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纷争还在继续。
张初越掀门进去时仍然没有熄火的意思, 直到他拿起外套,母亲谢澜眉头一皱:“你去哪儿?”
清早一个电话把他叫回南城,显然是要他在这儿待上几天。
谢澜没好气道:“这个家要不是我没离婚, 你还能分到什么, 张初越,你现在这副样子难怪你爸在外面找人生儿子!”
拢住外套的手背一根根青筋浮起, 又让他语气压了回去:“我从前也没分到过你们什么, 现在不需要, 以后也是。”
谢澜气得站起身,手抖着指向他, 这时坐在客厅里的其他亲戚们忙来拦住, 好言相劝:“现在已成事实,别对着自家人吵,初越他爸是什么人我们都知道, 澜啊,这次委屈你。”
谢澜情绪瞬间崩溃:“我忍了那么多年, 以前没离, 现在也不可能离, 你爸要跟那个贱人去过也行,但她肚子里的种必须打掉!不然我跟他拼了!”
“不行!”
张晋霖沉着一张脸发怒:“这婚你要离就离, 不离也罢, 那也是我的种, 谢澜你现在是要杀人!”
两夫妻谁也不让, 几乎又要在这屋子里动起手来。
二叔喊住张初越:“越儿,你吱个声,都这么大了,你爸妈会听你的意思。”
张初越扯唇冷笑, 他爸在外面搞小三给他搞出个弟弟,让他来定生杀大权?
“我说要生,恐怕以后要我来养,我说要打,罪孽我背,大家真是我的亲人,那不然这样,你们定主意,最后都怪到我的头上就好,先走一步,各位继续。”
他的话作为晚辈显然以下犯上,不识大体,这时谢澜拍起桌子道:“不是让你带上温霁回来吗?让你爸爸知道,他的小儿子以后要跟他孙子一辈儿大了!他丢得起人,我丢不起!”
提到温霁,张初越太阳穴上的神经突起,长腿迈到大门时,侧身望向这一堂暗影重重的压抑,眸光从谢澜的脸落向张晋霖:
“你弄出来的事搞你老婆就好,别让人来搞温霁。”
十一月底的南城空气依然潮湿,无数的水汽压在人身上仿佛一层水沼,张初越听见有人骂他混账。
说真的,谁为这事找温霁,他能跟谁过不去。
机场飞往北城的航班延迟半个小时起航。
夜间的颠簸气流让送餐员服务中途暂停,过了饭点,张初越实在没胃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想到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家。
如今各个亲戚都要横插一脚,到底是为了那点家当。
张晋霖做工程出身,谢澜又是会计,打得一手好算盘,俩夫妻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去了遍地都是机会的南方,忙起来根本顾不上家,张初越今晚去这个亲戚家住,明天去那个亲戚家吃,过多了看人脸色的日子。
奶奶疼他,但那儿不是他的家,外婆疼他,但还有别的孩子要疼。
才上小学他就去了寄宿学校,家里每过几年换一套房子,越换越大,父母的争吵声也越来越大。
父亲理所当然:“做工程哪个男的不去喝酒,行啊,明晚你跟着我去,项目不用做了,把钱送人!”
母亲的声音也歇斯底里的尖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喝酒都点几个女人,什么所有男人都这样,你是要你儿子以后也像你这样吗!”
摔杯砸碗的声音,他从学校回来的周末,没有一顿饭是在笑谈中度过的。
是什么初衷让他初中一毕业就去当兵的。
飞机陡然一阵强烈的气流波动,双手下意识抓住扶手,失重,广播安抚乘客,他沉了沉气,胃空绞得作呕。
桌板上的水杯在震动波纹。
警示铃在“叮”声提醒。
仿佛将他的思绪拉回那个午后,门铃的“叮”声没有人回应,他在花园的门口站了好久,阿姨没有来开门,妈妈的电话也没有接听。
他就坐在门口的花圃边挡太阳,烈日在他脖颈上滚落汗珠,他擦了又擦,直到那别墅的大门终于推动,他不过慢了几秒起身说话,就看见一个男人从他家出来。
年轻的男人。
不是小偷,因为是妈妈送他出来的。
他在想,原来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家。
“飞机正在降落,请旅客朋友们收起小桌板,打开遮光板,系好安全带,不要在过道上行走……”
短暂的航班终于迎来降落。
万米高空没有遽然的失重,就像他看到母亲带着别的男人回家里幽会一样,也没有情绪崩溃。
只要把时间线拉长,剧烈的感情也能被平静地消化,这也不是张晋霖第一次弄出私生子,而谢澜后来的工作重心就是保住家产,和婚姻的插足者斗争。
不知要斗到什么时候才停歇,或者她斗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女人,而是她的男人。
“轰!”
飞机的滚轮重重压到跑道上,随之而来是疾速的滑行,隔着挡风玻璃能感觉到冰冷刺骨的北风刮过羽翼,拍打在深夜的疲倦目光中。
机场停车场内,张初越启动车身,车灯打在密集的车流之中,缓慢地前行,胃部也在隐隐地发作。
出来路口有红绿灯拦行,左右两条马路边有人在临时摆卖,左边是两箩鲜花在招摇过市,右边则是煎饼飘香的小摊车。
显示屏在读秒,最后跳到了“0”。
北京时间十点整。
温霁站在路边,低头泄了口气。
有一片雪花也跟着她摇摇曳曳地坠。
暖金色的小屋也熄了灯,她刚才在摊位前排队,排到她下单的时候,张初越还没有到,她怕苹果派放冷了,便求店员把最后一个留给它,她就一直站在小窗边。
这样她的苹果派就能一直在保温箱里。
左手拎着袋子,右手握着手机,打出去的那行字删删改改:太晚了,要不改天再见吧。
可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呢,他问她最晚几点到的时候,温霁就知道他可能在忙,不然不会说“最晚”。
于是心思绕了绕,就说“既然是今天见,那就零点之前吧”。
现在她后悔了,苹果派会冷掉。
就在她低头把袋子的封口再小心卷下一层时,一道暖黄色的光忽然投到地上的雪影处。
她恍惚以为金色小屋又亮起了灯,还有苹果派可以卖。
“阿霁!”
车轮碾过柏油道,嵌入落了一日的雪,温霁听见一道熟悉沉朗的声。
眼睫抬起时,发觉眼眶一圈都是冷的。
男人下了车,眉棱压在浓夜里:“怎么站在路边等,快上车。”
张初越的手覆上她手背的瞬间,仿佛热浪遇到了冰块,他瞳仁微怔,怎么那么冷。
温霁倏忽从他掌中滑开手,把袋子递到他面前说:“别在车上吃,会有味道!”
被她卷了好几层的封口揭开,一股热甜的果香漫在冬日的空气里,温霁先是给他递了一杯热牛奶,说:“配着这个吃没那么噎。”
张初越接过,另一道手要去握她的指尖,转眼又让她钻进了袋子里。
“铛铛铛!苹果派!”
她献宝一样给他撕开封条,说:“也就我们这儿有特供哦,一般外面都吃不到的哦!”
张初越看着她被冻得泛红的鼻尖,心头被搅得天翻地覆。
“你吃了么?”
温霁一愣,忙点头:“当然啊,我是吃了觉得不错才买的,你快点吃,别浪费了,我一会就得回宿舍了!”
张初越敛下眉眼,看着她被冻得像涂了层樱桃色的指节,接过尚有余温的甜点,说:“你把手揣进口袋里,别吹风了。”
“哦。”
温霁今天穿着羽绒服,黑色的普通款,像个臃肿的芝麻球,此刻两道手揣进外套兜里,摆了摆,像个小孩。
就在张初越咬下第一口时,温霁正要从他味蕾里寻找共鸣,猛地一个意识闯入大脑,让她顿时僵住。
他一口一口地吃掉苹果派,一口一口地喝下热牛奶。
热气氲在他的眼睫上。
温霁忘了,他不爱吃甜的。
张初越用袋子里配的纸巾擦干净嘴角,又将最后一口甜奶喝掉,完完整整收进袋子里,抬眸,看到温霁的眼睛,冻得像兔子眼一样的红。
“是不是冷?”
他想说让她快点回宿舍这种话,但话到嘴边,绕了一圈,两人停在路边,一道影子对着一道影子。
“那我先走了……”
温霁朝他伸出五指,示意他把垃圾给她。
“你等一下。”
男人气息在空气里漫开一层薄薄的雾,他转身拉开后车厢,从里面拿出了一捧花。
橙红色的,在路灯下晕出了一层梦幻的光晕。
“既然都知道你谈恋爱了,那是不是应该收到花了?”
他还替她考虑处境,并做出收花的可行性理由。
温霁一颗心胀得快破掉了。
双手接过花,头低得很下,鼻尖碰到了柔软的花瓣,要晕厥了,她语无伦次掩盖心跳:“你吃不了甜的就吃两口算了,取个意头,又没勉强你吃掉。”
张初越这个大傻子!
“什么意头?”
“吉利啊,冬天的第一场雪要吃苹果派。”
她的道理很多,仿佛在说张初越是个土包子。
男人盯着她冻得快要透明的水蜜桃脸蛋,忽然落了声:“阿霁,阿吉,是很吉利。”
温霁心里那颗水球炸了。
一瞬间将她淹没了。
她步子仓皇往后退,“我回去了!”
跑,赶紧跑。
她抱着花往校道里一头坠了进去。
她今天穿得有些笨,风又是逆的,她远离他的阻碍太大,好像跑了很久也没跑出多远,她喘气的时候下意识回头去望。
灯火阑珊处,屹立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
“哒哒哒~”
步子又朝他跑了回去。
“你发什么呆,还不走!”
张初越望着她,眼神里是沉沉甸甸的深,像尊望眼欲穿的望夫石:“阿霁,以后,我们好好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