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只是想在争峙中分个胜负高低而已,可没想过要取人性命,偏偏就这么地,一条人命砸在了手上......
若是寻常人倒也罢了,想来那朱惠洞天的真传也不会太过在意。但这回丢了性命的可是与他地位、身份相当的另一位洞天真传。
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杀的人。
朱惠洞天便是想保他也得拿出个说法来。再有,那位虚灵洞天真传的师长也不可能轻易放过他去。
这些麻烦都需要付出相当的代价,而这些代价最终都会着落到他的头上,由他来担起。
不过最紧要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失手打杀一位同道在他道途上落下的阴影。
--他自己未必能够过得去这一关。
这是修士心境上的破绽,若这位朱惠洞天真传在此后的日子里能够将这个破绽修补完整,那倒是还好。可倘若他做不到,那么往后这位朱惠洞天真传破境时候,这件事就会成为找上门来的心魔最得用的武器。
就似是净涪心魔身这会儿对佛身做的事情一般。
但尽管此刻的净涪心魔身看起来不依不挠,很有些无事找事非要让佛身承认些什么,这时的净涪心魔身和佛身之间的争峙也不过就是各自的日常修行而已。扛得住的,他们的修行自然有所进益;扛不住也不过就是寻常而已,稍稍偏转一下方向就好,远不比那位朱惠洞天真传破境迎上心魔时候来得凶险。
心魔身见佛身承认了,便乘胜追问,‘那你......’
他往那处扣押着一众人等的禅院示意地瞥了一眼,‘你不准备做些什么来了断此间因果吗?’
佛身很是平静地摇了摇头,‘不。’
心魔身放任眼底升腾的笑意溢出眼角蔓延至眉梢唇角处,‘佛身啊佛身,你的善意可真是轻薄啊。’
佛身没有说话,投了目光望向在特意在识海世界里显化出身形来的心魔身。面对心魔身的这种说法,他的眼底仍然看不见任何波动,平静得可怕。
心魔身却不惧佛身的这副模样,他支起手来撑住下巴,‘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佛身,你送出去的那一丝功德,除了了断你与那位虚灵洞天真传的因果以外,还是在为你在玄光界中真正登场做铺垫。’
虚灵洞天那位道门真传如今只剩下一点真灵性光了,待遵循虚灵洞天呼唤往虚灵洞天跑一趟后就会进入大地府往生。虚灵洞天里的修士查探过这位道门真传最后剩余的真灵性光时候,必定不会错过净涪佛身赠给他的那缕功德。
功德确实是个好东西,谁都想要。但平白出现在自家真传真灵性光里的功德,却一定会引起虚灵洞天诸位大修士的疑惑。
他们会去想,那是怎么来的功德?
有了疑惑,自然就会去寻找答案。而那些虚灵洞天的大修士到底会不会寻找到答案,全在净涪佛身决断之中。
倘若净涪佛身有意现身,那么他们就会得到答案,而倘若净涪佛身再想往后隐匿一段时间,那么想必任他们如何去寻找,也找不到那个正确的答案。
但一切等净涪佛身在玄光界中显出自身踪迹以后,等所有人去探查净涪佛身的来历与意图的时候,这一次不大不小的动作,就会帮助净涪佛身确立下玄光界各方修士对他的印象。
毕竟净涪佛身没有太过遮掩身份。他在这定元寺里挂单,用的本就是净涪这个法号。
这会儿净涪佛身隐藏自身也就罢了,待到日后他在玄光界中暴露身份,有人沿着他的动静探查到这一日的定元寺、探查到这里发生的事情,以净涪佛身以后必定会显露出来的境界与实力,谁会信今日里定元寺里发生的这一件事,同样身在定元寺甚至离得不远的净涪佛身完全不知情呢?
知情且就在现场附近、修为又很是不俗的净涪佛身,却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命案发生,什么作为都没有,如何不让人给他打上一个问号?更甚至,说不得就会有人因此怀疑上净涪佛身。
而有了这一缕送出去的功德打底后,情况可就截然不同了。
因入定静修未能及时察觉到这一场惨案的发生,等他注意到的时候,事情却已尘埃落定。而他见那位虚灵洞天的真传死得冤枉心生不忍,便以一缕功德相赠,希望这位虚灵洞天真传能在这缕功德的护持下重入人道乃至再踏仙途......
这样的说法完全契合净涪佛身在定元寺里表现出来的品性,是众人所认知的“净涪”会做出来的事情。
至于那位误杀了虚灵洞天真传的朱惠洞天真传......
这位虽是误杀的人,但他一个道门真传,在定元寺这个佛门地界里与人大打出手,本身很不占理,净涪这个佛门比丘确实可以出手惩戒,不过定元寺的主持大和尚随即就抵达了现场,有人家这位实打实的主人出面处理这事,净涪这一个挂单的佛门比丘最终选择袖手,不轻易插手这件事,那不是很理所应当的吗?
心魔身简单指出了净涪佛身在这一动作之间的谋算,眼波轻轻一转,又是笑道,‘佛身,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净涪佛身摇摇头,‘并无。’
心魔身闻言,眯着眼睛深深看了佛身一眼,并不觉得如何欢喜,反而消减了他面上眼底的所有笑意。
佛身他......是已经完全想定了想清了,才这般行事的。那么,想也该知道,不论他如何叩问,佛身都已经有了说法。
‘如此,我便洗耳恭听。’心魔身换了一个姿势,看定净涪佛身的方向。
净涪佛身倒不着急,他低头看了看手上拿着的那盏还浮着一层金色光芒、映照着定元寺内外各处景象的茶水。
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定元寺各处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再没有听见其他不该出现在这一处佛刹的动静。
哪怕这只是暂时,来日必定会有更大的风浪在这座佛刹中掀起......
净涪佛身也暗自赞了定元寺各位大和尚一回。
但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心思,并没在净涪佛身心里留下更多的痕迹,也阻止不了他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净涪佛身抬手,将手上那盏还没有饮用过的茶水直接泼了出去。
这盏茶的茶水没有落在净涪佛身的身前,甚至没有落在他所暂居的这一处禅房里,而是在半空中就直接消失了。
很快,定元寺这一片地界就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细雨。忽如其来的细雨打湿了定元寺内外奔走的各人的衣衫,也淋了他们一头一脸。
“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下起雨来了?”
“不知道啊,这雨来得着实古怪,明明昨日里我才听各位师兄弟说过今日天气应会相当不错的,这会儿竟就下起雨来......”
“......难道是诸位师兄弟错算了天时?”
“不可能的吧,先前诸位师兄弟测算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而且昨日里就已经传遍寺里内外了,各位师叔师伯也该是有所耳闻的......若是诸位师兄弟测算结果出错,回头师叔师伯必是要说的,但你看看那边......”
“看见了没有,那位师叔像是生气的样子吗?”
“......不像。”
“那便是了......必有蹊跷!”
嘀嘀咕咕讨论的定元寺各位沙弥、比丘也就罢了,他们的修为还非常不足,看不出这场忽如其来的细雨有什么玄奇,但定元寺里的各位大和尚们,却是清楚看见那不大的雨水表面隐而不发的金色光芒。
定元寺的各位大和尚商量了一回,直接拦了那些要往各处去躲雨的小弟子,甚至还将屋内的弟子往外赶。
“去,快出去!别在屋里待着,都出去......”
不独独是平白无故被从屋里赶到屋外的那些沙弥、比丘们,就是那些本来正在屋外淋着雨的沙弥、比丘们都很有些不能理解。
诸位沙弥、比丘面面相觑片刻后,有几位小弟子仗着自己年纪小,平日里很受宠,便拉了从他们旁边走过的大和尚,软声请教道,“师叔师叔,这回是为什么啊?怎么忽然就下了雨来,又忽然就要赶我们出来淋雨?”
有那更聪明机灵的,更是想到了什么,不禁问道,“难道这场雨有什么说法不成?”
那位被拉住了衣角的大和尚低头看了看还没有长到自己腰间的小沙弥,又团团扫了一眼各处望过来的诸位沙弥、比丘,便低头对小沙弥道,“这场雨确实另有乾坤。你等不要多问了,只在这里待着就是了,等回头入屋了,你们应该就能察觉到不同了。”
顿了一顿,大和尚还摸了摸那位小沙弥光溜溜的小脑袋,叮嘱道,“若是实在无聊,就念一念经吧。莫要错过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小沙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其他在空地上站着的年长沙弥及比丘都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很快地,定元寺各处就传来了诵经声。
只是这会儿的诵经声与定元寺平日里早课晚课时候的庄严、整齐比起来,却又更显得随性而散乱。
实在是因为有人在念诵《佛说阿弥陀经》,有人又在念诵《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更有人在念诵《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一部部长短不一、内容不一的经文在这一刻被定元寺各位沙弥和比丘在定元寺各处空地诵起,自然就有些乱了。但因着每一位沙弥及比丘都渐渐投入了心神,乃至到得最后甚至有一种心神贯注、不见外物的状态,这定元寺内外倒是隐隐显出了另一种殊胜来,就似是西天佛国的一隅。
因着小心谨慎,侥幸在定元寺诸位大和尚忽然扫荡、封锁定元寺地界时候逃出生天去的几位魔门修士回头一见沐浴在细雨中的这座定元寺,竟是心头寒意不住窜起。
这么魔门修士甚至顾不上自己抗议的身体,强撑着又往外逃出几千里地,确定自己躲开了那场雨、躲开了那些在细雨中格外清晰也格外清圣的诵经声,方才愿意停下来稍稍歇一口气。
魔门修士的修行,素来有许多顾忌。其中之一,便是逃命时候,如果不是绝对信任,绝对不与人同行。
是以这些侥幸逃得一命的几位魔门修士终于能停下来时候,却是连个能商量的同行都没有。
他们索性也就不去细究定元寺那边的问题了,只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一笔,提醒自己往后需得更加注意,万不能因为定元寺明面上扛不住接下来显然会降临的风暴,就忘乎所以、胆大包天。
毕竟......谁知道那定元寺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人?
心魔身压根就没有理会过这些逃出一命去的魔门修士,也不大在意如今定元寺里各处诵经的沙弥及比丘。他仍自拿手托住下巴,定定看着佛身。
‘能说了吗,佛身?’他问道。
净涪佛身将彻底空了的杯盏重新放在案桌上,双手随意地收回到身侧。然后他的眼睑就垂落下来了,却是在心魔身之后,他也在识海世界中显化出了身形。
佛身在识海世界里现身时候,他的脚下有一座金莲莲台显化,将他托了起来。
佛身自然地结痂趺坐于莲台上。
心魔身面色一动不动,仍只是看着他,不见任何的不耐与焦躁。
‘事实上,不单单是定元寺,在道门洞天遣出各家真传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整个玄光界都是浮屠剑宗这局棋盘所圈出的地界。’佛身道。
‘那些道门真传、魔门修士,甚至是如今还没有出现的佛门弟子,但凡是出现在定元寺里的,就都是棋子。’
‘死了的虚灵洞天真传是,出手误杀了人的朱惠洞天真传是,那两位旁观的道门真传及被当场抓住了的魔门修士也都是。甚至,今日里出手的这些定元寺大和尚及比丘,亦是同样的身份。’
心魔身听着,又扯了扯半边唇角,‘他们是棋子,这不假。但倘若你这般认定的话,那推动这一出好戏上演的佛身你......是不是就自承了棋手的身份呢?’
佛身听着心魔身这在他心头挑动他心绪的话,转头看了一眼净涪本尊所在的方向。
净涪本尊察觉到他的目光,平淡看了过来。那双眼睛的眼底处,仍是他一贯的漠然。
心魔身见此,又是呵笑一声,‘佛身,你莫不是接不住这个问题了?’
所以需得找净涪本尊这个裁判作援手?
佛身摇了摇头,收回目光来,‘倒不是。’
他这句话同时接了心魔身的两个问题。
‘或许未来的我还算得上是,但现在......’佛身很清醒,‘还远算不上。’
他将话题重新转了回来。
‘事实上,不独独是他们,现在的我们,也算是这局棋盘上的棋子。我们与他们的最大不同,也不过就是我们的未来,可以支撑我们成为一个相对自由一点的棋子而已。’
佛身是真的清醒。
哪怕他们已经基本上确认了自己身上的特殊性,也始终未曾认为自己真的就是未来的那位大罗者。
他知道自己仍在路上。
他也知道,未来的道路还需要自己一点点走过来。
清醒的,并不仅仅只有净涪佛身,还有心魔身与本尊。
所以心魔身才会对净涪佛身这一回使用的手段如此敏感,几乎是将外间所有事情尽数抛在脑后,逼问一样尽力叩问着净涪佛身。
无他,实在是净涪佛身这一回用出来的手段,太过于契合一个棋手的身份了。
事实上,若是心魔身亲眼见过他化自在天魔主昔年对五色鹿远乌的手段,他还可能会更敏感郑重。
当年五色鹿远乌初见净涪时候,还很是看好净涪,甘愿劝说整个族群与净涪结交。可是后来呢?后来因为远乌的同族好友远东被他化自在天魔主种下魔种,远乌就彻底怨上了净涪,单方面与净涪反目成仇。
他化自在天魔主在五色鹿远乌身上使的手段算是顺水推舟,自然而然不见半分烟火气,甚是了得。单是净涪佛身如今使的这一手,完全无法与那位天魔主相提并论,但隐隐然间,他们却有了些相似之处。
也所以本尊才什么都没做,只静静地旁观着他们两个的来回,不轻易插手、不随意干涉,就等着他们这一场争论的结果出现。
比起亲自下场来叩问佛身的心魔身,净涪本尊虽什么话都没说,但到得他开口说话,那必定就是一锤定音的时候。
佛身都知道,所以他这会儿不疾不徐,只继续道,‘我们也好,那道门诸位洞天真传也好,魔门修士也罢,甚至是佛门即将会插手来的那些法师,不论事前是否清楚这个棋局的来龙去脉,但......’
‘入了棋局的棋子,就需要承担起他们入局的后果。’
‘他们是,我们也是。’
‘棋局中,各凭手段只论胜负,我的善意是有,但那都着落在真正的无辜者身上,而不会轻易分派到他们身上去。’
听佛身这么说,心魔身的目光一动,往净涪佛身所在的定元寺外间看去。
那一场细雨还在淅沥沥地下着。
或许定元寺诸位大和尚以为,定元寺才是这一场奇雨的中心,是受到那位未知前辈庇护看顾的重点,但心魔身却知道,并不是。
相比起这些定元寺僧众来,真正受到照顾的,是被定元寺各处战斗爆发时候波及到的凡俗百姓。
定元寺是一座大寺,它的山脚下,居住着许多凡俗百姓。他们大多是定元寺的佃户,为定元寺耕种他们的法田。少部分没有租赁定元寺田地的,却也是仰赖着定元寺生活的平民。
为了寻找机会逃出命去,一众隐伏在定元寺附近的魔门修士在被搜罗甚至是即将被搜罗到之前,毫不客气地对那些凡俗百姓出手了。
虽然玄光界是一个法则健全且天地意志强大的中等世界,天地法则对那些向凡俗百姓出手的修士有着很强的压制与惩戒,但......
比起失陷在定元寺来,那些魔门修士更愿意面对天地意志。尤其是在他们与天地意志打过许多年交道,魔门诸天中有着成熟的应对天地意志压制、惩戒手段的前提下。
是以光光是先前定元寺各位大和尚与诸位魔门修士的争斗,就牵连了近十万数的凡俗百姓。
定元寺自然也知道这些凡俗百姓的情况,也确实有在想办法处理问题。不过为了防范其他魔门修士趁机救人,为了避免另有人在旁隐匿,再打宗遇沙弥的主意,也为了防止定元寺本寺有失,定元寺真正抽出来处理这近十万数百姓面临的危机的人手......并不多。
拢共算起来,也只有十位大和尚。
这十位大和尚若是全力出手,确实已经足够解救这近十万数的百姓了。但偏偏这十位大和尚在救援凡俗百姓时候,还担负着诱饵的任务。
于是这十位大和尚的进展就相当的缓慢。
自然,不论是为着自家的修行,还是为了定元寺自身的声名,定元寺不可能让这些凡俗百姓出事。
他们会尽力处理好这些凡俗百姓身上遇到的问题。
但,那显然会被拖上一段时间。而每多拖延一段时间,那些凡俗百姓就得多承受一段时间那些魔门手段的折磨。
所以净涪佛身那一盏茶,其实并不是为了定元寺,而是为了那些凡俗百姓。
甚至,为了避免这些凡俗百姓出现虚不受补的情况,净涪佛身分配到那些凡俗百姓所在的茶水就相对稀少也些,其中所蕴藏的佛光也被冲得更淡、更稀。那些雨水甚至穿透了所有的阻隔,精准地落到了每一位行动不便、无法挪移到室外去的凡俗百姓身上。
只是这样一来,看在定元寺这许多更关注着自家弟子的大和尚眼里,就成了净涪佛身这位未知的前辈更照顾他们寺里各位弟子的一个有力佐证而已。
心魔身的目光在那些淋着雨水似哭非哭最后看着干燥丝毫不见水迹的室内嚎啕大哭连连叩头的凡俗百姓身上转过一圈,很是自然地收了回来。
‘姑且算你这一回过关了吧。’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