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各位亲们久等了。
早。
可打自这个答案在他心头浮现,他竟就再没法放开它。
甚至连无视,他都做不到。
所以他想要试一试。
试一试......
如果人力不可为,那么神祗,是不是就可以了?又或者,是能有一些希望?
中年文人扯出一个笑容,坚持着迎上了对面满身拢着清净意蕴、显然非是凡俗中人的年轻法师。
净涪沉默了一瞬,又问道,“你想要的自由,到底是怎样的呢?”
中年文人听得这个问题,目光也不禁有些恍惚,直到好半响后,他仿佛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心神。
他猛地凝神,深深望入对面那年轻法师的眼睛,在那双黝黑眼睛中找到了什么。
那一刻,他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如此。
这位法师他或许不能给他、给他们这些凡俗争取来什么,可他却给了他们这些人一个机会。
一个他们可以直抒胸臆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现在就放在他们这些人面前。
握住这个机会,他们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哪怕没有办法让那些真正做主、引导甚至决定这方天地局势的仙神改变、搁置他们先前的种种布置,却能让他们表达自己的意愿。
若放弃这个机会......
他们自然是可以放弃的。
虽然这个机会是他们在这位法师面前求来的,可倘若他们想要继续充聋作哑、做一个名符其实的蝼蚁、任由他人掌控自己的命运而连挣扎都做不到的话,这位法师也不会勉强他们。
中年文人半垂了眼睑,双手紧握成拳,十指深深陷入那掌心中,身体一阵阵地颤抖。
聪明的不单单是这中年文人,自这位中年文人始,及他后头的圆滚商人,至落在最后头的那位凡俗百姓,泰半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更多的人悄悄地低下头去,各种权衡在心底快速转动。
净涪没有催促,只是坐着那里,摩挲着手中心灯灯盏,看着那位中年文人。
在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也被勾起了些许兴趣,此刻抬手撑住下颌,悠悠问,‘你觉得,他们会怎么选?’
佛身笑得一笑,没有说话。
心魔身也不在意佛身的态度,他的目光慢悠悠地在那中年文人周遭徘徊,不知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察觉到净涪意图的,远不止是这些坐在净涪周围的沉桑界凡俗生灵,还有更多的、正向这边观望的那一众高阶修行者们。
只是比起来自沉桑界之外的修行者,出身沉桑界天地的修行者们似乎更多了几分触动。
然而即便如此,也很有些沉桑界高阶修行者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或是闲坐,或是与左右笑言,总之并不如何上心。
当然,除了这些修行者们,还是有些高阶修行者坐直了身体,将目光从净涪身上拔开,转向那些凡俗生灵的。
只是这些才将中年文人等一众凡俗百姓看在眼里的高阶修行者,在数目上还是远远少于那些兴致缺缺的高阶修行者而已。
明良大修与谦照两位大修沉默片刻后,却将半数的心神从那处悬崖收了回来,观察着座下马朝阳、段无涯等一众沉桑界天仙,暗暗记着什么。
菩提树幼苗却相当直接,它当即就笑了开来,乐呵呵道,“还是小和尚他想得周到......毕竟是要为他们这些凡俗生灵布置一处安居之地,若能听听他们心中所想,我们这边行事也能更尽善尽美一些......”
张远山也是连连应道,“很是,比起我们来,还是小和尚他考虑得更周全一些。我们就没想到这些......”
五方神鸟看看菩提树幼苗,又看看张远山,沉默得半响,狠狠啄了张远山肩膀一口之后,才算是出了一口闷气。
这些目光的偏移,净涪发现了,却不如何在意。
“回禀法师,”那中年文人似乎是想明白了,再抬起目光来,“我想要的自由,不是能肆无忌惮地行事,而是......而是......我们这些凡人,也能保有获取力量的自由。”
“是的!我想要我们这些凡人可以获取力量,而不是被隔绝在力量之外!”他越说越是兴奋激动,连面上都泛起了红晕。
净涪等了等。
到得那中年文人重新控制住他自己、冷静下来之后,净涪才道,“仙缘本乃天定,我等亦不能掌控。”
那中年文人抿了抿嘴,将质疑重又压回胸腔里。
仙缘真的是天定吗?他们这些仙神真的不能改命吗?
净涪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
他笑了笑,也不避讳,直言道,“仙缘亦是缘法,缘法既是天定,亦是因果。不然......为什么如今坐在我面前的,是你,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呢?你并不是这天地中第一个发现我的人......”
他不是这天地中第一个察觉这位法师神异的人,然而却是他,第一个跟上了他,又是他,率先坚持到了现在。
他牢牢抓住了机会,才有了今日的缘法。而那些踌躇、犹豫的人,却是失了机缘。
那中年文人很快领会了净涪的意思,他静默了下来。
“诸天寰宇中,仙神无数,大能者神通更是超乎你等想象......对于他们来说,帮一个凡俗百姓改命,自然是可以的。但......为什么呢?凭什么呢?”
那中年文人没有说话,他之后的圆滚商人等也都没有说话,就静静地听着。
“我观你行止,也知你身份。不论是劫难之前,还是劫难之后,你在很多人面前,都是高高在上的。而对于那些人来说,一言可定生死命数的你,其实也不啻于仙神......”
“如此,我也来问你,何以那些年月,你不曾轻易开口替人改命呢?”
那中年文人被净涪这般一问,半响无声。
识海世界里,心魔身忽然一叹,漫不经心地道,‘缘法,其实也是人心啊......’
佛身不理会他,仍只看定了对面的那个中年文人。
那中年文人僵坐得半响,忽然拜伏下去,将额头重重叩在地上。但他显然没有想要逼迫净涪的意思,叩得一个响头后,他就重又坐直了。
“追逐自由、追求强大乃是生灵本性,你不过是直言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但我希望你记得,所有事情都要付出代价。世间事,从来不简单。”
听得净涪这话,那中年文人的目光终于又有了些变化。
他合掌,与净涪躬身一礼。
倘若说先前那叩头,是在跟净涪赔罪,那么这一礼,就是他对净涪的礼敬。
净涪合掌还了一礼,随即目光转落到中年文人后头的圆滚商人身上。
那商人极是圆滑,脸上笑容真挚诚恳,轻易便能让人对他生出些好感来。
圆滚商人先对净涪合掌一礼,待净涪还礼点头,又询问于他时候,他才答道,“我希望这天地能尽快安稳下来。”
“安稳......”净涪看着他,点明一个事实,“你是一个商人,而且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
那圆滚商人也不客气,直接点头承了净涪的评价,才似是回答般地与净涪道,“天地不安稳,百姓苦难,再成功的商人日子也不好过啊......”
“我吧,心没有那么大,就是喜欢做些小买卖,喜欢拨弄算盘翻看账册,对于天地的归属、那个皇座没什么兴趣......”
净涪没有打断他。
悬崖上的其他人也没有。
就算他们知道这个商人说的话不尽详实,甚至引人发笑,都没有想要出言反驳,就坐在那里听着。
大贾谋国。
哪一个成功的大贾不是仰赖着强大的家国,不关注家国的各处风声?真要是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知,哪怕是一个独占了天下九成财富的巨贾,也不过是别人的钱袋子?再多的身家,都不过是替别人暂管而已。
不单单只是悬崖上的净涪等人,也不仅仅只有明良、谦照、马朝阳、段无涯这一众关注着的沉桑界高阶修行者,就连那些已经偏转了目光,只给这边留了一点注意力的那些高阶修士们,听得这个圆滚商人的话,都纷纷侧目。
那圆滚商人却真像是什么都不晓得一般,仍在跟净涪絮絮叨叨,闲话家常似地向净涪诉苦。
“......可是因为最近这些日子来的动乱,我的买卖都不好做了啊......本来收了几个库藏的好东西砸在手里了,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买家妥当卖出。看中了想要备下的东西却又怎么都收不够,唉......”
“这日子是难过得很。”
“所以我想着,怎么都好吧,尽快安稳下来,大家伙的日子才会好过。”
勉强将话止住之后,圆滚商人按捺不住,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法师......”他转过目光来看净涪,那眼神晶亮晶亮的,就像看到了救星,“法师以为,这天地什么时候能够安定下来呢?”
看他那一下下搓手的模样,如果不是还顾忌着净涪的想法,不敢太过冒失,这圆滚商人大概能走到净涪面前来,拉着净涪的手热切询问。
明良大修收回目光来。
眼角余光瞥见旁边的谦照大修与座下的马朝阳、段无涯等后辈,看见他们面上不太明显却确实存在的沉重与慨叹,明良大修不禁也低了低头。
圆滚商人所求的安稳与先前那个中年文人所求的自由比起来,确实是要更实际也更简单许多,可是明良大修也好,谦照大修也罢,却都没有谁能够对圆滚商人夸口,名言这安稳能在什么时候到来。
他们不能。
净涪自然也是不能的。
他看了看圆滚商人,也看过各各抬起头来等待着他回答的凡俗百姓,并不遮掩。
“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其他凡俗百姓难免露出了些失望,唯独这位圆滚商人只是稍稍收敛了面上笑意,面容却还是诚恳真挚的。
“那法师知道些什么,能跟我们说说吗?”
净涪沉吟得一阵,仿佛在组织语言。
“你们以为,这天地间的劫难过去了吗?”他问道。
中年文人、圆滚商人等一众凡俗百姓被他这个问题问得一懵,但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
中年文人只是沉默,圆滚商人却是直接来问净涪道,“法师的意思,是这天地间还会有劫难?”
天地劫气再次汇聚,且比起上一次来还要更加凶猛一事,只在高阶修行者中流传,还没有为传到天仙境界以下的修行者耳中,更别提他们这些凡俗生灵了。
明良大修、马朝阳等一众沉桑界高阶修行者们看着净涪的目光一时便都带上了不赞同。
他们封锁了消息,这人却将事情直接在这些凡俗面前揭穿,难道就不怕再次动摇了人心?
但不赞同归不赞同,哪怕是修为、境界远胜于净涪的明良大修与谦照大修,也没有想过跳出来指责他。
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小和尚后面站了那么多尊大佛,若轻易指责于他,最后下不来台的,可还不知道会是谁呢。
净涪不太理会明良、谦照这一干人,他平平淡淡地回望那位圆滚商人,却是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圆滚商人不知是不是明白了净涪的意思,终于敛了面上的笑意,合掌躬身与净涪一礼,又重新坐下去了。
净涪点头回礼,便就看向下一位凡俗百姓。
坐在圆滚商人后头的,其实是一个只得二十来岁左右的青年人。青年人身上缠绕着煞气,却没有怨气和戾气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且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龙虎气度,显然是一位将才。
那青年见得净涪目光转来,利索起身,合掌躬身一礼,稳稳站定了,问净涪道,“求法师为万千百姓指点一条明路。”
“明路?”净涪眯了眯眼睛,“通往何方的明路?”
那青年答道,“力量。”
似乎已经想得很明白的青年看了看身前的两位前辈,想起他们早先时候在净涪面前做出的剖白,自个想了想,艰难地多说了几句。
“自由需要力量争取,稳定需要力量维系,我以为,方今天下,缺的是镇压一切、捍卫一切的力量。在下斗胆,请法师指点明路。”
坐在这青年前方的中年文人与圆滚商人听得清楚,身体不禁震了震,似乎很有些触动。
只是在那短暂的触动冷却之后,两人又快速恢复了镇定,稳稳当当地坐在原位。
“力量确实是能争取很多东西。如果有足够的力量护持,这方天地就不会那般艰难。”净涪先点了点头,但随即他目光又看定了那位青年,“但你等也该清楚,除非有着绝对的力量镇压,天地的局势才会如你们所希冀的那般发展。”
青年迎上净涪的目光,不闪不避。
“力量的增长与勃发,第一需要的是法门,第二需要的是资源,第三需要的是时间......”
他数完,又看向那青年,“你且告诉我,如今这天地有什么呢?”
青年无言以对。
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修行的法门,不论是炼体、炼神还是其他流传于诸天寰宇中的修行法门,他们其实不知道这方天地里有没有。
或许是有的,但都被各家珍藏着,又或者直接就在那些修行者的手上。可有又怎么样呢?不会有人愿意交出来的。
那些高高在上的修行者真有心的话,早在天地异变那时候,这样的法门就应该遍传天地里。何至于今日这般,连些风声都不曾听闻?
这样的“有”和“没有”又有什么不同呢?
至于资源......如今这凋敝天地,还有什么资源可言吗?
更遑论时间了。
青年不自觉地低垂下脑袋,下意识遮掩去他眼底翻滚着的微红。
净涪多看了他一眼。
心魔身也难得带了点兴致地打量过青年,才将目光收回。
‘可惜了。’
佛身往识海世界里看一眼,笑了笑,‘人家心智坚定,纵然心魔魔气入体,也还能保得心性清明,有什么可惜的?你别不是看人家不顺眼,才这般说话的吧?’
心魔身低哼一声,不说话。
净涪笑了笑,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惊醒了那位青年,他猛然回神,合掌与净涪一礼,才重又坐下。
净涪将目光挪到下一位。
坐在青年后头的,居然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小姑娘。仿佛是为了出行便宜,小姑娘只在头上梳了一个扎实普通的丫髻,身上穿的是曲裾裙衫,脚上穿的却不是绣花鞋,而是布鞋。
这位不过豆蔻年华、面上沉稳胜于稚气的小姑娘站了起来,合掌躬身与净涪一礼,低声说道,“信女年纪小,眼界也不甚广阔,看不大清这片天地间的种种问题,但信女却也有所求。”
净涪点点头,从善如流地问,“你想求什么呢?”
“信女想求一个将来。”小姑娘说道。
她声音里的力道确实不怎么样,但这片悬崖边上的人,却都从短短的一句话中听出些坚定来。
“将来?”净涪咀嚼了一回,见她没有想要直接补充完整的意图,便自己搭桥问道,“谁的将来呢?”
那小姑娘听得净涪的问题,竟是轻轻笑了一下。
“不敢瞒骗法师,在今日之前,我其实只想为我自己、为我的家人求一个将来。但现在......”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要为这片土地上无数同胞求一个将来,为这天地求一个将来。”
小姑娘的眼睛这一刻异常的明亮,竟是全不输于她面前的那三个前辈。
林巧书先前一直稳坐在沉桑界一众天仙修士之中,如今听得小姑娘的话,她转了目光来看,眼睛里似乎有明光闪烁。
净涪沉吟得一会,点了点头,却和先前一样,没有明确地表态。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合掌躬身再与净涪拜了一拜,才又坐定了。
在小姑娘之后,却是一位面容圆润、天然带着和善笑意的老妇。
老妇人用借力的树枝撑起身体,与净涪合掌拜礼。
净涪只看一眼,便对这老妇人的出身与来历看得清楚。
这是一个稳婆。
“老婆子如今年岁大了,也没多少时间了......老婆子这一生,也帮着不少的妇人接生过,将孩子们带来了这个世界......老婆子我没什么想要的,就是觉得,或许能再多来些孩子......”
明良大修、马朝阳等一众看着这边、听着这边的沉桑界高阶修行者们,面色渐渐有些微妙。
小姑娘的殷殷希冀也就罢了,毕竟年岁小,父母又早早离世,她独自在这世间挣扎求生,多关注自己一些很是合理。更何况她刚才不是自己就改了么?但这位稳婆......
这稳婆若说是粗俗,确实也是粗俗,可要说事质朴,也是真的质朴。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她提到了孩子。
不论是哪个族群,新生儿总是希望的所在,是不同的。
净涪倒是不觉得如何,他认真地听过那个稳婆说话之后,又问了她两个问题,才重又将目光转移到下一位身上。
倘若说,净涪开始询问他们这一群人,与那中年文人搭话时候,明良大修、马朝阳、段无涯等一众沉桑界高阶修行者还有些浅淡别扭的话,那么现在,他们却是要认真了许多。
到得净涪与落在最后的那个凡俗百姓交谈过之后,净涪才将目光收了回来。
“你等心中所求,我如今也算是知晓一二了。但想必你等也都清楚,你等各自胸中所求,我本身境界有限,却是帮不了你们。”
没有人躁动,没有人埋怨,他们有的,更多只是失落而已。
是的,失落。
净涪打量过他们半响,忽而又笑。
那笑声轻不可闻,稍不注意就会被疏忽了过去,但那些和净涪距离烧尽些许的百姓却都注意到了。
他们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快速打点精神,定睛看着前方坐定的净涪。
净涪面上的笑容轻轻扬起,“但我或许知道你们可以去求恳谁。”
中年文人也好,圆滚商人也罢,他们这一众人等齐齐合掌躬身,与净涪作礼,“请法师指点。”
净涪抬手一指,托住这些礼拜的人,不让他们拜下。
稳住了这些人之后,净涪才迎着他们的目光道,“如今时机未至,我也未曾问过他们,却是不好自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