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见了这句话,可能就要劳烦亲再等一天了。五色鹿心中感慨不已,“和尚,不是我说,你若是一直成长下去,就是没有早先那天魔童子的一出,他也不会放过你……”
五色鹿忽然噤声,随即直接消失在净涪的周边虚空之中。
净涪却是一动不动,仍然挺身直立,微微偏头望着上方。而那上方的虚空中,在那片介于虚无有实之中的世界里,一双仿佛沉淀了所有黑暗的眼睛望了过来。
不过两道平平静静的视线,未曾挤压了空间与时间,却仿佛在顷刻间将净涪所在的位置拉入了无穷无尽的温软人间。
净涪飞快收摄心神,在澄澈心湖间升起一轮心灯。有幽幽烛火映出,在那转息间侵袭而来的无边黑暗中开出一片方寸之地,留予净涪心神栖居。三十二片鎏刻着金色经文的贝叶微微颤动,蓄势待发。
天魔主仿佛就打了个招呼,并没有要跟净涪在此刻对上的意思。他只笑看了净涪一眼,便偏开了目光去,再没有看净涪。
那目光移开的那一刻,净涪心海间镇压的那三十二片贝叶叶片上的金色经文隐去,唯剩空白的贝叶渐渐沉寂。
“难怪你敢对上他……”
不知过了多久,五色鹿的声音打破了此间封锁的时间与空间,于是空气在那一刻又再流动了起来。
净涪回头,看了看仍站在他早先位置的五色鹿,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前辈方才倒是走得快。”
五色鹿也丝毫不客气地回他,“那可不,我孤鹿一只,可比不得和尚你有倚仗。”
净涪压根就不信他,“五色鹿源远流长,前辈又是五色鹿族群中的长辈,论倚仗,晚辈又哪里及得上前辈?”
五色鹿摇摇头,看着净涪走到五色幼鹿身边,蹲下身去检查它的情况。
五色幼鹿本就处于唤醒血脉、契合神名的特殊阶段,实在受不得打扰。如果不是方才五色鹿带着它走得快,它情况怕是会很危险。
就净涪那会儿的情况,护住自己勉强,可再想要庇护旁人,那就真是有心无力了。
净涪检查过一番,确定没问题之后,抬手将五色幼鹿送回旁边的鹿栏中。
五色鹿看他一番忙活,忽然问道,“你想要借众生欲念锻炼剔透佛心,为什么不干脆就在这个世界里完成?我看你很得这个世界的世界意识眷顾啊。”
净涪都懒得看他。
“这个世界有主的。”
景浩界先是从世界晋升的边缘被打落,又黏黏补补的修补过一番,再得了无执童子本源滋补,勉强算是稳定下来了。可经了这几番折腾,景浩界的暗土世界已经被世界意识封锁,就算他再得世界意识眷顾,千百年内也借用不了景浩界的暗土世界修行。
更别说这个世界已经有主,景浩界世界意识又是惊弓之鸟,景浩界世界意识眷顾又如何?用不了啊。
五色鹿哑然。
他往妙音寺外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看见那高度凝聚的世界意识,不免暗自叹了一口气。
天命之子这样的命格,说好吧,不坏,说坏吧,却也好。好坏如何,端看他自家了。不过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算是心不甘的那一类?
好一会儿之后,他晃了晃脑袋,“无主的世界本源资料我有是有,合适也是合适,可我有我的用处,给不了你。”
净涪终于转了头回来看他,话虽没有说出口,但眼神里带出来的意思很明显——既然这样,那你还说个什么?
五色鹿不理会净涪投过来的眼神,又道:“你提的条件,族里需得再商量。待商量出个结果,我再来答复你。”
净涪看着五色鹿的眼神渐渐显出了几分讶异。
五色鹿看他表情,又添了一句接上,“放心,我五色鹿族里的商议很快的,绝对不会跟你们人修一样拖上个三年五载的,反耽搁了各自的修行。”
净涪收敛了表情,面向五色鹿合掌探身微微一拜,“劳烦前辈周旋了。”
五色鹿撇了撇眼,“不过是看好你而已。”
说吧,他微微一晃脑袋,将一截拇指长的鹿角送到净涪面前。
“我名远乌,日后和尚你直接称呼我名号就行。这个你带着,只要不是太危险的情况,应该都没什么问题。”
这远乌虽然没有说得太过明白,但他的言下之意净涪也知道。这鹿角,平常时候还是能帮他一帮的,但如果是像方才那样直接对上那位天魔主这样的,可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话是这样,净涪还是收了下来。
只是收好那块鹿角的时候,净涪也转手捧出了一部他新近手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送到远乌面前。
“我身上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这一部经文还算看得过眼,你如果闲了就随手翻翻,总会有些好处的。”
远乌脸色一整,低了头让净涪将经书放到他脑门上,“多谢和尚。”
收了经书,远乌也没再在这地方久留,他对净涪点点头,转身就走入虚空里去了。
净涪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看着前方裂开的那片虚空一点点恢复。待到这片虚空彻底平静下来后,他也没有推门入屋,反而是拉开院门,一路悄悄地出了妙音寺,在妙音寺山门前一处稍偏的空地停下。
几乎是在净涪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他前方不远处无声无息地落下一道紫青色的剑光。剑光散去,露出内中玉冠玄衣的道人。
正是道门天剑宗的左天·行。
净涪看了看他,问:“有事?”
左天·行眼神很是复杂,但还算平静。
“本来是想要问问你对妙音寺的计较的,但看情况,你是准备离开?”
不得不说,和净涪较量了近乎两辈子的左天·行还是相当了解他的。
既然左天·行都猜出来了,净涪也就没费那个心思去瞒他,便点了点头,“景浩界还是太小了,守在这里没甚意思,我想出去看看。”
这景浩界经了无执童子一番折腾都险些散架,又哪里经得住那位他化自在天魔主的翻转?到时候,难道还得去找那林道君出面?
还是离开的好。
左天·行沉默了下去。
净涪看了看他,难得开口问道,“怎么?你还真打算困死在这里?”
左天·行抬眼看他,“当然不。”
“哦。”净涪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你还有别的事吗?”
左天·行摇摇头。
景浩界天道意志在左天·行识海间哀哀悲鸣,左天·行心头情绪汹涌激荡,脑海却有一角无动于衷,冷淡至极。
“没事那我就回去了。”净涪转身就走,“你随意。”
不让左天·行随意也不行,景浩界天道意志在他身上,只要左天·行做事没有太过出格,妨碍到景浩界世界本身,这个世界还真是少有地方能够真正拒绝他。
左天·行沉默立在原地,任由山风须臾而起,安抚似地撩起他的衣角。
他人前方是无边无际、精彩绚丽的界域星空,他却要困锁一地,这叫他如何能够甘心?如果这方生养他的世界真的需要他,那也还罢了,可无执童子已经接引反无执童子联盟的那些人去了,世界只需休养生息即可,多用不上他……
就在净涪即将跨入妙音寺的时候,左天·行终于开口了,“请……留步。”
净涪顿了顿,也真的就停下了脚步,偏过头来,带着点些微的笑意看他,“哦?”
左天·行微微一怔,竟意外地没在净涪的面上找到丁点胜利的意味,只是他惯来在妙音寺一众僧侣面前带着的那点温和笑意消了暖意,透着点左天·行再熟悉不过的淡漠凉薄。
……这其实才是左天·行真正熟悉的净涪,或者说,皇甫成。
左天·行不知为何,竟在这一顷刻间稍稍松了口气。
净涪也没有催他。
左天·行沉默得半响后,终于开口道,“我欲推去命格,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好的办法?”
左天·行话出口的那瞬间,天地俱寂,连左天·行早先一直翻涌着各种情绪的胸腔也都静了下来,唯有他自己双眼悄然涌出两行热泪。
——哭的不是左天·行,而是这个世界。
是这个世界在透过左天·行,宣泄着它未明的情感。
净涪沉默了半响,还是确定也似地询问道,“你所谓的好办法,是指怎么个好法?”
虽然开口便是哽咽,眼眶也已是通红,但左天·行却绝无迟疑,“自然是不会损害世界本源的办法。”
“有啊,怎么没有?”净涪笑了一下,“你来找我,不就是因为魔门多的是这类夺人命格、转换气运的秘术么?”
左天·行沉默了一会儿,却又问道,“你需要什么?”
净涪相当认真地盘算了一回,才道,“你现在没有我想要的东西。这样吧,你许我一诺,便算是这一门秘法的报酬了。”
许他一诺……
左天·行几乎没有考虑,直接就点头应了。
“好。”
每有一处气机爆发,清源大和尚便总会顺着那些气机传来的方向张望了两眼,待见得妙音寺的大和尚接应防护的时候,才会收回心神,继续陪着清见大和尚闲等。
着实忙碌得很。
若是往常时候,看见这般忙碌的清源大和尚,清见大和尚必得打趣一二的,可放在当下,清见大和尚却着实没有这个闲心,他只一眨不眨地看着旁边的清恒大和尚,时刻关注着他那边的变化。
所幸,清恒大和尚今日突破异常顺利,并没有生出什么波折。
但见清恒大和尚身侧那三位装扮不一的清恒和尚各自见礼后,仅只静默对视了片刻,便笑得一笑,同时化作金色的佛光没入清恒大和尚百会穴中消失不见。
清见大和尚见得清恒大和尚的三个法身散去,心念一动,收回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法相,目光炯炯地盯着清恒大和尚。
清源大和尚也不在意自己的待遇,他往侧旁偏头,对刚刚站到他身边的净涪点头回礼。
许是刚才借助《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重现祗树给孤独园中世尊讲经着实吃力费神,刚才已经调养了一会儿的净涪脸色尚有些发白。
清源大和尚不甚赞同地看着他,压低声音道:“你今日也累了,过来干什么,还不回去好好歇着?”
“上师突破,我既然在,怎么能不过来看看?”他合手,低头领了清源大和尚的好意,“师叔放心,我有分寸的。”
清源大和尚仔细看了他两眼,见他除脸色苍白些外确实神机饱满,元气充足,看着并无甚么大事,便也就罢了。
这边厢师叔侄两人不过闲话得一两句,那边清见、清恒两位大和尚也已经走了过来。
净涪站直了身体,率先与两位大和尚见礼。
清恒大和尚却不托大,也是脸色郑重地回了一礼。
虽然有着上师之名,但他与净涪之间情分几何,他们心中各自清楚,往日是没个由头掰扯清楚,今日里净涪正式领受菩萨大戒,正是难得的好机会,清恒如何又真能继续坦然领受净涪礼敬的上师之礼?
故而纵然净涪一再以礼相待,清恒大和尚也都是一力固辞,只承认师叔之名。
清源大和尚在旁边看着,笑过后,倒也帮着清恒大和尚道:“既然清恒师兄坚持……”
净涪和清恒大和尚之间的渊源,清源大和尚并不十分清楚,他只知道点皮毛,但现下看着清恒大和尚的态度,他稍稍沉吟后,也已经有了决断。
侧旁的清见大和尚明显也是一个意思。
净涪抬眼看过清源、清恒、清见三位大和尚,略想一想,也没再坚持,改称道:“师叔。”
清恒大和尚这才坦然受了。
清见大和尚在旁边看着,虽然心中颇觉惋惜,但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净涪这比丘别说他天静寺,就是景浩界都留不住,真要是强攀着这一段因缘,怕不会是个德不配位的结果。到得那时,因缘反噬……
他们承受不起啊。
清见大和尚分神的时候,清恒大和尚却已经与净涪聊起来了。
“我今日方才明白,往日里是我自己着障了…….”
净涪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个时候,其实也不需要他来说什么。
“……今日破开迷障,方才得见性光……”清恒大和尚说着说着,竟然侧身,合掌与净涪拜了一拜。
“多谢师侄你这一日的劳心。”
净涪一惊,连忙闪到一侧,避过清恒大和尚的谢礼。
“师叔言重了,这都师叔多年潜修积累下来的功果,又岂是弟子这三言两语的功劳…….”
清恒大和尚抬眼,瞧见他那模样,立时就笑了开来,却也没再坚持。
一旁的清见大和尚已经收拢了心神,见清恒大和尚脸上笑意,也惊了一下,然后也跟着笑了开来。
今日的这一场法会异常成功,在清恒大和尚之后,陆陆续续的就有突破的和尚找来,要与净涪道谢。
净涪送走第三位和尚之后,远远看了一圈,见其他突破了的僧人还在调整气息,体味玄奇,一时半会儿的还抽不出空来寻他,便当机立断地转头看向清源大和尚。
清源大和尚仔细看过他表情,又看了看那些破关的僧人,也着实有些担心,便道:“行了,这边的事情就交给我来,你今日也很累了,就先回去歇着吧。至于明日的法会…….”
景浩界大劫过后的妙音寺第一场法会,当然不可能只开两三天。
事实上,这就只是个开始而已。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都是妙音寺这一场法会的时间。算起来,这一场法会将会持续整半个月的时间。
清源大和尚梳理了一下接下来这段时间的法会安排,直接拍板道:“乃至之后的法会,你且好好休息着。”
好好休息着的意思……
净涪看了看清源大和尚。
清源大和尚冲着他笑,笑容慈蔼宽和。
净涪也就都明白了,他点了点头,“是,师叔。那接下来的事情……”
“都会由净音师侄接手,你好好调养便是,莫要太挂心了。”清源大和尚极其利落地接话道。
显然,清源大和尚是已经认真想过了的。
净涪偏头看向另一侧,清笃大和尚正正往这边走来。
迎上净涪的目光,又看了看另一边清源大和尚的表情,清笃大和尚瞬间了然,也劝道:“自半年前你跨过那道门槛后就忙这忙那的,一直没能停下来。早先是因为情况所迫,但现在……我们不急。”
妙音寺需要放慢脚步稳打稳扎是每一个妙音寺僧人的共识,净涪自然也是一样的盘算。更何况比起妙音寺众僧的尽心尽力,为妙音寺的未来费煞苦心地诸般筹谋,净涪又更疏远一点。如今妙音寺里的大和尚们有了盘算,净涪也就没有再坚持。更何况下来接手的那个人还是净音……
净涪本打算顺势应下,但恰在这时,他心头一动,低声与清源、清笃两位大和尚说道:“师叔、师伯都是知道的,弟子曾将一枚追随者副令赠予一位女子……如今她心中已有决定,不知寺里可有安排?”
此时的妙音寺山门下,皇甫明棂握紧了手上的那块铭牌,忽然垂眸,向着身前的妇人跪下,毫不含糊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娘亲,孩儿去了。”
那位挽高髻、披长帛的王妃狠狠地闭上眼,压下到了眼眶边上的水珠,却掩不住那自眼角泛开的红晕。
“嗯。”她顿了顿,才若无其事地开口,“你去吧,不用记挂着我,好好修行,莫要辜负了你今日的这一番心意。”
皇甫明棂又是沉沉应得一声,最后看得她一眼,才转身上前。
妇人一瞬间紧握了拳头,才没让那再度盈满眼眶的泪水掉落,可饶是这样,她眼前仍是雾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看不清她女儿的背影,看不清那条长长的石阶,更看不清长阶尽头那朴素却庄严的山门。
眼前俱是混沌。
但她依然看见了。
看见她的女儿坚定地踏上阶梯,看见她在所有人异样的目光中劈风斩浪地一往无前,似要在那混沌世道中开辟出独属于她自己的一片风景。
我的孩子啊,愿你今日一去,能扶摇直上,海阔天空……
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束缚,跌落地面,碎成细小的水花。
皇甫明棂能感知到身后母亲变化浮动的气息,但比这更明白更厚重的,是那始终没有挪动的视线。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依旧一步步往上走。
妙音寺里的所有大和尚一时也都心有所感,凡是闲着的,竟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上的动作,转眼望向妙音寺的山门。
沙弥尼、比丘尼……
景浩界佛门缺失了千万年的那一块,终于要补全了吗?
清源大和尚看了清笃大和尚一眼,对清笃大和尚点了点头。于是清笃大和尚便就偏头跟净涪说道:“这事寺里既然已经交给了你,便都交由你来决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