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准备怎么做呢?
净涪佛身将心魔身的问题听得清楚,他沉默得半响后,再开口时候,那声音很是平淡漠然。
‘将消息递送到张道兄那里,任张道兄安排吧。’
心魔身有些诧异,也有些了然。
他笑了起来,‘你竟然还真不想要插手啊......’
佛身转眼看他,原本平淡漠然的声音里平白就多了两分假假的好奇,‘难道你想要在这里头插一手?’
心魔身抽出一只手来放下,只拿一只左手托住左腮,‘我只是以为,你应该会想要再多做一点什么。’
佛身收回目光,连那两分假假的好奇一并抹去,‘那是沉桑界修行者与诸天寰宇各界修行者之间的因果,他们做了事,不得承担后果的么?如今人家苦主来寻晦气,我怎么能拦?’
顿了一顿之后,他才又道,‘我不过一个和尚,凭什么拦?’
心魔身看着净涪拿住那片菩提叶,往与菩提叶中送入信息,口中话语还是不断。
‘就算沉桑界修行者智计百出,以他们一界之力,想要抗衡诸天寰宇各界修行者,简直异想天开。沉桑界这一方败落已成必然,而必定会取胜的那一方......’
‘你不怕他们狮子大开口,将沉桑界撕咬得只剩下一张皮?’
佛身将那菩提叶收回袖袋,仍然没有去看心魔身,‘就算真是这样,沉桑界修行者也得受着。’
反正张远山、五方神鸟与菩提树幼苗一行人已经正式开始为“绝地天通”忙活,沉桑界凡俗众生基本已经有了安排。
就算到时诸天寰宇各界修行者真正踏足沉桑界天地,来寻沉桑界修行者晦气,只要张远山站出来,即便那时候沉桑界的“绝地天通”还没有彻底完成,沉桑界凡俗百姓也不会完全没有活路。
真正受苦遭罪的,也就是沉桑界的这些修行者而已。
至于那些修行者到时候会是个什么结局,自有他们的命数,要净涪插手?
‘倒是你,’佛身看了看心魔身,‘你就愿意只这样看着?’
心魔身被佛身问得一怔,面上自然就浮出了几分不解,‘你这话......我听着倒是新鲜啊。’
佛身当即就笑了,‘你要与我装傻么?’
心魔身随意一摊手,‘我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佛身哼了一声,收回目光,‘需要我明说?’
心魔身目光悄悄在佛身面上转了一遍,收回来时候,才摇头晃脑地道,‘那些可都是菩提子啊,佛门的清圣灵物,我又有什么能耐,可以在它们身上动手脚?佛身啊,我都不知道你竟然这样的高看我。啧啧啧......’
‘菩提子是很难做手脚,但那些装着菩提子的木匣子......真的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心魔身眯了眯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说还是不说,心魔身确实可以自由选择,可佛身当面来问的这会儿,心魔身却不能随意否定,因为那已经算得上是说谎了。
对自己说谎,那不就是自欺欺人么?
不论是净涪三身中的谁,都不可能允许这种做法成为习惯。
佛身看他默认,却偏没有说话的打算,索性就自己继续了。
‘如果那洪长兴真是直接将整个木匣子带走的话,心魔身,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佛身仍旧平静得很,‘但知道却不阻止,任由洪长兴带走菩提子,心魔身,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心魔身闲闲抬起一只手来,手指伸到眼前随意对转了转。
‘只是想要看看他到底能够做到什么程度而已......’好一会儿之后,心魔身终于开口了。
然而他那说法,却听得佛身都愣了一愣。
只是想要看看洪长兴到底能够做到什么程度,所以默许洪长兴带走菩提子,而且看起来,还不仅仅只有一两颗......
这种原因听起来荒唐,然而佛身也知道,心魔身说的是实话。
他真就是因为想要看看洪长兴到底可以做到什么程度,才抬了抬手的。
一时半会儿的,佛身竟也觉出了三分头疼。
‘你就不怕平白沾染上因果?’
心魔身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佛身觉得脑袋更疼了。
‘你啊......’
生气吗?并不。
净涪三身里,心魔身与佛身是同等的存在,他们平等、独立且自由,除了天然辖制住他们两人一分的净涪本尊外,没有谁能对另一人发号施令。
所以即便那些菩提子都是佛身辛苦所得,可同为净涪,心魔身也拥有一定的处置权。
他也是能够调用属于净涪的部分修行资粮的。
佛身伸手按了按脑袋,压下了一种虚幻不实的胀痛之后,他望定心魔身,‘你到底有什么谋算?’
心魔身收回手,抬起目光来迎上佛身的视线。
‘依你看来,倘若诸天寰宇各界修行者强行出手侵入沉桑界天地,沉桑界天地如今这处处显出崩坏迹象的天地法则,到时候会是个什么结果?’
心魔身眸光寂寂,佛身的视线不过稍稍触及,便下意识地想要往侧旁偏一偏,但他到底稳住了。
‘......本来就已经断裂的渔网再被大力撕扯,自然就会破得更加残败。’
心魔身只是咧了咧嘴角,‘张道兄那边也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绝地天通需要时间。’
让修行者自己扯皮,尽量避免波及天地,崩坏天地法则,这样才能留给张远山那一行人更多准备的时间,才会让“绝地天通”尽量做到最好。这样一来,就有一点需要得到保障--沉桑界天地与诸天寰宇的壁垒,不会被沉桑界修行者借用。
倘若净涪是沉桑界的修行者,他这做法,其实完全能够被称作“开门揖盗”。而他也绝对会被打上背叛者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但......
净涪他并不是沉桑界的修行者啊。
他来自景浩界,是景浩界佛门妙音寺的一位和尚。
心魔身嘴角咧开的弧度又偏大了稍许。
佛身对此也很有些无语。
‘......所以,我们的立场到底是什么?’
明面上,他们在沉桑界中修行,别的不说,单只他们如今沿着沉桑界地气祖脉行走,一点点打通被阻塞的地气祖脉这一点,他们就是非常明白地帮着沉桑界天地,站在沉桑界天地这一侧。
可另一方面,他们又暗自放任洪长兴盗走菩提子,让本来该在沉桑界天地中庇护一地的佛门清圣灵物早早夭折,更沦为可以被他所用的一份资粮,这样算来,他们又能被划分到洪长兴他们那一方。
立场这样混乱,幸而没有人来问,真要有人当面来探问,净涪怕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人家。
‘立场啊......’心魔身看起来倒没有佛身的那一份烦扰,‘我们的立场难道不是这方天地与这方天地间存活的凡俗生灵么?这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啊。’
佛身没有说话。
心魔身闲闲抬起目光瞥了他一眼,‘你还有问题?’
佛身沉默得半响之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这不就是了?’心魔身看得他这副模样,乐了一下,‘如果你心里真有所挂碍......我不介意帮一帮你。’
想也知道心魔身所说的帮忙到底都会是些什么手段,佛身对此敬谢不敏。但即便如此,佛身也是在仔细检视过自身之后,才与心魔身摇头。
心魔身看着颇有些失望。
但凡佛身开始质疑自己,又或是遮掩他自己,那些心念引发的阴影,就都将成为心魔身可以利用的手段。
只可惜,佛身都给避了过去。
心魔身无声摇头,但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惋惜,他轻易就散去了面上心底那些不太必要的情绪。
‘洪长兴到底收走了多少菩提子?’佛身整理过心神之后,直接便问心魔身道。
心魔身抬手托腮,另一只手捻住一颗星光把玩。
‘就我所知,约有四五十吧。’
佛身蹙了蹙眉头,等他眉关平复之后,才又问心魔身,‘他收拢那么多菩提子到底是要做什么?’
心魔身也不帮那洪长兴隐瞒,直接就将洪长兴现在在做的事情跟佛身说了。
洪长兴确实算得上谨慎,处处小心,轻易不肯让沉桑界的修行者们发现自己的踪迹,可他到底是太过看重那些菩提子。
为了最大限度都留下菩提子中封存的生机,洪长兴只将部分菩提子从木匣中取出,收入药篓,剩下的近三十余菩提子仍被封藏在木匣子中。
心魔身在那些木匣子上留了手段,只要他愿意,他甚至能够借助那些木匣子远距离探查周遭的情况。
这不,洪长兴那边的动静也就基本都被心魔身看在了眼里。
这般强大的掌控欲,真的是净涪在前半生时候就已经养成了的,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佛身每尝想到这里的时候,也禁不住有些茫然。
这一回也差不多。
但佛身很快就收拢了心神,他问,‘东方?就是当日楚刊择定的那处祭天所在?’
‘嗯。’心魔身不太在意地应得一声。
‘那个地方......’佛身沉吟着开口。
‘谁都知道那个地方必定是要紧的地方,它或许还与整个沉桑界天地有着莫大的关联。’心魔身似乎并不太在意,他随口就打断了佛身的话,‘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笑,‘现下整个沉桑界天地,即便是那些自诸天寰宇归来的各位金仙大修们,谁又真敢靠近那里一步?’
谦照与明良两位金仙大修,他们这两位在当前的沉桑界天地之内,占据了地主的身份,又被沉桑界众多修行者簇拥着,几乎不逊色于太乙仙的福和罗汉,可这两位金仙大修也好,甚至是福和罗汉也罢,他们中的谁,又真的去那处山峦探查过情况?
佛身叹了一声,‘毕竟忌惮着楚刊。谁知道这位在那片地界又存留了什么手段?沉桑界天地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这位一个人就占了四成功劳。对这样的一个人再如何忌惮、防范,在他们看来都是值得的。’
‘而且......’佛身的目光轻易抬起,在沉桑界天穹上转了转,‘天地之外大概也有很多人在盯着那里吧。’
‘不想再招惹旁人的猜疑,当然就得更注意着些。’
到得如今,沉桑界也只从诸天寰宇之外回归了明良、谦照两位金仙大修,除了他们之外,竟再没有哪一位出身沉桑界天地的金仙大修穿过天地胎膜。便是有外来修行者,也是那些旁支别传的天仙,对沉桑界本土修行者的助益寥寥,显然,沉桑界天地胎膜之外的情况还未曾得到改善。
只怕比起他们进入沉桑界天地胎膜之前,还要有所不如。
佛身想想当时就停在沉桑界天地胎膜另一侧的道宫,也是暗自摇头。
心魔身嗤笑一声,却抬起了目光定定望住佛身,‘你要改主意了?’
要改主意去帮一帮沉桑界的修行者了?
饶是佛身,也慢了瞬息才领会心魔身话里的意思,实在是心魔身这话题跨度太大,也太过跳跃了。
他摇摇头,应道,‘不,只是有些感叹而已。’
‘沉桑界天地劫气将起,便是我们,大概也只能勉强保存自身。我观望此间环境,整理各处情况,也不过是对沉桑界那即将掀起的大劫有些好奇而已。’
佛身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
心魔身转眼看他,问道,‘怎么了?’
佛身像是真的想到了什么,看定心魔身,‘你觉得,如今沉桑界天地间弥漫的劫气,与早先楚刊、刘生和谋算沉桑界天地时候弥散在天地间的劫气......有几分关联?’
心魔身听得佛身的话,眼皮跳了跳。
‘你的意思是说,楚刊、刘生和在沉桑界天地闹的那一场,其实还算不上劫难?’
佛身没有说话,却似是默认了下来。
心魔身也是难得的头皮发麻。
他静默了一阵,才道,‘楚刊、刘生和算计的那一场,虽然搅乱了沉桑界天地意志,好像也确实是一场众生劫难,但细细算来......’
‘那时候除了被天地法则变化波及的凡俗生灵之外,沉桑界的修行界中就只有天仙境界往上的修士死伤。虽然沉桑界本土修行者力量确实有所损伤,但其实沉桑界修行者的有生力量却得到了保存。’
‘如果这样也能算是一场天地大劫......这样的大劫也确实太好渡过了些。’
然而,倘若那样程度的死伤与损失,都还不能消去大劫劫气的话,沉桑界天地又能要再损失多少人才算是了了劫数?
当日楚刊与刘生和闹出的那一场,沉桑界本土修行者中玄仙大修一个不剩,就连天仙修士,也只存留了支撑宗门的十余个。
这十余个天仙修士就算全都给填进去了,也不够消去劫气的吧。哪怕再算上沉桑界的全部化神、合体、渡劫修士,也还是远远不够。祂又要去哪里找人来入劫,又要让谁化劫?
心魔身与佛身相对无言,却是谁都没有开口。
还能有谁?如果不想让整个天地埋葬,那就只能是......
心魔身低眉,‘且修行去吧。’
如果连金仙大修,甚至是太乙仙大修,都要趟入沉桑界天地这趟浑水,入劫了却因果的话,那么他就算想得太多,也都没有用。
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别想了,只一意修行,免得等沉桑界天地劫气完全汇聚,还没有完成修行的他也被拽入劫数中走一遭。
真入了劫,净涪不敢保证自己就能够从容脱身。
佛身点点头,离开了识海世界。
他抬眼往天穹上深深看了一眼,又在他人注意到之前收回了目光。
仍旧一手擎着那心灯,一手捻着那佛珠,净涪念诵《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缓步前行。
琉璃佛光仿佛自东方净琉璃佛国照落,又似乎是在这天地四方聚拢而来,更像是从净涪周身映照而出,绵绵且无尽,通透而明澈。
有心灯灯火在前方开路,净涪这一路的修行尚算顺利。即便是走入也有菩提芽苗庇护的安居之地,从那人群中走过,也基本没有谁留意到净涪这一个人。
那簇拥了净涪一身的琉璃佛光仍会涤荡天地,安稳人身,那《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经文仍会直入灵台,抚慰心灵,是以当净涪走过时候,很多凡俗生灵都会心有所感,或跟随在净涪身后,陪着净涪念诵一遍经文,或避让道旁,静听净涪诵经,但他们再不会打扰他。
净涪安安稳稳地走过,又清清静静地远离,唯有寥寥几个见过心灯灯火牵引净涪心念所化法身的凡俗生灵才会一直缀在净涪身后,希望能够在这纷纭浊世、苦难天地中寻得一线生机。
对于这些人,净涪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他只擎着心灯,捻着佛珠,诵着经文前行。
不在意身后跟了什么人,不计较那些人跟了多久、陪了多远,也没去看这些人面上心里到底都是个什么想法,他只缓步向前走着。
这一路,有人加入,也有人退出。可一来有琉璃佛光庇佑,二来净涪行走的速度也不算太快,那些一意坚持的人倒也都撑了下来。
而陪着净涪走了一路,即便没有谁得到过净涪的首肯,甚至是只言片语的承认,这些只凭自己一点心念坚持下来的人仍然发现了自己的变化。
那不仅仅是肉身的增益,还在于神魂上的淬炼。
注意到这些变化的人心头大喜,又更坚定了跟随净涪的心念。
如此,缀在净涪后头的人渐渐地就真正地壮大了。
对于这种变化,净涪仍旧不太在意。他以脚步丈量着土地,以气机牵引地气,一步不停地循气而走。
可净涪不在意的,不留心的这些,却引来了福和。
福和罗汉找到净涪时候,见到净涪身后缀着的那一连串人,沉默了一下,也不去打扰净涪,而是跟在了人群的最后头。
人群更前方的那些凡俗生灵和最前方的净涪学了个十成十,根本就没有给福和罗汉这一位明显的佛门法师分去一点眼神,只擎着一盏烛火摇曳的油灯,捻着一串佛珠,合着净涪的诵经声诵念《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唯独人流最后的几个凡俗百姓在福和罗汉跟上时候看了他一眼。
然而也只是一眼,便再不留意他。
福和罗汉将这一切看得清楚,他的目光从人流最末的几个凡俗百姓一一看过去,一直看到最前方的净涪。
但很快,他就收回目光,取了一盏灯盏来擎着,脱下佛珠拿在手里捻动,低声诵念佛经。
“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游化诸国,至广严城乐音树下......”
福和罗汉到底根性不俗,境界了得,不过是刚刚起了个头,那仿佛带了玄妙佛理的经文就轻易将他周遭的凡俗百姓引入了佛法的世界里,去体验那佛理的玄奇与微妙。
这些其实都还只是等闲,真正不容忽视的影响,还是那随着福和罗汉加入陡然膨胀、以一种恢宏庄重且包容坚定的速度向着整个天地四方扩散。两句佛经诵起,整个天地几乎都被拢在这一片琉璃佛光之中。
各处庇荫着凡俗百姓的菩提芽苗顿生感应,纷纷亮起菩提灵光,借了那琉璃佛光来,一点点地扩大自己的庇荫范围,增益己身的成长。
百余株菩提芽苗的变化当即便分去了沉桑界各处的目光。
那些修行者们,不论是沉桑界天地中的修行者,还是沉桑界天地胎膜之外的修行者,目光从净涪、福和这一群人身上挪开,往沉桑界天地各处转了一转之后,才又回到了净涪与福和罗汉这边。
菩提树幼苗气得几乎连冠顶的叶子都给全部翻转起来。
“那福和......那福和!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偏就要跟上净涪小和尚,偏就要将净涪小和尚拽入那些人的视线中?”
“净涪小和尚是怎么着他了吗?!怎么就盯着净涪小和尚不放!小和尚明明都已经安安稳稳修行了,他怎么就是一定要拉扯上小和尚?!”
“他真以为净涪小和尚是好欺负的吗?!”
沉桑界天地劫气正在汇聚弥漫,显然大劫将起,再不是往常那安稳时候,福和罗汉这做法委实欺人太甚!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各位亲们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