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9 章 第 519 章

如果看见了这句话,可能就要劳烦亲再等一天了。

随手阖上门扉,净涪原地站定,望定院中的一处角落淡声道:“出来。”

净涪目光锁定的那处角落应声走出一只四肢颀长有力,雄峻非常的神鹿。神鹿头顶遒劲的鹿角有斑斓却纯净的五色神光洒下,神光所及之处,虚空浮动。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五色鹿。

净涪打量得片刻,心下点头,问道:“有事?”

五色鹿呦呦叫得两声,然后上得前来,低头对着净涪身前的虚空扬了扬鹿角。

虚空顿时撕裂,拉出一条更为稳固更为神秘的通道。

净涪往那条虚空通道里张望一阵,稍稍感知观察一番,微微颌首,毫不吝惜地道:“不错。”

得了净涪的夸赞,五色鹿顿时笑弯了眼睛。它往前迈出一步,直接跨过那条通道走到净涪身边,绕着净涪来回转了两圈。

净涪看了它两眼,沉吟一下,竟抬手在五色鹿脑袋上拍了拍。

“等这里的事情暂且了结,你随我走一趟,母亲他们也该回来了。”

五色鹿连连点头。

见五色鹿乖顺,净涪本还待说些什么,却忽然一整脸色,眯眼看向某个虚空所在,沉声道:“未知哪位前辈远道而来,晚辈有失远迎,还望前辈海涵。”

一旁的五色鹿不甚明白,但也向着净涪目光落定的方向压低身体,鹿角上一片氤氲璀璨的五色神光蓄势待发。

那一片虚空毫无动静,仿佛净涪方才察觉的一丝波动单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裹夹着暖阳气息的微风吹过,却只扬起一片浮尘。午后的禅院,清宁而静谧。

等了片刻没等到来人现身,净涪微垂眼睑,双掌合在胸前,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浩大佛音如同被敲响的洪钟,直直撞向净涪目光落定的那个位置。

与此同时,五色鹿一声长鸣,高高扬起的鹿角猛地一挥,当即便有一道无形的虚空利刃随着佛音一道斩向那处所在。

虚空顿时无声掀起一片滔滔巨浪,巨浪翻卷,却只在中央坍塌成一片半人高的黑色裂缝。内中甚至还生出一种庞大的吸力,搅动四方光影。

裂缝的中央处还是无人,甚至没有外人的气息散逸,但净涪已经达到目的了。他抬手往那处裂缝所在轻轻一抚,将那道裂缝抹去,才转身望向院中的那株菩提树。

菩提树的树下,静静站着一个身形庞大的五色鹿。

都是五色鹿,净涪身边的那只比起人家来,实在是太过稚嫩,太过青涩。

看见那只五色鹿,五色幼鹿猛地瞪大了眼睛,随即转过头,小心翼翼地打量净涪的脸色,就怕净涪看见这只五色鹿后嫌弃它。

不是五色鹿对自己没信心,实在是差距太过明显了。都不需要试探,五色鹿自己一眼就看出来了。

净涪瞥了它一眼。

五色鹿稍稍松了一口气。

菩提树下的那只五色鹿看着这一人一鹿之间无声的交流,也不打扰,直到五色幼鹿情绪稳定,好奇地打量它的时候,它才望向净涪。

“小和尚,你想带着他?”

五色幼鹿仰起头,才要对着这个来得莫名的同族抗议地鸣叫,就被净涪轻飘飘的一眼压得低下头去。

净涪上前一步,合掌躬身一礼,“是。”

五色鹿转眼看了看五色幼鹿,“你是想进入诸天寰宇的吧?”

净涪没有说话。

“在诸天寰宇里,”五色鹿的目光在净涪身上慢悠悠地转过一圈,才接着道,“你护不住他。”

单凭年岁来说,这个还没他零头大的小和尚修为确实很不错,和大世界里顶尖的天骄比起来都不差了。可这诸天寰宇里,谁跟你讲年岁,讲潜力?

能被人看得入眼的,从来唯有实力!

净涪仍然保持沉默。

倒是净涪身侧的五色幼鹿禁不住,冲着五色鹿高高地鸣叫了一声,“呦!”

我不需要他护住我,我会护住他,绝不拖累他!

五色鹿瞥了那只幼崽一眼,“哼哼”了两声。

你说不会拖累就不拖累,你说护得住就护得住,你谁?

五色幼鹿被它这副态度气得狠了,正待要做些什么,却被一只手压住了脑袋。

净涪单掌压住五色幼鹿的头颅,目光平静地迎上五色鹿玩味的视线。

他仍没说话,却已经表明了态度。

五色鹿头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小辈。

眼前的小和尚单单只是立在那里,眸光淡淡地看来,却已令这一片虚空光华自生。他耀眼但不刺眼,光彩烨烨而清淡自然。

单论气度,这小和尚算得上他见过的最出彩的那一拨。

而且,这小和尚是佛门的人。

佛门的人修行,身份、机缘、气运其实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资质,是心性。资质、心性好的佛门弟子,便是前面种种一样都无,也能从贫瘠荒漠中开出一片庄严佛土。

论身份、机缘、气运,这小和尚其实不咋地,起码入不了五色鹿的眼。但资质和心性……

这小和尚真是难得的出众。

想想自己这些日子以来隐在虚空中观察到的信息,五色鹿看着净涪的目光微不可察地缓和了些许。

一片静默中,净涪忽然开口了。

“据晚辈所知,我佛门中许多贤达身边都有神鹿随侍……”

也就只说了这么半句,净涪就停下了,没再继续。

五色幼鹿支援也似地“呦”了一声。

就是,多的是佛陀、菩萨将鹿啊狮啊象啊的带在身边,再添一个净涪小和尚又如何?别看净涪小和尚现在年岁小,他可是受了菩萨戒的!

五色鹿很想嗤笑一声,但他定定看了净涪片刻,竟忽然间觉得……这小和尚话里有话啊。

心里暗自品味一阵,五色鹿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净涪的意思。

他不由得在心底慢慢盘算起来。

五色鹿一脉也是神兽一脉,血脉悠长久远,可和其他的神兽比起来,偏安一隅到只能隐匿自身行踪的五色鹿却差了不止一筹。甚至到了现下,许多神兽灵族都以为五色鹿一脉已经彻底断绝传承了。

如果不想氏族名声彻底没落,五色鹿一脉很有必要发声。

神兽有神兽的骄傲,他们可以接受自我隐匿导致的销声匿迹,却不能被人遗忘的没落与衰败。

五色鹿一脉需要一个行走在外的族人,以昭示五色鹿的实力与存在。

这个名叫净涪的小和尚似乎是想让他身边的那只幼鹿担起这份责任,但问题在于……

这个小和尚和这只混血的族人能够担得起这份责任吗?

净涪看着那只五色鹿的目光在他与五色鹿身上来回梭巡,嘴角微弯,又道,“它只是一只混血。”

混血,是五色幼鹿在五色鹿族群里的劣势,但在这个时候,却是一个优点。

因为是混血,因为不是五色鹿族群里静心培养出来的天骄,哪怕真有一个万一,五色幼鹿死在了外面,也伤不了五色鹿族群的筋骨。

他们甚至还能在此后权衡着做出反应。

无论局势如何发展,他们都能占着优势。

而如果……如果净涪和五色幼鹿真的能够成就一阵声势,在诸天寰宇中站稳脚跟,他们就更能便宜行事了。

五色鹿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望定五色幼鹿,极其郑重地问道:“你确定要跟着他吗?”

五色幼鹿也很认真地应道:“呦。”

“好!”五色鹿也果断,“他留在你身边。”

说完,五色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流动着五彩光芒的鹿角,送到五色幼鹿跟前,“分一滴精血出来。”

自五色鹿权衡开始就没再说话的净涪此时往前迈出了一步。

五色鹿看了他一眼,似是解释般地道:“哪怕你只是一个混血,也是一头五色鹿。每一头五色鹿都需要在族谱上留下名号,你既然不愿意回去,那就只能从简了。”

五色鹿是神兽,可不是野兽,族里是有族谱传承的!

顿了一顿,五色鹿到底还是忍不住,“如果你跟我回去,留名族谱的同时还能淬炼血脉,纯净魂体,你真的不回去?”

五色幼鹿理都不理他,张口喷出一滴精血。

隐隐透着灵光的血珠似慢实快地飘向五色鹿手中的鹿角。

顿时便有五彩光芒大盛,流转虚空,笼罩了整一个禅院。

净涪往外瞥得一眼,见院子外没有什么动静,心知是那头五色鹿做了什么,便收回了目光,静静地看着。

也恰在这时,五彩光芒中央,两个厚重却也轻灵的神文载沉载浮。

“灵寿”。

净涪心中一动,眼底佛光流转,极力描绘那两个神文。

一笔、两笔……

净涪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到得半个神文堪堪成形的时候,他眼前竟然已经开始发昏发暗了。

若是此间只得他一人,对神文心动不已的净涪是必定要拼一拼的。可是现下这禅院里不单只有他,还有两头鹿,其中一头更是外来的……

净涪无奈停下动作。

那边,五色鹿瞥了净涪一眼,才继续跟五色幼鹿道,“灵寿,是你的名,你记住了。”

净涪魔身已不去在意左天·行了,而是直接驳了净涪佛身一句,‘因为我就代表着我们的过去!所以我多在意一点我们的过去,有什么问题?’

净涪佛身无言以对,唯有合掌,微微垂落眼睑,低唱佛号。

这却是净涪自己的修行了。

自筹谋应对无执童子时见到脱出死关的清恒大和尚,净涪心头灵光乍闪,欲将善、恶、自我三念化身修作佛门过去、现在、未来的三化身。

如无意外,净涪恶念所成的魔身将塑成他的过去法身,代表着他的过去,毕竟他过去修持天魔道,正好相互牵系;而净涪善念所成的佛身将成为他的未来法身,象征着他的未来,到底他已在佛门三位世尊面前皈依,不可能再轻易变更门庭;最后的净涪自我就会成为他的现在,象征他现在所成一切俱由自我本心成就,随心而动,随心而行。

如此正好一一对应,所以理论上,善、恶、自我三身转化过去、现在、未来三法身是没有问题的。待到三法身转化成功,净涪就可自然地借由佛门秘法,将三法身融汇归一,顺理成章地向前迈出下一步。

当然,也就是理论而已。

真正的修行,净涪现在也就只是开了个头,其实根本就没有真正上手。

还需要时间。

净涪本尊一边沉默听着识海世界里魔身与佛身之间来来回回的辩驳,一边返回禅院。

左天·行站在原地,直到净涪的背影完全消失,他才像是来的时候那样,悄无声息地回了天剑宗。

唯一有异的,约莫还是要数左天·行那双泪水不断掉落的眼睛。

左天·行没想过让自己这副狼狈模样出现在旁人眼里,所以他一路都躲着人,没敢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行踪。直到一路回到他自己的峰头,入了静室,他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可是站在水镜面前,看着镜面中映出的自己,左天·行还是不一般的头疼。

他叹了一声。

重重的叹息落在静默的屋舍里,没有激起一丝尘埃,却真的叫左天·行的眼泪停了下来。

左天·行心中实在算不得欢喜,他沉默看了一眼水镜,便招来灵水,又取了随身梳洗的物什,先打理过自己,换了一身新的衣裳,才重新在蒲团中坐下。

他收摄诸般心念,沉入定境之中,开始尝试着与他魂魄联结的景浩界世界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左天·行终于脱出了定境。

离开定境的那一瞬间,饶是在这景浩界上已经称得上强者、历经轮回转世神魂异常强大的左天·行,也险些支撑不住身体,就要瘫倒在地。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左天·行满是倦色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他甚至克制不住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哈哈哈哈……”

哪怕是差点笑岔了气,咳得难受,左天·行还是不断不断地拉扯着嘴角的弧度,尽情地释放自己的情绪。

可是笑着笑着,左天·行又红了眼眶,有晶亮的水珠在眼眶边上来回打转,只都被主人克制住了,没叫那水滴脱出眼眶的范围去。

左天·行笑够了,才将自己的头埋进胳膊肘了,蜷缩着身体,任由真正属于他的泪水打湿他不久前才刚换上的衣裳。

渐渐的,大悲大喜几番轮转之下极度疲怠的左天·行就以这样狼狈的姿态睡了过去。

他睡得那样的沉,没有谁能够唤醒他。自然,也没有谁能得以窥见左天·行这个声名在外的大修时一生中最为纯粹柔和的笑意。

他有理由如此欢庆,因为此刻他怀里拥抱着的,是他两辈子以来从未真正得到过的自由。纵然这自由还没有真正的兑现——他还没有找到能够承载他命格的那个人,可那气息便足以令他迷醉。

这边左天·行又哭又笑开始发疯的时候,那边的净涪却施施然地穿过长廊,转过门墙,回到了他自己的禅房里。

阖上门扉的那一瞬间,饶是净涪,也禁不住悄悄地松了口气。

实在是这不过两个时辰的工夫里,发生的事情却比往常半年还要多,期间更是需要劳心劳神地与人筹谋算计,相当的耗费心力。

但净涪毕竟是净涪,他只挨着门扉站了稍许工夫,便缓过劲来了。

他也不急着去盘点计较些什么,而是先转到佛龛前,捻了三支清烟,就着旁边的烛火点了,礼拜过了供在佛前,又添了香油换了清水,才脱去袈裟,只着一身僧袍,拿着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慢慢地翻看着。

待到这一部经文翻完,净涪才另取了常用的纸笔过来,开始慢慢地梳理着今日里的诸般筹谋。

净涪蘸了笔墨,捻着长长的袖袍站了少顷,才在空白的纸张两端分别落了几个字。

“五色鹿族群”、“他化自在天魔主”。

后面的那几个字,净涪一气呵成,几无停顿之时。

寻常时候,寻常人,因这位他化自在天魔主的神通,多会避忌,不敢稍稍提起他的尊号与名号,甚至连心中一点念头都不会涉及,生怕引起这位他化自在天魔主的瞩目。

净涪此刻却是不曾顾忌,就那样大大方方地提在纸张上。

当然,也不是净涪不忌惮那位他化自在天魔主的神通,实在是惹的债多了,不怕见债主。反正那天魔主不会放过他,他也不可能处处躲避,所以还就不如堂堂正正地来。

双方拼的是手段、心计、筹谋与心性,他纵然弱了许多,明明白白一个挡车的螳臂,却也有人能够震慑住天魔主,叫那天魔主不得真正的越过那条隐形的界限去,留住他一线的生机。

哪怕这生机真的也就只得一线。

净涪摇摇头,将那丝感慨抹去。

天魔道到底着重智斗,需要考验的或许很全面,但真正决定这一场胜负的,却不是武力。

在天魔道里兜转过一圈的净涪其实很明白,魔道亦是大道。哪怕是魔修,越是走到高位,越是得尊重自己的道。不然,任你生在最合适的时代,拥有最契合的机缘,也终将迷失在这茫茫修途中,不见远方。

而智斗,更多考验的是心性、眼界与眼力。

净涪顿了顿,还是提笔在“他化自在天魔主”侧旁提了心性、眼界和眼力六字。待到净涪提笔凝视纸上笔墨好一会儿之后,他最后又在旁边提了一个字。

守。

单从实力层面来看,不论是心性、眼界还是眼力,净涪都远不如天魔主。这是事实,容不得辩驳。

那是漫长的岁月与人事打磨出来的瑰宝,净涪差了人家这许多,那也没有办法。

幸好,对弈与搏斗都分攻守两端。这一次,净涪占据的是守势。

守势到底要比攻势容易得多。占据守势的净涪只需要守定本心,不着尘垢,大概就能过得了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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