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看了一眼沈安茹,没有错过她面上漏出的任何情绪。
包括那些伤心和痛悔。
也包括那虽然没有说出,但却处处表明的“不”。
他全都看得清楚了。
净涪沉默了一瞬,随后垂落眼睑,双膝跪落,同时双手叠起,规矩又利索地叩了三个响头。
沈安茹终于忍不住了,从喉腔中泄出几声呜咽。
三个响头叩罢,心魔身和本尊同归识海,只留佛身一人掌控住肉身。
他笑了笑,道,“沈夫人,小僧去了。”
沈安茹几乎都没能站稳。
净涪又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沈安茹大睁着眼睛,极力从那被水雾朦胧的视野里看清那道远去的身影。因为她也知道,她这长子一去,就再不是她的孩子了。
净涪的速度并不快,哪怕眼睛里的水珠接连涌出,沈安茹也仍然能清楚地看见那逐渐拉远的距离。
不知什么时候起,晴朗明净的天穹被一层绵密的浓云遮掩,少了几分晴明,多了几分暗沉。
幸好,还没有到下雨的地步,不过就是掩去了那轮堂皇的大日而已。
转过了拐角,净涪再不停留,脚下不紧不慢迈出,身边的环境须臾就发生了变化。
虽然净涪只是匆匆而过,但他到底手段惊人,从沛县程家到妙音寺的那一路上,景浩界世界上的变化还是尽数落在了他的耳目里。
净涪停下脚步,瞥过周围这些百姓们眼中的笑意,也很是笑了一下,才抬脚踏上山道,沿着这长长的石阶上山去。
这石阶的尽头也不是其他,正是妙音寺。
净涪低头上山的时候,程家门前入定的程沛也终于醒过来了。
他睁开眼睛的第一反应,便是去看净涪先前所站着的位置。
没看见净涪,程沛面上有些沉重,但也不觉得如何意外。他站起身,来到沈安茹身侧,再次伸手扶住了她,低低唤了一声,“娘。”
沈安茹完全没有听见,只愣愣地望着长街的位置,泪如雨下。
程沛陪着她站定,也不打扰。
虽然他顺着沈安茹的目光看去的时候已经不见净涪留下的任何痕迹了,可他也不做声,只陪着沈安茹站着。
好半日之后,沈安茹才像是惊醒过来一样。
她拽紧了程沛的手又放开,伸手从袖袋里摸出帕子,将面上眼角的水痕尽数抹去,低声道,“回吧。”
“嗯。”程沛应得一声,再没说其他,搀扶着沈安茹就踏上台阶,来到那紧闭的朱红色大门前。
“开门。”
守在小门边上的门房冷不丁听见外间传来的声音,一时觉得熟悉,可又偏记不起来到底哪里听说过这个声音。但即便如此,这一点熟悉也足够让他警醒了。
他不敢怠慢,利索地收拾过自己,几步蹿到门边,拉开大门,张目去看。
那两张比声音更熟悉的面孔映入他眼睑的那一刹那,门房一个激灵,立时拉开大门,恭敬来迎,“二爷,夫人,你们回来了?”
程沛扫过他一眼,点点头,搀扶着沈安茹跨过高高的门槛,边走边问道,“我们回来了,家里怎么样?”
“好着呢!”门房立时笑开了眉眼,“多得大爷照看,家里安稳得很。就是二爷和夫人不在......”
门房面上那再明白不过的感激晃了程沛一眼。
管家闻讯,很快就赶来相迎,门房还要当差,不敢轻离,送了沈安茹和程沛这两个主人走出几步之后,就回到大门边上,伸手去将大门关上,自己则仍在那里守着。
程沛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门房面上的笑容、欢喜以及感激都还没有散去。然而他的目光越过了门房,也穿过那渐渐闭合的大门,看见那条街道的尽头,亦看见了已经散去浓云,只留下片片棉絮一般云层的天穹。
沈安茹察觉到程沛的异样,抬头去看的时候,程沛已经收拾好心情回过头来了。
此时管家也简单地将这几年他们程家庄乃至景浩界发生的事情跟这两位主人汇报了一遍。
沈安茹和程沛两个听罢,俱是沉默地点头。
管家抬眼看见这两位主人的模样,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他犹疑得一阵,还是找了个机会问道,“二爷,夫人,不知大爷......”
程沛和沈安茹被净涪带走是他们程家庄上下尽知的事实,如今程沛和沈安茹平安归来,显然必是净涪将他们送回来的。但问题是,净涪将他们这两个人送回来,难道都不进门就走了么?
程沛望向沈安茹。
管家眼角余光瞥见,却更不敢抬眼去看,又更低垂了脑袋,只竖起耳朵来听。
沈安茹沉默了一阵,说道,“净涪和尚他......回妙音寺去了。”
管家心里一震,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沛瞥了管家一眼,收回目光低声问沈安茹道,“娘,你累了么?先回房休息一阵吧?”
沈安茹点头,程沛就又搀扶着沈安茹将她送回了她的院子。
待到管家回神的时候,这正堂里已经没有沈安茹和程沛的身影了。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却是立时加快了脚步,既重新安排起人手,也备好这些年来的账册,等待沈安茹的查看。
这些都还罢了。哪怕这数年里沈安茹和程沛两位主人都没留在程家,也有净涪这位程家大爷照看,没人敢错了程家的规矩。真正麻烦的是那些听闻沈安茹和程沛归来,有心要交好他们两人以达到交好净涪和尚目的的各家家主。
他忙得脚不沾地,直待到夜深,才算是堪堪了解。
然而,好容易将那满箱的拜帖、请帖送到程沛书房处后,管家回到自己的小院,却又迎上一双双暗沉的眼睛。
管家已然倦极,却还得打起精神来应对这些老人。
这些老人虽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盯着他,他也知晓他们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管家低叹一声,说道,“净涪和尚没进门,回妙音寺去了。”
没进门,回妙音寺去了......
哪怕这一众老人早早就已经得了消息,这会儿真正听管家说道起来的时候,脸色还是又更沉了下去。
好半响后,才有一位老人盯紧了管家,问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管家心里确实是有些猜测的,但他作为程家的老仆,却不好多说程家几个主人的是非,尤其是这一回,他牵涉到的可能是程家几位主人心中的伤疤。
管家沉默了下去,可饶是如此,他这样的沉默也叫这院子里的老人们看出了几分端倪。
这些老人们的脸色已经不能看了。
管家站在院门边上,心里也是沉得压抑。
这院子里是有风的,但这风再是清凉,也不能顺了院中这许多人心里头的那口气。
除了这院子中,屋里也是静得可怕,只得一片昏黄烛光泄出,再无半点动静。
直到得夜更深了,才有一个老人拄着拐杖站起。
他用那双浑浊却仍然映着光的眼睛团团看过院中这一众人等,“好了,都回去吧。”
他不说话尚且罢了,这会儿一发声,立刻就将这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拖了过来。那些沉凝目光里压落下来的分量,换了个人,怕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然而,这位老人也非是寻常人等。
他直直地迎上这许多目光,沉声道,“都回去,好好做事,别惹出岔子来。”
这目光的战争持续了一阵,才有人偏移开视线,问道,“我们真的就什么都不做吗?”
净涪这个大爷本来好好的,为什么到了程家来,也不进门,反而直接就走了的?
若说有要事,二爷和夫人也不会是今日里这般萧索模样,怕不是他们与净涪和尚闹出些别扭来了。
虽然说比起净涪和尚,程沛这个二爷才是他们这一群老仆看着长大的,他们本该跟程沛这个二爷更亲近,更何况沈安茹也是个执掌程家后院多年的主母,他们若暗地里有所偏向,也该是向沈安茹和程沛这边倒。
可这几年来,他们得了净涪和尚照看庇护,又耳闻目睹过这片天地的变故与救赎,自觉深受净涪和尚大恩,更胜他们与程沛和沈安茹这两位程家当家人的主仆情分,自然就更偏向净涪和尚的。
再说了,净涪和尚行事向来周全妥帖,真要是双方之间闹出了些什么不对,那必然是自家这两位主人错得更多。
虽然有多年的主仆情分在,但他们就能眼看着沈安茹和程沛错待净涪和尚,而什么都不做吗?!
这个老人的话,直接引动了其他老仆的共鸣。
这院子里更多的老人一同望向那位最先发言的老仆,逼问着他。
那老仆沉了眉眼,低喝道,“你们还记得主人家的身份么?!”
这话一落入院中众人的耳中,直接就问住了他们。
此刻站在院子里的这些人其实都明白,老人说的身份,并不是指沈安茹和程沛是程家主人的身份,而是指......沈安茹与程沛和净涪和尚之间的关系。
再如何,沈安茹也是净涪和尚的生身母亲,程沛也是净涪和尚的同胞兄弟。
那老人轻舒一口气,又团团看过院中众人一眼,包括管家,问道,“你们还记得净涪和尚最后一次回来这程家时候交代过我们的事情吧?”
怎么可能不记得?
在这深沉的夜色中,站了满满一院子的老仆尽皆被这个问题带回了那一日正午。
正午堂皇炽热的阳光下,净涪和尚立在院子里,目光望定他们,诚恳又郑重地托付他们。
“烦请诸位费心,替我母亲与兄弟守好这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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