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的选择,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
在他以后,一颗又一颗的微光化作火星,越过狂风,越过距离,向净涪飘来。
这些微光没有多说话,他们就像约定好了一样,只在飘到净涪近前,汇入其他火星的时候,给净涪留给无比简单的三个字。
“多谢你。”
“多谢你。”
“多谢你......”
一个接着一个的微光合在一起,到得最后出现在净涪面前的,却就是一朵指长的火苗。
净涪不过才刚刚回过神来,原本重重叠叠几乎要将整个暗土地界淹没的微光汪洋,已经彻底没有了影迹。
长空还是今日以前那般的苍茫空荡,甚至比起往常时候来,今日里的这方暗土界域还要更干净清爽许多,但不知为何,却愣是叫人觉得有些怪异。
或许,是因为太过空旷了一些......
净涪垂落目光,定定看着面前那一朵火苗。
火苗很安静地燃烧着,没有强烈的威压,没有摄人的存在感,它异常低弱,仿佛只要叫这山风一吹,便能扑灭了它去。
但净涪知道,这玄光界天地内外的各位大修士们也都知道,它不弱。
甚至堪称恐怖。
由不知几何的苍生最后余留在这玄光界暗土界域中的一缕浓厚感情所汇聚成形的火苗,表面看来再如何平凡孱弱,又怎么可能真就似它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这玄光界天地内外的各位大修士,尤其是暗土六重天界域这边近三百数之多的大修士,看着净涪以及他手上那朵火苗的眼神都异常凝重。
然而,明明这火苗已经积蓄了庞大的力量,一旦爆发必定煮天焚地,倾覆万象,它仍然乖顺地贴服,紧随净涪心意。
沉默地看得手中这朵火苗片刻,净涪垂了垂眼睑,又一次道谢。
“多谢诸位。”
他终于将目光从手中的那朵火苗拔升,转向这暗土六重天里的各位魔道法脉大修士们。
敏感地察觉到轻轻在他身上瞥过的目光,无欺童子平静回望过去。
净涪只是微微点头,便又将目光转过去。
看遍这玄光界暗土六重天里的魔门各法脉大修士以后,净涪的目光停在了对面那尊撑天柱地的可怖神魔处。
“净涪多谢诸位成全。”
是的,在谢过那些浩荡无尽数的真灵投影以后,净涪又谢了一回这玄光界暗土六重天里的魔门各法脉大修士们。
如果不是他们退让了一步,净涪要想收得那一朵火苗,必定不会似他现在这般顺利。
当然,也只是多了些波折与麻烦而已,彻底打断那朵火苗的成形,他们还做不到。
自那些真灵投影被净涪从过往时光中拉出来的那一刻,他们就注定不可能破坏净涪的动作。
但,不能破坏,不代表就不会让他一切顺利。
净涪心里清楚得很,所以他这会儿道谢也没有任何的迟疑犹豫。
玄光界暗土六重天的魔门各法脉大修士们对视一眼。
“净涪法师,你真的要跟我们过不去吗?”
一位大修士细看了一眼净涪手上捧着的那朵火苗,掩去眼底的忌惮,沉沉看住净涪。
净涪知道,这个问题必定不会是他的主要目的。
因为眼下的情况已经说明了一切,甚至都不需要净涪再来回答。
所以,这个问题根本就只是一个让他得以深入、引出他真正意图的有你在罢了。
净涪只是简单点头,倒没有说太多。
“禅宗净涪法师,便是在如今的玄光界中,你也是其中灼灼灿灿的一位。你的来历,我等或许不是尽知,但也算是了解些许......”
净涪脸色未有分毫变化,只是微微阖首,示意自己正在听着。
“你今日要替他们这些凡俗与我等清算因果,我很好奇......当年也曾行走在天魔一道上,甚至在一界中领魔君称号的你,是怎么能够理直气壮地与我等清算因果的呢?!”
玄光界天地内外的各位大修士,听得这个辛辣的问题,却没有人显出什么惊异来。
显然,在这些神通广大的大修士里,还真没有几个是不知道净涪当年转世以前的身份的。
暗土六重天地界外的各位大修士们目光落到了净涪身上,认真观察着净涪的动静。
这些大修士们最低也是证得金仙道果的人物,不少更是成就了太乙果位的太乙仙,亦即是说,对于净涪而言,这些人都是过来者。
他们很清楚净涪此刻的状态,更知道这一个原本就相当辛辣的问题对于净涪心神状态的影响。
尤其是,这位发问的大修士此刻并不只是他自己在出手,还有那尊可怖神魔暗下的加持。
莫看眼下暗土六重天里风平浪静,不见一丝动荡,但实际上,净涪很危险。
然而,这就是修士证道金仙时候,所需要面对的劫数之一。
自那尊可怖神魔现世以后就一直在发疯的临正法师悄然静默了下来。
宗遇沙弥修为还太过浅薄,看不到如今暗土六重天里净涪的境况,但他到底与玄光界天地颇有些关联,很有可能是玄光界天地晋升劫数的天命之子中的一个,所以即便他什么都看不到,他仍然凭借着冥冥中的灵觉,察觉到了什么。
这会儿他更似在灵觉的指引下,将目光落在手上的那枚白玉玉佩上。
“法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第一遍的询问,宗遇沙弥甚至都没能将临正法师的注意力拉来一星半点。
只是他也没有就此放弃,好容易到这位法师勉强冷静下来以后,他还在一遍遍地询问这位寄存在白玉玉佩中的净土一脉法师。
在他的坚持下,临正法师终于分了一点心力回应他。
“哈哈......哈哈哈......”他笑了一阵,又忽然收敛所有情绪,疏淡平静开口,“净涪......”
宗遇沙弥心神一惊。
但同时,他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净涪师兄他到底怎么了?!”
“净涪......”
不提临正法师与宗遇沙弥之间终于迈出的第一步,只说小自在天这里的净涪。
面对那个堪称诛心的问题,净涪仍旧平静。
“我当然能。”
“凭什么!”那个大修士直接喝问。
同时作声的,还有那尊可怖神魔。
双重攻击之下,净涪心头眼前很快翻出一页页饱浸血色的记忆。
尚且还是皇甫成的他,手拿着一柄不记得从哪里摸来的铁丝,轻易搅碎了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妪的脑袋......
而这个老妪,也不过就是他亲自动手的第一个人。
在这个老妪之后,一个又一个面容不同、意态不同的生灵在他手中陨落,丢掉自己的性命,甚至是所有......
便是从这个老妪之前开始算,在他还未曾被留影老祖带走,引入天魔宗修行时候,身在北淮国王室当世皇子的他,也曾因为种种原因埋葬了一条又一条生命。
那些人,或许只是因为一点点的纰漏,或许又只是因为他们本身所拥有的东西,入了他身边人乃至是他本人的目光。
当年的景浩界天魔宗乃至魔道魁首的天圣魔君皇甫成,看似守住了自己的底线,因果是非梳理得异常分明,轻易不会将无辜之人带入没顶的灾厄之中。
可是......
当净涪心头眼前的记忆影像终于从净涪本人的中心离开,落在那些依附着他的大大小小身上时候,那一张张饱含憎恨、满藏怨怼的眼睛也清晰地映在净涪的眼前。
当年的景浩界天圣魔君皇甫成,再是克制己身,控制部属,也并不能做到完全的清白。
就像当年的北淮国皇子一样,即便他仍在襁褓,对世事全然懵懂,可他的存在本身,也已经成为了当时北淮国贵妃手中的一枚重要筹码。
而拿着北淮国皇子这枚筹码的贵妃,在宫廷中横行,肆意设局打压宫妃。
只是那一场场的宫廷斗争中,被牵连、被虢夺、被打杀的,又哪里只是一人?
所以,就像净涪先前请诸多真灵投影助他一臂之力时候所说的那样,仅仅只是真灵的存在,便证明了他们手中握有着力量,这会儿到净涪己身,道理其实也是一样。
他并不纯然无辜。
或许他在生活修行中奉行报还,报还恩德,也报还仇怨,但想要站出来主持众生对他们的因果清算......
呵,净涪有这个资格么?
莫说净涪,遍数诸天寰宇渺如繁星般的修士生灵,又有哪几个,有这样的资格?!
净涪静默地看着心头脑海一一翻转过的那些面容。
那些面容中,有许多,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淡去,有不少,净涪还清晰地记得他们的模样,而更多的,甚至就没有在净涪的记忆中留下过痕迹......
但这些人,此刻看着净涪的眼睛都异常的一致。
憎恨、怨怼、森冷。
他们更在质问他。
你有什么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你怎么有脸面做这样的事情?!
我死了,我们都死了,死得那样的惨,死得一无所有,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怎么能活着?!
这样太过较真的事情,轻易不会出现在净涪的身上。
其实不单单是他,任何一个修士,甚至是任何一个生灵,都不会去这般钻牛角尖。
毕竟这真的是太过为难自己了。
因为人,不,是所有生灵,他们本身都在争斗拼杀中生存、晋升、蜕变。
万类霜天竞自由。
天地本熔炉,万物皆为炭......
净涪沉默许久,笑了起来。
那笑容太过清澈,未曾沾染上一丝杂质。
笑开的净涪更是将玄光界天地内外各位大修士的目光又一次拉回到了他的身上。
“你说得其实没有错。”他道。
完全不在意这一句话落下给各位观者带来的惊疑,净涪将手中的那朵指长火苗轻轻往上一托。
那位叩问净涪的魔门大修士看着这般作态的净涪,也不觉得如何高兴,他甚至更警惕地盯紧了净涪。
但净涪这会儿显然并不是在针对他。
他更没有针对这玄光界天地内外的各位大修士,他针对的,只是他自己。
当那朵指长火苗顺遂净涪心意轻轻在净涪身前浮荡的时候,净涪周身也显出了密密麻麻的因果线。
这些因果线,是净涪自当年皇甫成诞生以来,就缠绕在他身上的。
毕竟净涪当年陨落后重新在景浩界天地中醒来时候,可是直接被景浩界天地意志给保护下来的,完全没有经过大地府的因果清算。
既然当年的因果没有被清算干净,那么现在仍然缠绕在他身上就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尽管净涪这么多年来,已经将很大一部分因果斩断。
譬如北淮国那位生身之父的国王与那位生身之母的贵妃;再譬如净涪此世的血脉亲人;再譬如当年的左□□与无执童子......
但即便净涪本身的处事风格便是恩怨两清,更少与他人纠缠,他身上的因果线也仍旧密密麻麻地搅缠着,几乎都要将净涪整个人给捆绑住。
净涪低头,稍稍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这些因果线后,便即垂落眼睑。
可是,即便净涪身上的因果线已经错杂到了这般程度,这些因果线仍然引得玄光界天地内外各位大修士侧目。
“居然就只有这么点......”
“看来这位净涪法师平日里行事是真的很有分寸......”
“是啊,想当年我成就金仙时候,身上的因果线......”
是的,这诸位大修士们还真没有谁觉得净涪身上的因果线太过错杂混乱,他们甚至还觉得净涪身上的因果太少了。
不过这各位大修士们慨叹归慨叹,动作却是半点不慢地去仔细探查净涪身上的这些因果。
尤其是那些颜色越鲜亮、形状越粗壮的因果,更是在这些大修士们见得的第一眼,便快速地刻印在记忆中,以备后续查询。
循着这些因果,各位大修士们恍恍惚惚间看见一方小千世界。
那方小千世界很有些破败,但生机盎然,应该是已经渡过了劫数,正处于恢复的过程......
可是当这些大修士们要再去细看的时候,那方小千世界的天地胎膜处,却有一方星海乍现。
星海里星辰沉浮,摇落朦胧星光护住那方小千世界。
这就是净涪当年在完成肉身蜕变以后,为护持景浩界天地而布置出来的小周天星辰阵了。
小周天星辰阵成功拦住这些大修士的目光数息时间。
即便仅仅只有这区区数息工夫,对此刻的净涪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在玄光界天地内外的各位大修士就要突破这小周天星辰阵以前,身在小自在天里的净涪,头顶冲出一片庆云。
庆云之中灵光闪烁。
然而,只在下一刻,那庆云就被一点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点火星点燃。
火星沾染上净涪庆云的那一瞬,就像落入了油锅中一样,哗啦的一声,熊熊燃烧起来。
净涪周身缠绕捆缚的因果、他的庆云乃至他的肉身、神魂、道心,都成了那火星的薪柴,被瞬间暴涨的火焰舔舐焚烧着。
他仿佛成了一个火人。
在这样恐怖的火焰中,饶是净涪,也禁不住地抽搐着脸皮,狰狞了面容。
可他也只是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任由那火焰甚至从他身上蔓延去,将他的本命灵器紫青玲珑宝塔一并纳入这熊熊火海之中。
在净涪落入火焰中煎熬的时候,暗土六重天里那魔门各法脉的大修士们也悄然凑到了一处。
他们很快达成了协议。
那近三百数的大修士中,有六位手持玄光界暗土六重天天主印玺的大修士化作一道遁光,同时没入那尊可怖神魔之中。
庄明华伴着无欺童子一旁站立。
无欺童子沉默地看着那火海中的净涪,忽然半是自问,半是询问庄明华一般开口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将小自在天天主印玺交出去吗?”
庄明华轻笑摇头,“无外乎就那几个理由,有什么可问的。”
无欺童子笑了一下。
也不知是在笑谁。
“是啊,无外乎......就那么几个理由而已。”
他再度沉默下来,只是看着。
看那些人的挣扎,也看净涪的坚持。
净涪一身底蕴惊人的可怖,那以他诸多积蓄为薪柴的天火足足烧了净涪半月,方才堪堪熄去。
即便只这一关卡,就用去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无欺童子这些观者也没有离开,仍自观望着这里,不放过那一分一毫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