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胡琴

幽州的环翠阁,是售卖翡翠和玉石的地方。

翡翠这东西其实幽州并不是主产地,但在神狄世界的南朝时期,南方玉权世家最开始发掘这种碧绿色的玉石,使之逐渐风靡全国,并令西域各国的商人趋之若鹜。

当时西域的几个小国都善于冶炼金银器,而大唐则是以玉石、陶瓷、丝绸、茶叶为主要对外商贸,因此,幽州开设的环翠阁其实售卖的就是南方来的翡翠,而他们面对的客户也主要都是从突厥方向来的商人。

虽然武周和突厥连年开战,但其实双方都很有默契地不劫掠商道。

一来,商道上的人不全是突厥和武周商人,也有从更西边来的商人;二来,突厥分主战派和主和派,两派的实力其实相差并不大,主和派的人要和武周商贾通商,主战派的人就南下劫掠平民,两边各自有默契的通行领地,互不干预。

而武周这边,武皇忙于稳固中央朝政,对地方的管理就没有多么用心,所以,两国虽然名义上是处于交战状态,但其实商贾、宦官都赚得脑满肥肠,受苦的只有边地百姓。

而且,幽州这地方从很早的时候就是蛇灵逆党的自留地,因为肖清芳等逆党的干扰,武皇就是有心要解决这里的问题,她也是鞭长莫及。

这回升任狄仁杰为幽州都督,未尝没有让他来此整饬吏治的想法。

扯得有点远了,就说这玉石吧。

提到玉石就不得不提这个世界的另外一大手艺人世家了。

和茶农刘家的经历有所不同,玉权世家的根基要更为牢固,同时也更加强大。

玉者,国之重器也。

玉权世家一共只有王、赵、朱、林四个世家,分别掌控着武周朝的四个玉石矿场,其中的王家矿场在蓝田,王家的地位曾经也是玉权四大世家之最。

不过,在高宗朝,玉权王家就没落了。

原因很简单,王家出了一位皇后,就是那位王皇后,而王皇后的父亲曾经官居三品阁臣,因其以玉石起家,人脉极其广泛,再加上是皇室外戚,大有权倾朝野的苗头。

但可惜的是,老王家的几个男丁可没有人家汉朝霍光的能耐,甚至都比不过刚刚被拉下马的长孙无忌——毕竟,他们要面对的也是唐朝最可怕、最神武的皇帝,唐高宗。

武皇还是武媚娘的时候,就在后宫和王皇后、萧淑妃斗,以当时武家的自己的势力,是拍马也赶不及玉权王家和文人世家萧家的。

所以,当年的武媚娘其实背后倚仗的就是高宗皇帝,这位皇帝本来就是要着手对付势力和权力日渐膨胀的王、萧二家,不过刚好借了武媚娘的手罢了。

倒是武媚娘致人死地的手段,还真是恐怖,王皇后、萧淑妃怎么死的暂且不提,王家的几个嫡系男丁基本都是车裂、五马分尸,没有一个留下全尸的。

当王、萧二家一被除去,彼时的大唐空前团结、上下一心,对外攻城略地,在内休养生息,就是这几十年的文治武功,才积蓄了后面武周败家的本钱。

就是再往后的开元盛世,也依旧回不到高宗朝时期的盛景。

因为,那时的平民老百姓,已经不再信任,甚至无比痛恨大唐皇室。

自狄公离世之后,大唐就再也没有真正体恤百姓、注重民生的朝堂大员了,就是有,也是人微言轻,难挽大厦之将倾。

想得远了,李艾回过神来,再一次看了看环翠阁的牌匾。

笔走龙蛇,这环翠阁三个大字颇具北地豪侠风范。

题字的书法大家,想必也是一位豪放不羁之人。

“银杏,这环翠阁是从岭南起家的吗?”

“是呀,之前阁主曾经和教习两人商谈,我就在旁边,当时阁主给教习配了好多翡翠饰品,可好看了呢……”

“你知道阁主姓什么吗?”

“好像……姓虎。”

“虎?”

李艾第一时间想到了虎敬晖。

虎敬晖原来其实是姓蝮,而他就是王皇后的后人,也算是王皇后的子侄辈。

因为王家的家主和王皇后都被武皇改姓为蟒,他们的直系后人也都姓蟒,而一些旁系也都相应地改了姓。

估摸着,虎敬晖的姓就是这么改的,从王变成蟒,再改成了蝮,后来又从蝮谐音成了虎。

不过,王家在蓝田的产业早就都尽数归皇室所有了,怎么还……

王家的后人多数都被武皇发配到了岭南。

岭南?

这不刚好就是翡翠的产地么?

这么一说,环翠阁的背后其实就是已经没落的王家啊。

怪不得会和翌阳郡主扯上了关系。

王家的后人里还是有对玉石精通的行家,在岭南那种多瘟多瘴的地方,新开设了环翠阁,还真是有实力。

李艾理清楚了其中的脉络,他也就不再多问,整整衣衫,一步一摇地走进了环翠阁里。

“哎哟,客官里边请!您想看些……诶?这不是银杏姑娘吗?”

“公子,这位就是林掌柜。林掌柜,请您跟我家教习通禀一声,这位就是她要找的那个外地来的贵公子。”

“哦哦,公子稍待,我去通禀一声。快,你们快给公子上茶!”

“劳烦了。”

林掌柜使唤了几个环翠阁的仆役叫他们给李艾上茶,同时把李艾请到了堂中的座椅上休息,然后他这才转身走进屋里。

不过,银杏没有跟上,她挺直了腰板站在李艾的旁边。

“我说,这不是到你的落脚处了么,怎么还不进去?”

“我得看着你。”

银杏微微鼓着嘴。

“看着我什么?”

“你不许跟教习提郡主。”

“呵,嘴长我脸上,我想说就说咯。”

“喂!你刚刚还答应的。”

“有吗?”

李艾挑挑眉,脸上的微笑始终没有落去。

“你明明说过的!”

银杏气鼓鼓地瞅着李艾。

“哈哈,我的确不会提她。”

“那就可以了……”

“但不代表我不会问别的事情,比如说……”

“比如什么?”

来者声音澄澈空灵,恰似泉水清冽,亦如溪流潺潺,春风拂面。

“哦,这位便是名满神都的公孙大家?”

李艾站起身,拱手相迎。

“大家不敢当,只是略懂舞道皮毛罢了。”

女子盈盈一礼,粉面绛唇,一身枫红,长发逸散仅一缕红绳约束,款款走来,仿佛每一步都踏在神韵雅律之上。

好一个绝世美人呐!

公孙映红身段婀娜,体态丰腴,年龄约在二十七八上下。

“公孙大家实在是过谦了,您要是只懂皮毛,那似我这般热爱欣赏绚丽舞姿之人,又算什么呢?”

李艾又一次拱手寒暄。

只见对面的女子只是微微一笑,伸手请道:“公子请。”

“哦,大家请。”

两人相继落座,而银杏就像只小蝴蝶一般,颠颠儿地飘到了公孙映红的身后,可还是用清亮的眼神瞅着李艾。

“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在下李得意,江州浔阳县人氏。”

“果然,那匹误入环翠阁后园的马儿身上,就有着来自江州的官凭路引。”

李艾仔细想了想,好像他确实是把官凭路引放在了马鞍袋里,只是方便过关的时候可以随时拿出来使用。

当然,马鞍袋里除了官凭路引和刷马的用具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公孙大家会看官凭印章?”

“我对其他印章并无印象,只是着重留意江州的印章。”

“哦?敢问大家,是否在江州有旧?”

“嗯……确有一位故人……”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也许,那位故人与大家交情匪浅,若不然,大家也不会如此惦念。”

“公子竟有如此诗才?”

“唉……诗才不敢当,只是能说上几句罢了。”

“但不知公子方才同银杏所言,是为何事?”

公孙映红的声线很温柔,而且对方也非常善于言说,从寒暄再转移到其他话题的功夫也不差。

这大概也是在云韶府里练出来的。

不过,李艾也已经想好了对策。

想那位公孙映红,在神都洛阳被尊称为大家,要从她嘴里套出话来,恐怕是难上加难。

公孙映红和刘夫人是不一样的,这位基本上是从小就在云韶府内长大,迎来往送的事情经历得其实并不多,除了基本礼仪之外,她这一整个前半生都在琢磨着怎么把自身的舞技和乐感提升上来。

相比较而言,她的交际圈就会窄小很多。

毕竟,云韶府是武皇钦设的乐坊,和青楼、红馆等地有着本质的区别。

看看银杏就知道了,很像前世里刚从大学毕业有一技之长,也略微懂得人情世故的大学生们,相对来说更加单纯,也更纯粹。

所以,李艾决定以诚心相待,学着投其所好。

要是能伺候好了,这就是长期饭票。

穿越来的李艾是个实在人,人家狄公出门银子都是十两、十两地给,可他能,全身上下就十两纹银还多那么几个铜板,这十两银子还是老马帮忙讹来的,李艾揣兜里的时候还是很不好意思的呢。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等他李艾飞黄腾达了,也得帮衬下那个给他十两钱的店家。

念及此处,就听李艾如是说道:

“闻听公孙大家《剑器》舞冠绝神都,您的名声就是远在江州,也是如雷贯耳,恰巧从银杏处得知您在幽州,在下自然想要前来探访。”

“幽州环翠阁的虎阁主是我知交好友,我来幽州只为访友,并非献舞,公子若为舞蹈而来,怕是要败兴而归了。”

“嘿呀,看不到大家的舞蹈,可真是令人难过……不过,也无妨事,就是只在此处与您交流些许雅乐之事,也是让人期待。”

“既如此,公子,可言之。”

李艾笑了笑,轻轻整理了下身上的衣物,然后说道:

“不知公孙大家是否听说过一种乐器,其名为,二胡?”

“二胡……”

公孙映红思虑良久,微抬臻首,双目明亮地看着李艾说道:“公子说的二胡,可是二弦胡琴?”

“是一种弓弦乐器,我记得,它好像也有个名字,唤作‘奚琴’。”

“那便是了……不知公子为何要提及这件乐器?”

“是这样的,我曾在江州听闻此琴,其音色极似人声,细细品味,颇有几分故事感,我自己呢,又喜欢传奇话本,后来有人跟我说,这琴叫什么胡,而我又只记得这种琴有两根弦,所以,我才称它为‘二胡’。”

这个时候确实还没有二胡的叫法,一般来说都是称胡琴或者奚琴,而像公孙映红所说的二弦胡琴,就是非常专业的叫法了,一些不太精通此道的人,就只会称其为胡琴。

后世李艾熟悉的二胡,其实是胡琴在后世的改良版本,主要使用拉弦演奏手法,而唐代的胡琴则是拨弦和拉弦两种演奏手法都有的,而且二弦胡琴本身演奏出的音乐二,也和后来的二胡不太一样。

“不知公子可否和我言说,是如何听闻此琴演奏,又如何为之念念不忘呢?”

这倒是问到点子上了。

胡琴在唐代其实还不是家喻户晓的乐器,这种乐器是到了五代十国甚至到了北宋的时候才在南方流行起来。

在五周朝,除了长安洛阳等京畿要地,就只有和突厥、西域各国地域相连的边关之地才比较流行,像江州这种南方腹地,当然就很少听闻。

在李艾原身的记忆里,其实也没有胡琴,在浔阳江上,各路画舫、花船更多的乐曲还是丝竹乐器,比如古琴、琵琶等。

所以,李艾的这句话要是对银杏说,或许还能糊弄过去,但是他面前的是才学兼优的公孙大家,这么含糊其辞地讲述,可不恰当。

于是,李艾叹了口气,轻声吟唱道:“胡琴本出胡人乐,胡虏弹之双泪落。抱琴置酒试一弹,曲罢依然不能作。”

这是一首诗,也是一首歌。

无乐声伴奏,只有李艾悲戚的嗓音响起。

“黄河之水向东流,凫飞雁下白云秋。岸上行人舟上客,朝来暮去无今休。哀弦一奏池上风,忽闻如在河舟中。弦声千古听不改,可怜纤手奈何愁。

“谁知旧意弄新音,断我杯前今日心。当时应有曾闻者,若使重听泪满襟。”

此歌一出,当时堂中便是一片沉默。

在李艾看不见的方向上,好几个小脑袋从后院堂中伸出来。

她们中有云韶府的舞女,也有掌乐的乐师,还有环翠阁的丫鬟。

李艾的歌声有些悲切,那独特的嗓音也总能令人为之共鸣。

公孙映红眼角微垂,复又抬头说道:

“银杏,去将我房中的那件二弦胡琴拿来。”

“啊?”

银杏还有些懵懂,她似乎还没从李艾的歌声中缓过来。

公孙映红依旧温柔地说了一遍,银杏这才听懂,小步快跑去了后堂。

一时间,后堂莺莺燕燕,不绝于耳。

“公子,我来此地带了些学生,她们都好奇当世居然有如公子一般善歌者……”

公孙映红这句既像解释,也是在表达她的歉意。

正常来说,招待客人的时候,是不能如此喧哗的。

“大家客气了,的确是无妨事。”

“等到二弦胡琴一到,我愿为公子轻奏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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