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见了这句话,可能就要劳烦亲再等一天了。皇甫明棂踏过长阶,站在山门下方的时候,到底还是忍不住往侧旁偏移了一下视线。
妙音寺山门边上,两个各具风姿的青年正一左一右凝望着她。
见她望来,两个青年各自一点头,合掌见礼。
皇甫明棂望向他们的腰间,果然看见垂挂那里的格外熟悉的铭牌。
顿了一顿,她合掌回礼,却没多停留,转身走过山门,向着寺庙的里边走去。
白凌和谢景瑜对视一眼,倒也没觉得多意外。
本来么,会被净涪师父看重的家伙,即便是个姑娘,那也不会是一般人。
谢景瑜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人已经看过了,师兄,我先回去了。”
白凌沉默地点点头,看着谢景瑜晃着双手吊儿郎当地一步步晃荡开。
倘若这里不是妙音寺,他这个师弟身上怕还会沾染一身怎么也散不去的酒香。
一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师弟,一个注定要自己趟出一条道来的师妹,再算上他自己……
白凌看着,都忍不住觉得头疼。
但很快,他又自己摇了头。
于他那位师父而言,这些个小问题怎么着都够不上“难办”这个等级的评判吧。
白凌又偏头看了一眼皇甫明棂的背影,转身也走了。
皇甫明棂才走出一小段距离,便看见相貌俊秀的年轻沙弥快步从寺里走出,抬眼一看,就往她这边走来。
“可是皇甫檀越当面?”
皇甫明棂听得询问,点头回礼,道:“正是,敢问师父是?”
那年轻沙弥笑着应道:“小僧净音比丘座前沙弥净席,领净涪师父法旨来请檀越,檀越请跟我来。”
皇甫明棂脸色一整,回礼应道:“请师兄引路。”
乍然听闻这一声“师兄”的称谓,净席面上八风不动,暗地里却又仔细打量过皇甫明棂一遍了。
净席到底是跟在净音身边的人,寺里寺外的消息还算灵通,不过片刻的功夫,竟就给他摸到了点边。但他也没声张,甚至都没跟皇甫明棂多说些什么,只领着人往法场上去。
皇甫明棂的到来引发了一些小小的骚动,但凡发现她的人,不论信众还是僧侣,都分出一点心神,若有似无地观察着她。
初初的时候,备受瞩目的皇甫明棂还有些不安,但很快她就安定了心神,坦然地穿行在众人的视线中。
一众已有灵感的大和尚打量过她,心里也是点头。
到得清源、清笃和净涪近前,净席仅是合掌一礼,便无声退至一旁。
皇甫明棂略略抬眼,眼角余光扫过立在左侧面色平静的净涪,不知何故竟是心神一定,往前礼见三位大和尚。
净涪点了点头,转眼望向清源、清笃,问道:“师叔、师伯,你们觉得如何?”
皇甫明棂眼睑微微一动。
清源、清笃两位大和尚相视一笑,齐声道:“可。”
纵然皇甫明棂先前已是心神安定,此刻听得这一声评判,也不自觉地在唇边绽开一抹浅笑。刹那间,春暖花开,看得这法场中一多半的人也都露出了一点愉悦的笑意。
清源、清笃等一众大和尚灵觉非常,自然是没有错过这一幕。
好强的情感渲染力……
清源、清笃两位大和尚更是直接看向了净涪。
净涪迎着他们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清源、清笃两位大和尚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净涪看向皇甫明棂,“你今日上寺里来,是已经决定了吗?”
皇甫明棂合掌又是一拜,“是,净涪师父,弟子已经决定了。”
净涪点头,又问道:“人生于世,便有诸般因缘纠缠,俗事烦扰,此中种种,你可都已经料理清楚了?”
皇甫明棂再一拜,庄重道:“烦劳净涪师父问询,红尘诸般杂事,弟子皆已料理妥当。”
净涪定睛看她,目光沉重却清净明白,“你若皈依,漫漫修途,途中千般险阻万般磨砺,你可都明白?”
皇甫明棂沉声应道:“弟子俱都明白。”
“无悔否?”
“定无悔。”
净涪眼睑微垂,合掌道:“汝可皈依。”
皇甫明棂心中一喜,连忙合掌回礼,“多谢师父。”
“先不着急,”净涪又道:“现下寺中事务繁多,一时尚抽不出闲暇来,待过得一段时日,再与你安排皈依一事。”
女子皈依佛门一事在当前的景浩界还没有先例,自然需要各方协调商议,才好整理出一套切实可行的规矩来。唯如此,方能令女尼长存于世。
佛门修行纵然出世,也是世上人,许多事情,仍然需要有所顾忌。
皇甫明棂心里明白,自然不会为此烦扰。
净涪的目光在她面上转过一圈,道:“没想到还是你先卖出了这一步......”
净涪伸手取出一枚铭牌。
那是一枚陌生又熟悉的铭牌。
陌生,是因为这枚铭牌并不是她曾拿在手里犹疑良久最后还是被收走的那一枚;熟悉,是因为它们近乎一模一样。
皇甫明棂暗暗松了一口气。
当着场中一众人的面,净涪直接并拢两指,携一点金色佛光点落在那枚铭牌的中央。
金色的佛光压落在铭牌上,须臾掀起一片涟漪。涟漪荡过之处,一抹菩提树影闪现。直到那涟漪平复下去,那抹菩提树的树影才再度隐去踪迹。
净涪收回手指,那枚铭牌便径直飘向皇甫明棂,落在皇甫明棂的手掌里。
她默默地摩挲手中这枚崭新的铭牌,正待要仔细感应一番。
净涪却又伸手,捧出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交予她,叮嘱道:“你虽还没有正式皈依,但日常修行的功课也得仔细,莫懈怠了。”
皇甫明棂不意自己竟还能从净涪手上讨得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心头一喜,连忙将铭牌放归袖中,双手来接。
净涪将经书交予她后,又抬手招来净席,“送她出去吧。”
皇甫明棂又对着净涪与清源、清笃拜了一拜,才跟在净席身后离开法场。
清源看着皇甫明棂离开的背影,问净涪道:“女尼修行的种种规矩,你有章程了吗?”
净涪颌首,“我会先去见见恒真。”
恒真?
清源、清笃两位大和尚对视得一眼,俱都笑道:“是应该见他一见。”
一则恒真的真身乃是景浩界佛门真正的开山祖师,妙音寺有意开女尼一脉怎么都绕不开他;二来慧真在西天净土上俯瞰诸多世界,见多识广,对女尼一脉的发展理当有所建言。
清笃大和尚看了看净涪的脸色,却是道:“此间事尚且不急,待你空出闲暇来也不迟。”
净涪笑着应了声。
又再闲话得两句后,净涪就告辞了。
清源大和尚笑着点头,清笃大和尚亲将他送到法场边上,低声道:“别太着急,这些事情急不来的,你还年轻着呢。”
净涪也低声道:“师伯放心,我都知道的。”
清笃大和尚故作姿态地打量了他两眼,才重重松了一口气,“你心里有数就行。”
净涪合掌,探身拜了一拜,才转身走了。
清笃大和尚在后头站了片刻,直等到净涪的背影消失了,才慢慢地转身往回走。
清镇、清显两位大和尚从旁边过来,一边与他并肩走着,一边低声安慰道:“净涪是个好孩子,他心里都有计较,你就不要太挂心了……”
清笃大和尚白了两位大和尚一眼,吹胡子瞪眼,却也压低了嗓音,“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能不知道?!”
清显大和尚今日似是真要与他分说个明白了。
“你知道?你知道你摆出这么一个脸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怎么着了呢?”
清笃大和尚沉默了下来。
半响后,他低低道:“你们不觉得……净涪这孩子心里似乎绷着一根弦?”
清显大和尚一时也是无话。
倒是清镇大和尚看看旁边两位师兄弟,悠悠地插话道:“他现在不是好多了吗?”
“是啊,现在是好多了,可前一段日子都发生过什么,你们还没忘吧?”清笃大和尚没甚好气,“说是师长,可事到临头,我们又为后辈做了些什么?”
是能站在灾难的前方,还是能疏导后辈,庇护他们,引导他们?
清镇大和尚摇摇头,一字一顿道,“师兄,你着相了。”
清笃大和尚双手猛地一颤,但很快又稳住了,便连一旁只是听着的清显大和尚也是眼光微闪,定定地望着清镇大和尚。
清镇大和尚倒没看他们两人,他只是偏了头,望着净涪背影远去的方向。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清镇大和尚慢慢道,“修行也是一样的。”
“当日净涪皈依之时,与我等在藏经阁中修持,为我等师侄,此时他已受菩萨戒,纵然他礼待我等,尊我等为师长,我等又有何面目真的承他之礼?更莫说日后……”
日后如何,清镇大和尚没有明说,可清笃、清显两位大和尚又如何不清楚?
清镇大和尚收回悠远的目光,看着两位大和尚,“我辈修行,唯求明心见性,无愧于道,无愧于己,无愧于心。我等如此,净涪亦如是。”
“他有他的道,我等哪怕是想要庇护弟子,也莫要阻碍了他的路才好。”
说罢,清镇大和尚微退了一步,合掌一礼,转身也走了,只留下清笃、清显两位大和尚在原地面面相觑。
净涪落座后不久,守在钟塔边上的僧人抬头看了看天色,默然片刻,伸手高高地拉起钟锤,然后重重按下。
“当……当……当……”
厚重沉浑的钟声响起,穿破彷徨,击透惊惧,唤醒所有听者心中沉睡的希望。
看不见的透明火光随着映入眼帘的熹微晨光在心底升起,透出融融暖意。
上首端坐的一众大和尚低眼往下一扫,望见那些信众眼底那仿佛从冰霜中破出的亮光,或是在心底松一口气,或是暗自点头。但不论他们作何反应,都在钟声敲过的那一刻,收敛了心神,拿起身前的木鱼槌子,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地敲了起来。
和木鱼声一道响起的,还有洪浑低沉的诵经声。
今日里这一场法会的流程,早在法会开始之前就已经张贴公告出去。每一位参加法会的信众都已经熟记于心,根本不需要再特意提醒。
是以当法场上的一众僧人拿起手边的木鱼槌子,敲响他们身前的木鱼,在木鱼声中诵念经文的时候,法场中满满当当坐了一地的信众们也都低下头,低声跟着僧人们念经。
一时间,那整齐清晰的诵经声竟将那清越规律的木鱼声都一并压了过去。
但不论是这法场上的僧众,还是法场中跟随着僧众诵经的信众,都只是一心一意诵念经文,虔诚礼敬四方佛陀,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旁枝末节的东西。
一遍《佛说阿弥陀经》诵完之后,接上的就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等到这一部《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诵完,法会的经文才又一次转回《佛说阿弥陀经》。
“……佛说是经已,舍利弗及诸比丘,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等,闻佛所说,欢喜信受,作礼而去。”
这一遍《佛说阿弥陀经》诵完,法场上的一众僧人就都放下木鱼槌子,合掌低唱一声佛号。
不论是座上僧侣,还是座下信众,在开口的这一刹那间,心头都忍不住一阵轻颤,仿佛有谁在无尽远又无限近的彼岸转眼向这边看来似的,悲悯而宽和。
所有人不由得都更虔诚了几分。
佛号落下,又有一位引礼师出列,正式宣告比丘授戒仪式的开始。
净涪默然坐在他的蒲团上,看着净音等几个沙弥出列,转至场中,先请戒师,随后带着新发放下来的衣钵入帐询问遮难,最后才上法坛受戒。
一众新戒礼拜四方之时,法场之中顿生感应,有道道金灿佛光自虚空中垂落,直将这一片法场换做佛家圣地。
会场中信众多如毫毛,年纪不一,贫富不一,可在这一刻,却是一声咳嗽也无,全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观礼。只在看见那法场上垂照下来的條條佛光的时候,按捺不住地加重呼吸而已。
许也是知晓此刻景浩界中的状况,当净音等新戒受戒完毕,引礼师引领一众新晋比丘退出法场的时候,那法场四方如练似帛的金色佛光竟在顷刻间统都化作了流水,向着四方涤荡冲刷过去。
那些佛光出得法场,须臾间就投落到这法场附近的一众信众和僧人。
不论凡俗还是修士,都在垂照下来的佛光中舒缓了眉眼。
净涪沐浴在佛光中,忽然心神一动,任由一座饰以七宝、通体光明的九层宝塔从他身体里冲出,悬浮在他头顶虚空。
这一座九层宝塔也不是其他,正是净涪的光明佛塔。
光明佛塔才甫一现身,便是金光一闪,显出塔中满满当当的残魂。
这些端坐莲台的残魂魂体单薄,灵智却清明,兼之净涪本人没有特意阻止,故而轻易就发现了外间的状况。
他们下意识地看向净涪。
净涪睁开眼来,对他们点了点头。
得了净涪允许,那些残魂才完全放开心神,迎向那些垂照下来的佛光。
可他们本来就是被血炼的祭品,与他们几乎一体的白骨玲珑塔早早遭遇重创不说,又经历过一段相当漫长的岁月冲刷,根基已是险些被耗损殆尽。哪怕在白骨玲珑塔残骸落入净涪手上后,得到佛经经义滋养神魂,也依旧虚弱得很。想以他们这虚弱的魂体去承接四方佛陀、菩萨垂照下来的佛光……
哪怕是经由受戒仪轨接引下来的佛光,对他们而言,也依旧是虚不受补。
这里头的关窍,这些没有经验的魂体不知道,净涪却是清楚的。
见这些魂体无知无觉地要直接迎上这些佛光,净涪心下微微摇头,自然垂落的手指悄悄地划了一下。
那九层的光明佛塔塔身上顿时亮起一件件的七宝纹饰。
这些七宝纹饰先那些魂体一步接引到头顶垂照下来的佛光,一层一层削弱疏通,直等到那些佛光温和到不会伤及这些魂体,方才作罢。
这数之不尽的魂体全然不清楚内中的风险,坦荡而自然地沐浴在佛光中,汲取佛光反补自身魂魄。
净涪见这些魂体安然无恙,也就没有多加理会,垂眸体悟着这些佛光中溢散而出的玄妙佛理。
这法会中与净涪一般体悟佛光的,还有许多人。也有很多人像净涪一般,头顶各色法宝灵器,自发汲取佛光滋补调养自身。
汲取、吸纳佛光的,数不胜数。可这佛光仿佛无有穷尽一般,从这次受戒的法场开始,到法会中的每一个角落,一整个妙音寺地界,乃至更遥远的地方,来回冲刷涤荡,一遍又一遍,往返重复。
不知过了多久,这些佛光才再度凝练成匹,垂挂在法场上空。
站在法坛上的引礼师放眼望去,只见目光所及之处,虚空清净,明华光亮,一时竟有些泪湿。
半年而已,自那一日魔降之灾爆发到今日,也不过是半年而已,可这半年的时间,却让他觉得绵绵无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现在,他终于能够松一口气了。
不仅仅是他,寺里的一众师叔师伯、师兄师弟,也都能够松一口气了。
想到这里,引礼师目光在一众僧人中转过一圈,最后在净涪身上顿了一顿。
顶着头上悬浮着的那一座光明佛塔,净涪自然而然地迎上了那位引礼师的目光。
引礼师对着净涪笑了笑,很快又转开目光,向着下首的信众合掌一拜,朗声道:“诸比丘受戒毕,则请……”
净涪也就收回目光,依旧静静地坐在座上,看着法会走过一道道流程。
一直到得午时,日上天中,暂停休歇过的信众从外间回来,才又有钟楼里的僧人高高拉起钟锤,重重敲响大钟。
所有人精神一震,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先往净涪的方向看了一眼,才重又转回目光,看向从侧旁走出来的引礼师。
便连此前一直在净涪禅院里酣睡的五色幼鹿,哪怕依旧未醒,也不自觉地往净涪的方向偏了偏头。
净涪则端容肃目,从容以待。
引礼师站定,向着净涪合掌躬身一拜,举掌相引。
净涪站起身来,合掌还得一礼,便从座中走出,来到人前,合掌向妙音寺方丈清源大和尚、天静寺主持清见大和尚等跪下,“我蒙和尚垂曲方便,已赐比丘具足戒。今愿受菩萨大戒,如律行持,成道利生,用报恩德。”
纵然他身侧只得他一人,纵然此刻台上、场中无数人的目光尽皆汇聚在他身上,净涪也依旧泰然自若,不见半点拘谨忐忑。
天剑宗里,难得清闲一日的左天·行坐在他自己的峰头上,远远看着妙音寺的方向,哪怕目光中难掩失落惆怅,到底也还算平静坦然。
陈朝真人今日也腾出空闲,留在天剑宗里。
远远看见左天·行的状态,陈朝真人脸上很难得地显出了两分笑意。
别说左天·行,陈朝真人自己都没想到,当年被清笃引着拜见他的两个小沙弥,一个受了比丘戒,过不了多时又将接掌妙音寺这一代佛子之位;另一个更年轻的,甚至还要在今日里请受菩萨大戒……
哪怕陈朝真人已经早有心理准备,真到得这一日,看见这一幕,还是禁不住叹息。
实在是后生可畏啊。
此刻遥望着妙音寺那边厢,感叹着后生可畏的,又岂止是陈朝真人一人?
但妙音寺这里的大和尚们,却没有谁能抽出身去在意他们这些人的感叹,都定睛看着前方这个眉清目秀,神净眼明的年轻比丘。
清源大和尚凝视着净涪,郑重道:“菩萨大戒受之不易,而行之更难,今汝既发此愿,如律严持,苟勿违犯,无不允许。”
净涪正色而答:“谨如教命!”
答完,净涪又是合掌一拜,才转身站到引礼师旁边。
早在午时之前,法场上就已经布置好了法座。上设供桌,供奉佛像及香、花、灯、果。左右各设高座,左侧供列诸佛贤圣“阴十师”牌位,右侧则置是传授菩萨大戒“十师”座位。
此时净涪与清源大和尚一番对答,更有早早安排过的沙弥替他擂鼓设礼,庄严非常。
待到各方大和尚依次就位之后,清恒大和尚拈香,又给净涪讲述了“三聚净戒”之后,就回到了他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净涪在引礼师的指引下,继续进行下一步仪轨。
这些五色鹿应该真的许久没有跟人修打过交道了。
他很干脆地接过掌控权,“只有基础书籍不够。不论是哪一片界域,基础书籍都不算难得,但凡有文字流传的地方,用心些就总能找到。哪怕没有文字记载,经过一段时间的推算观察,也总会有所收获。”
五色鹿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净涪眉心处一道金色的佛光绽开,那中央处隐隐勾勒出了一只眼睛的轮廓。
五色鹿见得那只眼睛,当下就闭嘴了。
是了,佛门的法眼。
有这法眼在,不论是这小和尚将来去往哪一片界域,想要做到入乡随俗都不难。更何况佛门还有其他诸如天眼通、他心通等等等等的神通。
五色鹿有些头疼,“那你还想要什么?”
跟人修打交道就是麻烦,条条框框的恁多了不说,还非得你猜来我猜去的,就是不明说。
五色鹿都有点想掉头直接走人的了,但看了看净涪,还是按捺住了。
“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算上这一回,他都问了三遍了,敢不敢坦荡直接些!
净涪知晓这只五色鹿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他笑了笑,也就真的很干脆地道,“我要本源资料。”
本源资料?!
五色鹿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斥道:“不可能!”
净涪眼睑一抬,目光直直地对上了五色鹿,毫不退让,“本源资料可以不多,但必须要有。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小世界的演化资料,也可以。”
“大家都不是被锁在小世界里的人,就别拿那些基础书籍来糊弄人了。”
净涪话音虽淡,但五色鹿却是无从反驳。
确实,净涪也是可以走出世界的人,也有足够的手段去了解陌生的世界,他并不需要五色鹿族群提供的所谓基础帮助。
“可是那是本源资料!”
五色鹿不肯退让。
什么是本源资料?
这一方诸天寰宇乃是自远古洪荒演化而来,除洪荒破碎中侥幸得以保存的洞天福地及仙岛、仙山之外,另有三千大世界、三千中世界、三千小世界。其中所谓的三千数乃是虚指,并非实数。若真要说世界实数几何,怕是除了高居混沌天外,一念可知过去未来的诸天圣人之外,再没有谁知晓。
就如景浩界最初不过一个小道场演化而来的那样,这诸天寰宇中的世界无不是由远古洪荒破碎时候的碎片衍化成形。而五色鹿所说的世界本源资料,便是修行有成的修士在机缘巧合之下窥见世界衍化时以元神记录下来的世界成形过程。
非得是世界衍化之时不能成形,非得是修行有成的修士不能记录,由此可见,本源资料何其珍贵,何其难得。
唯一可喜的是,纵然形成条件严苛,但本源资料也不是不可以复刻的。
观本源资料而有所悟的修士若元神强横,道行高深,也可以做到刻录出一份本源资料的事情来。
可纵然如此,本源资料仍然非常难得,毕竟本源资料最为重要的,其实是世界衍化过程中天然溢出的道韵。
炼气士炼的是气,但修的是道。道经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隐在天地万物间,众生若有悟性,便是凡世浮生,亦可悟道。然而道最容易被修士参悟的时候,其实还是在世界初成,万物衍生的那个阶段。
也就是说,净涪向五色鹿索取的本源资料,其实是天地道韵。
然而天地道韵何其宝贵,便是五色鹿族群里也是稀罕物,哪儿能取出来分给外人?
净涪早料到五色鹿的反应,他也不生气,“我也不多要,一缕便可。”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必得是无主世界所出的一缕本源资料。”
五色鹿仍然不能答应。
他今日要是敢应下这茬子事,回头族里必是要抽的他那份本源资料,绝对不行!
净涪见五色鹿坚决,仿佛也有些烦了,“那你们能拿出些什么来给我?”
五色鹿看净涪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竟莫名的就要生出一丝愧色来。
然则这丝方才在他心下转过一圈,还没如何,他心头骤然生出一股惊醒,竟让身体稍稍往后退了些许。
五色鹿面色一凛,紧盯着净涪的眼睛不放,想要在那双黑亮清净的眼睛里发现些什么。
净涪似乎也才在五色鹿的反映中发现自己的心境不稳,却也不躲不闪,直直地迎上五色鹿的视线,只凭呼吸调整自己的心绪,稳定心境。
五色鹿盯着净涪看了好半响,到底还是没在净涪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他暗自嘀咕了两句,仍是谨慎地在心底记下一笔,才暂且放过这事。
也是经由这么一番打岔,五色鹿才猛然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上下打量着净涪,看得净涪都有些奇怪了,他才问道:“说来我有一点觉得奇怪,能问一问吗?”
净涪那溅起涟漪的心境平复,情绪也就稳定下来了。
“南无阿弥陀佛,前辈请说。”
五色鹿于是也就真的问了:“我说,你一个和尚,修行不该是往微妙里求的吗?怎的也想要本源资料了?”
虽然都说修道修心,但其实道门、魔门和佛门都各有侧重。道门是炼气求道,而魔门是纵意唯我,那佛门则是炼意修心。
本源资料虽然稀有贵重,但多是对道门和魔门而言的,纯粹的佛修不太追求这个。
对于佛修们来说,本源资料这种东西,有固然是好,没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需要执着。但偏偏,这个小和尚却似乎不太一样啊……
寻常修士都不会将自己的修行机要轻易告诉旁人,尤其是五色鹿这样今日才见第一面、连就基本的合作条件都还在争论的外人。
但净涪似乎不忌讳这个,五色鹿既然直接问了,他也就很直接地答了。
“佛门修行当然是炼意修心,但一味清修并不可行。要炼就一颗真金,就要先就矿胚投入火炉中去,不是吗?”
五色鹿想了想,竟然真的就明白了。
他道:“原来如此,你想借众生欲念锻炼自己的剔透佛心……”
人有共情,不,绝大多数的生灵都能共情,人心尤其容易受到他人情绪的影响。就像两碗水,如果一碗水水面平静,另一碗水水面波纹连连,那当这两碗水接成一碗的时候,两碗水的情况也都会和早先时候的不一样,或许是平静,或许是激起波纹。
人心、人情也同理。
五色鹿看着对面小和尚依旧带着一点清淡笑意的洁净脸庞,也是被惊了一下。
“你这小和尚,真是好大的胆子。”他叹了一声,又有些奇怪地问道,“你就不怕最后被众生欲念玷污了你的剔透佛心,最后反毁了你的一世修行?”
面对五色鹿的问题,净涪只是笑。
笑的不单单是净涪,还有他心底倒映出来的净涪佛身和净涪魔身。
他们或是笑得平静,或是笑得肆意,或是笑得纯净,不一而足,却是一色的无畏。
五色鹿忍不住又赞了一声,“好胆子!”
早先因自己心态生出的一丝忌惮和猜疑淡了丁点,五色鹿叹了一口气,竟郑重问他,“和尚你年岁尚轻,天资亦是非凡,纵是放慢了脚步,也无有不妥,何必急于一时,行这般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