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君得了解头!咱们家四郎君得了解头!”
当崔渊得中解头的消息传到崔府,全府上下立即一片欢腾。前来庆贺的丹阳长公主、衡阳长公主都已经到了,闻讯自是与喜悦不已的真定长公主有说有笑。郑夫人又使人去国子学将崔笃、崔敏、崔慎唤回家,毕竟此时只有旁支的崔沛待客确实有些说不过去。附近住着的几家夫人也都匆匆赶了过来道贺,王玫牵着崔简给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贵妇们见礼,险些脸都要笑僵了。
满面笑意的李治也在此时踏入了崔家的夹缬工坊,望着正专心致志打磨雕版的崔渊,一时之间竟觉得不好打搅他。看了许久,他仿佛也出了神,不知想起了何事,便开始魂游天外,神情也一变再变。直到崔渊终于将雕版打磨完,令工匠们再去试着印刷一次,才发现他就在旁边:“大王什么时候来的?”
“已经来了一阵。本想与你传个好消息,见你正忙着,便索性不打扰你了。”李治笑道,“恐怕谁也料不到,雍州新出的解头,竟然丝毫不关心府试的结果,一直待在这夹缬工坊中罢。”
“府试的结果不会出任何意外,我又何必关心?”崔渊抬了抬眉,“且,这摹本之事,可比府试重要多了。不仅我尽力而为,大王也日日奔波劳累,来往于这等腌臜之地。都做到了如此地步,自是应当让圣人觉得满意,方能慰藉连日的辛劳。”
“你说得是。”李治有些兴奋起来。他难得如此高兴,一贯有些苍白的脸上也涌起了红晕:“上一回印刷出的摹本,我便觉得很是不错了。这一回,想必定不会比你亲手临摹的差多少。阿爷见了,也只有欢喜的。想来,四阿兄也不会再取笑我们了。”
崔渊勾起嘴角,颔首道:“大王随我来,去看一看这摹本如何印刷罢。”
“好!”
沉浸在喜悦当中的人们,自是不知一场风波正在雍州府衙前形成,且迅速地传遍了长安城。一位格外耳聪目明的御史已经“风闻奏事”,将这场风波奏给了圣人。因是风闻,也颇有几分语焉不详,通篇折子都只点出了一个名字“崔渊崔子竟”。其余那些闹事的文士,连提也不曾提起。这张折子刚呈上去没多久,雍州刺史的折子夹带着崔渊的卷子也送了过来。
由于雍州府衙前之事闹得很急,亦颇有几分声势,皇城中也听闻了不少流言。崔敦、崔敛兄弟俩均颇觉惊愕,也不知府试之事为何竟然能闹到如此地步。崔敛立即去兵部衙门里找崔敦,两人大眼瞪小眼,还没等商量出什么对策,便有宦官来传他们去见圣人。
当他们赶到两仪殿时,圣人正似笑非笑地将那监察御史的折子扔到房玄龄与长孙无忌面前,而后淡定地打开雍州刺史杜淮的折子,慢条斯理地看着崔渊的两张卷子,抱怨道:“杜淮也是个不晓事的,就应该将子竟的原卷给朕看,还抄一份作甚?旁人抄的笔迹,哪有子竟那手字漂亮?”
房玄龄看过了卷子,忍不住嘴角一勾:“臣恭贺陛下又得一美质良材。”
长孙无忌则顺着圣人的话道:“陛下不如传口谕,让杜淮将原卷送来?崔子竟的楷书倒是难得一见,或许亦可品评一二。”
圣人哼了一声:“这般美质良材,险些就被区区小人的嫉妒之言坏了名声。许是朕孤陋寡闻了,这般小人之语居然也能在雍州府衙前煽动起如此大的风波。咱们大唐文人的风气,居然已经败坏至此?”
崔敛不待崔敦再使什么眼色,便持着笏板行礼道:“陛下圣明。自府试以来,子竟屡遭人污蔑,种种流言蜚语传得到处都是。却不曾想,如今还闹到了诬陷贡举之试的地步。此事决不能轻轻放过,不正我大唐文士之风,不复我大唐贡举之威,科举取士难不成就取那些捕风捉影、心性狭小之辈?!”
圣人看了他一眼,又望向崔敦,叹道:“子竟是个好孩子,朕必不会让他受委屈。此事确实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且将上折子的监察御史传过来。朕倒想问一问,他风闻奏事,到底是从何处风闻的?怎么谁都没有他这般‘耳目灵敏’?若是子竟有什么差池,他能否再送一位才华品性皆胜过子竟的解头给朕?!”
崔敦一时无言,只能躬身行礼。
崔府之中,正在庆贺的真定长公主、郑夫人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当即脸色便微微一变。一时间,那些前来祝贺的贵妇神情皆有些细微的变化,都纷纷出声安慰她们。那位传来消息的贵妇抬袖遮住了微微勾起的嘴角,也亦真亦假地宽慰道:“此事虽说闹得这般大,但想必定有内情。崔家四郎君的才名,咱们谁不曾听说过呢?府试的解头不给他,又能给谁?”口口声声像是宽慰,说的却是诛心之言了。
郑夫人冷冰冰地瞥向她:“王夫人却是说错了,我家四郎可不是因才名方得了这解头,而是实打实的才华出众。”小郑氏、清平郡主的目光微黯,王玫更是暗自咬紧了牙:她真有些担心崔渊会受到这场风波的牵累。此事虽与他毫无干系,但都已经传开了,便是事后澄清,对他的声望文名也多少会有些打击。
真定长公主抬起眸,冷对身边的侍婢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送客!若再将这样的恶客放进来,坏了咱们家的好事,你们便都滚去庄子上罢!崔府、公主府也不必养这等没有眼色的奴婢!”
丹阳长公主、衡阳长公主也出声支持:“也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赶紧轰出去便是了!何必给这没脸没皮的留什么面子!”“按我说,很应该定她一个冒犯宗亲之罪,送到大理寺去!”
崔家的仆婢们立即行动起来,将那个贵妇推推搡搡地赶出去。那女子柳眉倒竖,还待再嘲讽几句,真定长公主却扫了她一眼,冷冷道:“你回去告诉姑母!我当初去京郊避暑,绝不是惧了她!我一心为九郎、仲翔着想,请宫中阿嫂定下婚事,可不是只为了与她作对!她好好的慈和长辈不愿意当,偏要与晚辈过不去,我还真不想给她留什么面子了!从今往后,博陵崔氏也不会再给你们祁县王氏什么脸面!”
那贵妇一怔,笑道:“贵主原来却是连实话也听不得了。我奉了老祖宗之命来提醒几句,竟然也成了错?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贵主为不孝姑母找的借口而已。至于博陵崔氏与祁县王氏的交情,贵主并非宗子宗妇,恐怕也做不得主罢。”
郑夫人道:“贵主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送客!”
这一回送客,却是将那些庆贺的贵妇都有礼有节地送了出去。因宴饮突然中断,小郑氏还命人备了些礼物给她们压惊。目睹了方才那场针锋相对的贵妇们各怀心思家去了,真定长公主与同安大长公主彻底交恶的消息也立即传了出去。
待客人都走了,真定长公主的怒火仍然未能平息下来:“丹阳,衡阳,将你们养的侍卫、部曲都借与我!我非得好好查一查,姑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她平日一向慵懒高贵,很少流露出这般明显的暴怒情绪。丹阳长公主、衡阳长公主均吓了一跳,自是立刻便答应了。“若说是我得罪了她,冲着我来也就是了,何必迁怒于晚辈们?子竟好端端的若是被她坏了前程,祁县王氏那些废物也都别想要什么前程!”
郑夫人有些担忧地上前扶住她,拍了拍她的手:“贵主不必动怒。若有人使了手段,必定来不及抹去所有痕迹,只管查下去便是了。或许,也不一定是同安大长公主。”
“我还不知道姑母的脾性么?”真定长公主冷笑,“她哪里像是会体谅别人的?连亲孙子都能磋磨了,又何况是旁人家的孩子?”
王玫垂下首,蹙起眉。真定长公主怀疑同安大长公主,确实也没有错。晋王李治的婚事早已经由圣人下旨,定了京兆杜氏那位小娘子为晋王妃。同时又从弘农杨氏里选了个旁支嫡女,与应国公府武氏二娘一起作为孺子,配给晋王。圣旨传出之后,听说同安大长公主当天就气得厥过去了。没几日,长孙皇后又给王方翼说了卢家的亲事。虽说同安大长公主是祖母,多少能干预孙子的婚事,但当媒人的是长孙皇后,王方翼之母李氏亦依然尚在,她也不得不答应下来。在这两件事上连连吃了亏,同安大长公主知道都是真定长公主牵的线,自然将她恨到了骨子里,寻机会回击也是很自然的。
然而,她却总觉得,这般阴毒而又巧妙的手段,并非同安大长公主所为。以她的直觉来看,此事必定和崔泌脱不开干系。此人可真是阴险之极,一边面不改色地参与摹本之事沾崔渊的光,一边煽风点火下手抹黑他。仿佛越是得了崔渊的提携,心里便越是受不得——伪君子的极致莫过于此了,只要想着便恶心得很。只是,他做事向来小心,想来也不会留下什么证据。此事若急急匆匆地解决,恐怕也不过是抓住几个真小人而已,动不得他分毫。
说不定,他确实利用了同安大长公主?想借此转移崔家的视线?
分明自家的仇敌并不多,但这件事若不能查个一清二楚,光靠推测确实是剪不断、理还乱。
想到此,王玫轻声道:“此事闹得这般大,说不得阿翁和叔父也听闻了消息。阿家、叔母不必担心,使人去皇城问一问情况,等着阿翁和叔父的回应便是了。另外,事关重大,也须得将四郎唤回来才好。”至少,必须尽快让崔渊得知这个消息,不能让他应对得过于被动。府试之初流言蜚语乱传的时候,她便曾经询问过是否有人在其中捣鬼的问题。那时候,崔渊只微微一笑——她相信,他早便已经有想法了。
此时,正在夹缬工坊里查看摹本的崔渊确实接到了消息。他回首看了看正惊叹地欣赏着新印刷出的《兰亭序》摹本的李治,笑对报信的张二道:“我原想着自己将卷子印出来,再接下任何不忿之人的挑战。却想不到,使君和功曹居然都会为我出头。这倒是一个更好的开局,京兆杜氏的情,真是不得不承下了。”雍州刺史杜淮,是京兆杜氏出身,据说与未来的晋王妃是并未出五服的族祖孙。
“眼下府衙前已经散去不少人了。”张二道,“四郎君先前让某等准备书案、笔墨纸砚,可还用得上?”
“自然用得上。这便过去罢。”崔渊笑了起来,悠然道,“既然有小人中伤我‘空有盛名’,嫉妒我狂士之性,何不更狂一些,名气更盛一些?”
“出了什么事?”李治这才注意到他们正在私语,问道。
“些许小事罢了。”崔渊回首微笑,“这印刷出的摹本,须得再装帧一番。恐怕明日才能献给圣人。若是大王没有旁的事,可愿意与我走一遭,去见一见某些不值得相交的文士?”
李治惊讶道:“子竟向来不愿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为何如今却要去见他们?”
“不得不见。”崔渊答道,遂将方才雍州府衙前的风波一一道来。他说得简略之极,李治却忍不住想得更多,沉吟半晌,方道:“子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总觉得,此事或许与摹本有些干系。”
“不论有什么干系,我只管将分派给自己的事都做好便是了。”崔渊道。
李治一叹:“那我便陪你去瞧一瞧罢。”
雍州府衙前,乌压压的一群人挤在张贴榜文的墙壁边,或喃喃自语,或大声念诵,或默然不语。约有一半人已经羞惭得掩面离去;另有些人是崔渊脑残粉,慕名而来,看得如痴如醉;还有些黑仍旧很是不甘心,各种挑剔,各种夸口。隐藏在人群中的某些人挑拨了几句话,脑残粉和黑们差点打了起来。不过,府衙的军士可不是摆设,火眼金睛地挑出了一些人,直接押进了大牢,府衙前顿时便清净了不少。
崔渊到的时候,人群已经渐渐疏散了。他吩咐部曲们在地上铺好了苇席、茵褥,摆上书案、笔墨纸砚、煎茶器具等,与李治一左一右坐下来。他们不声不响地公然坐在府衙前,逐渐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那不是崔渊崔子竟么?”
“没错,就是他!”
“他来这里作甚?”
仿佛听见周围人的议论声,正优雅地煎茶的崔渊抬起首,将茶盏推给李治,笑着答道:“听说有人觉得我名不符实,因此,我特地赶来这里,会一会那些自认为才华超过我之人。书画诗赋策论,谁若觉得比我更出众,便当场与我比上一比。命题便由晋王出就是了。至于点评,便请晋王出面,交由朝中诸公罢。”
他眯了眯眼,环视旁边鸦雀无声的众人:“如何?谁敢上前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