难隐蔽了。所以这时候需要当地的监察御史来做了,动静大也好,小也好,只要能闹起来就行。”一下说了那么多话,灼华觉得有些累,微顿的喘了数息,“杨千户只能拉为同阵营,如世子所想的,不能让他先发难。这件事得周四哥出面,让巡察御史搅弄起来。”
周恒点头,“没问题。”周家乃后族,牵动一两个地方御史不难,“只是登州搅弄起来了,他们大约也能猜到是咱们做的了吧!”
徐悦道:“陈子瑾狂妄,但有些人还是有脑子的,若是登州乱起来,上头有些人自然也知道咱们的不满,若是聪明的,自会阻止陈子瑾的行为。”
钱同知和钱佥事点头,“有道理,弃卒保车。可,上头要是没人能阻止他疯狗一样的叫嚣呢?”
徐悦微笑着摊了摊手,周恒“咯咯咯”的掰手指。
灼华笑盈盈的漫不经心,“狗急跳墙了更有意思呀!”
不聪明,那就连根儿拔起来呗,能有多难,上辈子,李家老三还不是死的很惨,这辈子让他接着惨不就行了。
“未卜先知”这种事情,就是叫人暗爽!
这话音刚落,那姓陈的又在帐外摆出阵势,吆喝训话俨然这军中维他独大,还特特跑到灼华的帐前讥讽:出身这东西真是遮羞布,一群姑娘非要住在营子里,赶紧回去找娘吧!那个立功的姑娘死了,孤儿!给了一车草药,以为自己立了大功了,赖在这里装死装病,脸都不要。敌军是我登州军杀死的,一娘们不要脸的来抢我们兄弟的功劳,有些人家真是连教养都没有。老子心怀宽广,再留你三日,再不走,别怪我把你们轰出去。
找了个死去的孤女,好顶替她,灼华扬眉,难怪听风忍不住,真是气人呢!
“嚣张啊……”
周恒气的蹦了起来,“这个疯狗!”说着就要往外去找人算账,焯华喊住了他,“别去。”
回头看看淡淡的焯华,再看着面色平静的灼华,周恒气道:“这你也忍的下?”
“为什么要气?咱们都是有礼有教养的,与个疯狗置什么气,没得掉了身份。”灼华十指相扣搁在腿上,淡淡一笑,文雅而沉着,“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做好人么?”
徐悦扬眉,周恒疑惑,焯华一扯嘴角。
灼华轻笑道:“我啊喜欢做好人,待我欺负别人的时候,所有人都不会觉得我有哪里不对。”
钱同知和赵佥事:“……”你真的只是个小姑娘?
灼华嘴角含了一缕浅笑深沉,道:“这个陈子瑾,未必如咱们以为的狂妄。”
徐悦赞同,“心计未必不深。”
赵佥事不明,“就这样草包,疯狗似的,什么心计。虎北营都已经与登州军起了两回冲突了,要不是世子爷拦着,早打起来。”
周恒疵笑道:“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钱同知反应过来,“就好像,我家里没米吃饭了,隔壁邻居给我米了,但是又欺负我,在我家里叫嚣,我绝对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做什么,否则在外人看来,是我心胸不够大,却不会有人觉得他过分。”
赵佥事:“……”果然还是得跟差不多思维的人说话比较省力。
周恒与焯华,“……”通俗易懂。
钱同知又道:“所以,我们必须要忍得住,不能让他们得逞!沈姑娘好忍性儿!”
灼华挑起腰间的缓带,青嫩的颜色郁郁青青的充满生机,“这个登州代指挥使太不了解我了,我是小姑娘,却是个喜欢算计人的小姑娘,杀人未必需要自己拿刀,他自己的刀就能杀了他。我的人,打了可不能白打,总要出点血的。”
徐悦凝神瞧她,神色潇潇:“有道理。”
周恒、焯华:“……”很沈家。
倚楼,咧嘴笑,听风咱们姑娘要替你出气了。
灼华唤了倚楼取来笔墨,提笔书信两封交给周恒,“去云屏找人送去京里,别给陈子瑾的人盯梢。”末了,凛然一笑,“大家热闹起来吧!”
陈子瑾必须付出点代价,李老三自然也得给点补偿,她沈灼华的“壳子”虽嫩了点,灵魂好歹当过“娘娘”的,哪就这么好欺负了。
老太太担心应家会来算计她,现在正好,给点实力他们瞧瞧,想来算计她,也得看看自己的输不输得起,反正她又不用争皇位,不怕输。
当日下午,周恒和焯华快马加鞭去了一趟云屏,一个找杨千户,一个给老太太磕了头。
老太太见着焯华,没说什么,只是问了灼华的情况,又叮嘱了他照顾好灼华。
杨千户的表情可就精彩了。
杨千户杨修常年在各处查案奔波却依然顶着一张白面俊朗,流水的刑具仿佛影响了他的面相,十分刚毅生硬,奏折捏在手中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愈发的阴狠起来,用力将奏折拍向桌面。
怒喝道:“我抚司、抚司卫所牺牲了三十多人,除了七个百户,下头的总旗、小旗、亲卫,名字呢?名字呢!”
没人在意户部拨下来的三瓜两枣,镇皇抚司的人从来不缺银子,可他恨啊,这些人都是跟着他来北燕的,跟着他十年了,亲厚胜似亲人,再过两年,他们就能回京任职了,他答应了他们的家人会好好带回去的。
如今人没了,连一点的名声都要夺走!
“凭什么?凭什么!”
杨修爆瞪着眼,腮帮着咬的死紧,像是一头困兽,想要发怒,却无处发泄。
他的愤怒在周恒的意料之中。
那些死去的同僚,如果他不去替他们争,还有谁会记得他们?死不怕,就怕死了还要被利用去替旁人邀功!
他们是为了北燕死的,为了大周死的,他们知道,朝廷也得知道!
“陈子谨!我去找他问个明白!”战事结束他便回了云屏,欺他人不在营中就敢如此狂妄抢功,是欺负他们是外放的亲卫么!
杨修甩头就要出门,周恒喊住了他,玫瑰明艳的面上冷然无波,道:“你去说,你是皇帝心腹亲卫,他心有忌惮或许会加上那些人的名字,可是杨千户,没在名单上的还有太多人了,咱们既然要争,就要一同争,咱们北燕的将士一个都不能白死,大人以为呢?”
杨修回头看着周恒,嗤笑道:“争?拿什么争?他陈子谨战场三十年,军中势力稳固,朝中还有五皇子暗中扶持。你们出身是高,侯府、国公府,可你们几个人,如何同那撕不破的关系网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