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佛身其实还真不意外留影老祖的退去。
无他,因为这小孩儿身上有着皇甫成的影子。
虽然这点痕迹很不明显,但作为昔年皇甫成的老师,留影老祖也还是认出来了。
可净涪佛身能想明白其中的种种因由,不太明白其中详情又不了解留影老祖的杨家众人,却真的是想破了脑袋都没能想清楚留影老祖的心思。
他们只能战战兢兢地干等着,等待留影老祖接下来的动作。
净涪佛身偶尔垂落目光看向杨家,都能感觉到杨家众人的焦躁与不安。
这般的情绪一直积压着,不断挑战杨家族人的心性与理智,总是需要宣泄出去的。而毫不意外,这些情感的宣泄缺口,便是他们认知当中的罪魁祸首杨知命。
当然,杨知命不过一个瘦弱的小孩儿,没有人会直接对他出手。可纵然仅仅只是冷嘲热讽、阴阳怪气,也已经足够叫人憋屈难受的了。
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在这样的氛围中都未必能够承受下来,不是暴起反抗就是在沉默中扭曲心性,总落不到什么好处,然而杨知命这个小孩儿却硬是承受了下来,看着竟是不太放在心上的样子。
净涪佛身在天地之外偶尔垂落目光,也有些惊奇,不免就多看了两眼。
在亲自将杨知命送去妙音寺的道路上,杨姝就问起过这个问题。
“太姑祖母,”迎着杨姝近乎审视一般的目光,杨知命却还是平静,“我的身体不好。”
杨姝皱了皱眉,点头,“所以?”
“所以,我不想因为这些事情祸害我的身体。”杨知命回答道。
杨姝沉默着。
大概是看出来杨姝的不满意,杨知命又做了补充,“不论我是能顺利在妙音寺里皈依也罢,还是太姑祖母最后真的将我带到了天魔宗,我与他们的道路都是不同的,没必要为这些事情跟他们计较。”
“而且......”杨知命又道,“那位老祖是为了我而来的,事情的起因在我,让他们惴惴不安、提心吊胆的人也是我,不过是让他们闲说两句,有什么值当记在心里不放的?”
杨姝定睛看了杨知命半饷,到底是挪开了目光。
绕是如此,杨知命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杨姝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
只杨姝再不说话,杨知命这个小辈也没有多话,闭着眼睛养神。
杨姝太过小看了这小孩儿,以至于根本就没有发现任何端倪,但净涪佛身不同。
在杨知命身上,净涪佛身看见的,是某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这小孩儿,心里一笔笔的都计较得很清楚,杨家是他的根基,是他的源头,更是他支撑着这具病弱身体活下来甚至走得更远更高的资本,在他找到新的依靠以前,杨知命是再不会跟杨家彻底闹翻的。
他只能“懂事”。
可尽管他需要也只能“懂事”,先前的事情却也消磨了他在心底默记的那一笔账。
不得不说,这杨知命与他确实有三分相似。但......
如果净涪三身是在世事人情之间以本性作为凭依洗磨、蜕变成如今这副性情的话,那么杨知命便就多了几分天然的意味。
他仿佛生来便是这样一副疏冷性情,不曾为任何人情世事所动。
净涪佛身凝神打量着这个天地晋升劫数的劫子,微微沉默。
到底要不要将杨知命收入妙音寺里,他是真的要好生思量了。
到杨知命被杨姝带领着,走入妙音寺山门时候,净涪佛身终于是有了决断。
‘你真想要将他收入寺里?’心魔身的声音传了过来。
佛身一喜,当即便转了目光过去,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心魔身。
越是细看,佛身的心情就既激动又提防。
心魔身周身的道韵细密灵动,应是在这一场浏阳城人族共议里收获了太多太多。
同为净涪,佛身自然是为了心魔身的精进欢喜的;可作为与心魔身相生相克的那一个净涪,见到此刻的心魔身,佛身也并不能纯粹地为心魔身高兴。
毕竟心魔身在大跨步迈进,他若果不能跟上心魔身的脚步,倒不是就会拖累净涪三身的修行进境。
净涪三身之间的关系自来复杂又紧密,哪怕他落在了另外两个净涪的后头,可只要他这边不是差得太远,他还是会被净涪本尊和心魔身的修行进境带动着突破。
然而,可以突破不代表就是完美突破。
佛身被带动突破所欠缺的那部分,不会真正影响到净涪三身的根本,但它们却会一直在,成为净涪佛身道则法理上的窟窿,直到净涪佛身将它们填补为止。
这般的情况,着实是由不得他不提防。
佛身的神色变化尽数落在心魔身眼里,而很明显,对于佛身的这番表现,心魔身是满意的。
他顺着净涪佛身先前目光看向妙音寺地界,看见那杨知命的时候,神色都宽和不少。
佛身很快将心情调整过来。
‘嗯。’他应了一声,这就是在回答净涪心魔身先前的那一个问题了,随后又问道,‘你反对?’
心魔身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你不觉得他身上的问题太多了吗?’
佛身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垂落,看着景浩界天地里的杨知命。
‘以这小子天地晋升劫数劫子的身份,他再如何,也不至于这个样子。’
笑话!倘若一个天地晋升劫数劫子都是个病歪歪的,哪个地方不注意或者缺了什么珍贵的药材就能夭折了去的,那这天地晋升劫数要怎么继续,怎么发展?
要知道,除非是践行相关道则法理的,修士自身的元气就代表着他的起点。
而就现在这个杨知命......
支撑着这么瘦弱的身体,他最开始的那段修行时间都要浪费在调理身体、补足元气之上了。
甚至,如果杨知命不能得到莫大的机缘来补足自己肉身的缺陷,这个问题还会一直困扰他。
是以单只看这一具肉身,就知道杨知命身上必定存在问题了。
‘他的身体所以会是现在这副模样,或许......’佛身轻声道,‘是因为他的来历呢?’
净涪三身几乎是看着景浩界天冥之地里的天魔气汇聚形成劫气最后落入天地之中的。
‘你是说他的身体根本就是被他过于强大的神魂拖垮的?’
生灵神魂与肉身,也是相互依存相互支撑的关系。
过于强大的神魂,是真的会压垮肉身的。肉身支撑不住强大的神魂,不就得崩溃,处处漏洞了么?
关于杨知命的肉身和神魂的关系......
心魔身笑了笑,反问佛身道,‘你看杨知命现在的神魂,是能够拖垮他肉身的强度么?’
佛身半点不退,‘只明面上看着,确实不大像,但万一他的神魂之中还藏着什么呢?’
心魔身一时眯了眯眼睛,仿佛也想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说?’
‘当年无执童子几乎是只剩下一缕残魂离开的景浩界天地,他辛苦打磨的肉身与道则都留在了这里......’佛身平静问出一个问题,‘那么,作为大修士理论上都应该炼就的本命灵器呢?’
‘又或者,更大胆地猜测......’
‘如果无执童子原本拥有的,是一件本命灵宝呢?’
这一回,就轮到心魔身沉默下来了。
直过得好一会儿以后,心魔身才又有了声音。
‘这就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佛身点头,‘是没有多少依据的猜测,但也是一种可能,不是吗?’
心魔身望定佛身,‘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佛身迎着心魔身的目光,半点不曾退让。
‘万一,’心魔身轻巧又随意地将话语道来,‘这小子又是某位存在的棋子呢?’
佛身眸光微动。
哪怕心魔身言语说得极是隐晦,可在佛身这里,却距离彻底道明就只差那么一线了。
某位存在?还能有什么存在?不就是他化自在天外天的那位么?
无执童子生前原就是那位座下的童子,哪怕修到太乙境界,也是行走的天魔一道,贴近天魔道,他的身上......
真的就一点都没有那位天魔主的布置了么?
佛身抬起眼睑,笔直地望入心魔身的眼底,‘那又如何呢?’
心魔身怔愣一瞬。
佛身却又道,‘这跟我想给他一种可能,有什么关系吗?’
心魔身皱了皱眉头,却也只是凝眸看定佛身,一时没有说话。
‘你看着他,’佛身重又转了目光,看定妙音寺里正在静默等待着的杨知命,‘你不觉得有那么三两分的熟悉么?’
心魔身闻言,也确实顺着佛身的目光看了过去。
‘我们当年......比之他来,又好得到哪里了?’
心魔身仍然不说话,但眉心处的皱褶却已经平顺了下来,显出那眉眼间其实一直都在的冷漠。
佛身很清楚地捕捉到自心魔身那边传递过来的不耐。
他心下微叹一声,却也转移了话题。
‘这小孩儿或许是那位天魔主的棋子,或许又关乎着某些谋算,牵扯入什么布局之中,但就他本人来说,他却是不甘心要做这样一个棋子的。’
‘心魔身,难道你就不想看看......’
‘这小孩儿日后,能做到什么程度吗?’
最后那一句话里,虽然佛身的声音仍是平和清淡,可落在心魔身耳里,却带上了五分的诱动。
别看这诱动只得五分,可对于净涪心魔身来说,这真真就是一个最合适不过的分寸。
越过这个界限,心魔身就会怀疑佛身真正的用心,反倒会生出逆反心思,不愿轻易让佛身如意,低于这个界限,又不能引动心魔身,只会让他觉得乏味......
现下这般,就正正好。
果真,听得佛身的话,心魔身的眉梢动了动。
‘劫数之中,变化无穷,人人人心如此,便也引动世事无数涟漪与波澜,即便这小子如今的心思坚定,可往后......’
心魔身道,‘谁又知道他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佛身弯了弯唇角。
‘这不正能让你更深入地体悟劫数一道么?’
心魔身不说话了。
这便是不继续反对了......
佛身转了目光,重又看向玄光界天地那边厢。
因为两方天地的时间流速问题,佛身与心魔身这一场小小交锋,在心魔身那边厢来说,也不过就是几个呼吸的工夫而已。
‘那里的智慧火花,’佛身道,‘待到共议劫数后,就劳你先收着了。’
心魔身倒是随意,‘我自然省得。’
佛身多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不过,’心魔身又道,‘这些智慧火花,我这边厢暂且有用,还是得先留在我这里。’
佛身只是转念一想,就知道心魔身是要将这些智慧火花用到哪里了。
‘也可。’他点头,‘玄光界天地那边的人族,确实就是需要它们的时候。’
‘我这边不急的。’
心魔身再看得妙音寺里的杨知命一眼,便自收回目光。
玄光界天地浏阳城那边各位人族大宗师的争论越渐激烈,他也并不是真的就能完全甩开手去,当一个彻头彻尾的甩手掌柜。
他可忙着呢!
佛身也往玄光界天地那边看过几眼,确定浏阳城乃至整个玄光界天地的情况还算稳定,便也就收回目光来了。
虽然玄光界天地里有几个实力强大的异族,还隐着不知多少的布局与谋算,但就目前来说,玄光界天地那边厢还真用不上他。
说句不好听的,劝学尺、轩辕剑道器化身乃至佛门几位尊者的卷轴,都留在了心魔身那边厢。如果玄光界天地那边真的出现了净涪心魔身都支撑不住的事情,再添上一个他,也顶不了什么用。
哪怕是心魔身真的需要什么人来搭把手,也还有净涪本尊在呢。
纵然本尊将能交出去的事情都丢给了他和心魔身两个,但心魔身和他若真的出现了什么麻烦,本尊也必是要出手的。
哪儿就需要他来惦记了?
还是仔细梳理自己插`入在景浩界天冥之地的智慧之道,拉近自己与心魔身乃至净涪本尊的距离要紧。
真要是被那两个净涪丢下,莫说脸面这样的事情了,单就是佛身自己道途这等大事,怕是都会出现许多麻烦。
净涪佛身再看得下方的景浩界天地一眼,又自闭上眼睛,果真再次整理起自己的智慧知道来。
不过佛身的修持重点,也并不只在智慧之道上,还包括清静之道。
清静与智慧,都是净涪佛身的道路,是在并行而为一,没有先后,也没有主次。
这次所以只将智慧之道送入景浩界那天冥之地,也没有太多的缘故,只单单是两个字而已。
合适。
景浩界天地如今正是天地晋升的时候,将智慧之道插`入天冥之地,令智慧之道与景浩界天地的诸多道则法理于天地中演化,尚能说得过去,可倘若还要将清静之道也一并送入天冥之地......
晋升中的景浩界天地,正是天地演化的关键时刻,也是天地万灵众生竞争、厮杀最为激烈的时候。
这样的一个关键节点,他往天冥之处送入清静之道、令清静之道显化于天地内外,到底是几个意思?
何况,尽管道门与佛门都在说清静,但佛身修持的是佛门法门,他所凝炼出来的清静之道与智慧之道事实上都是更倾向于佛门法理的。
若是在这样一个关键节点,他将清静之道与智慧之道尽数送入景浩界天地的天冥之地,对于天地中三大法脉的影响就太大了。
仍然是那句话,即便是净涪三身中的佛身,也不曾真的要将景浩界天地化作佛国。
只可惜,净涪佛身决意追上心魔身和净涪本尊的脚步,外间却总还有些事情需要他来处理。
这会儿就是,佛身还正在细细体悟智慧之道于景浩界天地中显化而凸现出的种种便利与冲突,一道身影就从景浩界天地里走出来,熟门熟路走到小周天星辰阵前方。
净涪佛身心神中映照出了那道人影,但他没有将更多的心神抽回,而是分化出一道心念。
那道心念在净涪佛身身前显化,俨然就是另一个净涪佛身。
这个净涪佛身合掌,对着还在闭目静修的佛身一礼,便就抬起手掌。
整个小周天星辰阵当即就有了变化。
星光层层交织,不过瞬息间就将结痂趺坐在那里的佛身身影遮掩去。
这个净涪佛身则盘坐在地上,等待着到来的净音。
虽然净音与净涪三身之间很有着一段距离,但净音不愧是净涪三身承认的师兄。
他确实没能看出面前的这个净涪佛身有什么不对,却隐隐觉出了一分差异。
“净涪师弟......”他迟疑着开口。
净涪佛身抬眼看过去,目光里是显而易见的询问。
净音到底还是将话说道出来了,“如果太过打扰师弟你的话,师弟你且与我直说便是,有些事情,我和寺里的各位师叔伯应该都是能够处理的。”
净涪佛身笑了起来,他抬手将一盘灵果给净音送过去。
“真的?!那就真是太感谢师兄你们了!”
那面上的惊喜太过不加掩饰,看得净音都有那么一瞬间的后悔。
莫不是......
莫不是师弟他先前那副作态,就是在等他的这一句话?
毕竟师弟他在这方面的口碑是真的不怎么样啊......
不过净音到底是没有改口,他迎着净涪佛身的目光,肯定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坐在他面前的净涪佛身笑得开怀轻松,但真的没有得寸进尺,反而安抚净音道,“师兄不必太过放在心上,我在这里,并不完全是因为景浩界天地里的情况,还因为我自己。”
他道,“我在这里也是修行呢。”
净音闻言,目光仔细梭巡过净涪佛身的面色。
少顷后,净音方才收回目光,“原是这般的情况......”
“既是如此,师弟你就按照你自己的步调来就好。”
净涪佛身也不客气,“师兄这话我可记下了的,回头师弟我若真的找上门去,师兄你可也别忘了今日。”
净音无奈地点了点头,“放心,忘不了的。”
师兄弟闲话过这么一回以后,净音再不拖沓,直接将自己的来意与净涪佛身说道出来。
也不出乎净涪佛身意料,净音此行,为的真就是那杨知命。
“事情就是这样的一件事,”净音最后道,“我此行来,就是想要问一问师弟你的意见。这杨知命,我妙音寺是收还是不收。”
杨知命的命格,不独独是留影老祖看得出来,净音也同样心里有数的。
而现在,净音就想在净涪佛身这里讨个主意。
净涪佛身目光轻轻瞥过净音的眉眼。
“师兄的意思,是要收下他的吧?”
如果没有净涪三身在妙音寺的身后,纵然妙音寺诸位大和尚确实对杨知命很心动,净音这群妙音寺大和尚们心里还得掂量几分。
历经数百年的发展,妙音寺如今确实能够夸口说道一句根基扎实、家底丰厚,可再扎实的根基,再丰厚的家底,也填不完天地劫数这等大窟窿啊。
但事实是,他们妙音寺有净涪三身在背后支撑,有的是尝试的资本......
净音这群妙音寺大和尚们这会儿最担心的,也不过是净涪三身。
如果那杨知命的未来只是将妙音寺卷入风浪之中,他们其实还能够接受。毕竟都是修士呢,怎么可能真就一生安稳修行,不曾经历任何纷争的?
可倘若这等风浪还将波及到净涪三身身上,将净涪三身也拖入漩涡之中,妙音寺上下却是不能答应的。
净涪佛身微微笑了起来,迎着净音的目光说道,“既然那小孩儿已经闯过了我妙音寺的考验,那便按规矩收下就是。”
虽然数百年的时间流淌而过,妙音寺也壮大了许多,但当年净涪三身入门前经过的种种考验,杨知命这些后来者也是要一一面对的。
净涪佛身话语说得干脆利索,净音反倒是又升起了几分犹豫。
“真的要将他收下?”
净涪佛身垂落目光。
净音下意识地跟着净涪佛身的目光望去,看见妙音寺里等待着审判的杨知命。
到得这个关键时候,哪怕是知晓自己身体不好,须得小心控制情绪也确实习惯了的杨知命,此刻亦免不了急躁紧张。
此刻,他就坐在蒲团上,周身种种情绪此起彼伏,难有安稳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