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大和尚打眼一看,就知道自家师弟们这是似他昨夜里那般开始琢磨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了。真要放任了他们去,那怕不是得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那可不行!
倘若这些师弟们无心正事,那要处理完那些卷宗得忙到什么时候去?
绝对不行!
清源大和尚这般想着,就笑了出声来,声音还不小,很快就把下首一众大和尚们的注意力抢了一部分来。
清笃大和尚到底比这里的其他大和尚们更熟悉净涪,方才一时没回过神来便罢了,如今见清源大和尚面色轻松,就想到了些什么。
他喉结上下滑动几回,才问出声来,“是净涪?”
其他大和尚们听见,也都心神一动,齐齐往清源大和尚看去。
清源大和尚微微阖首,“更多的,我也不好细问,所以现在也就不跟你们多说了。但我探问过净涪师侄的口风......”
一众大和尚们的注意力又更集中了许多,耳朵更是支棱着竖起,就怕错过了清源大和尚的任何一个字。
“净涪师侄他心里是早有计较的,”清源大和尚先道,随后又叹了一声,接着又沉沉注视着下首各位大和尚,道,“如今是净涪师侄一力将天地之外的诸般纷扰拦下,只将这天地里的事情交付我等,我等该多多尽心,只盼着能让净涪师侄轻松一二才好。”
诸位大和尚也是感叹净涪师侄辛苦,此刻见清源大和尚沉眼看来,俱各应声。
“方丈师兄放心,我等做人长辈的,不能替晚辈支撑出一片空间来已是惭愧,又怎么能再厚着脸皮去拖了师侄后腿甚至给他招惹麻烦?必是不能的!”
“就是,方丈师兄且放心就是......”
清源大和尚面上沉沉,目光也悄然察看过诸位大和尚神色,确定诸位大和尚此刻确实各各感念,才悄然松了口气。
清笃大和尚也料想到清源大和尚那无法直言的心思,先前就趁着这个机会仔细观察着,此刻见清源大和尚目光转过,便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那......”清源大和尚唇抿得紧紧的,目光却是带着浓重暗示意味地不住瞥向他自己案头上那一份份卷宗。
再再纯正的痞赖,却也是妙音寺诸位大和尚们最熟悉的清源方丈。
好几位大和尚一口气没续上来,差点憋住了自己。
清笃大和尚横了清源大和尚一眼,沉脸上前,从那案头上抱了一叠卷宗出来拿到了自己的案头上。
清镇、清显两位大和尚对视一眼,默契地跟着清笃大和尚的步调,各各上前抱了一叠卷宗出来。
不过是三位大和尚出手,清源大和尚案头上的卷宗竟就已经消去了一个小山头。
清源大和尚满意地点点头,又拿目光去看其他大和尚们。
藏经阁的这些大和尚们都已经拿出了行动,其他大和尚们自然不会退缩。是以在清显大和尚之后,又有般若堂的几位镇守大和尚相继而出,也在清源大和尚的案头上分去了不少卷宗。
清源大和尚眼睛瞪得圆圆,确定般若堂的这三位镇守大和尚拿走的卷宗甚至还比清笃这三位藏经阁的镇守大和尚拿走的卷宗多,眼睛里就带上了点笑意。
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在藏经阁、般若堂之后,菩提院、戒律院等妙音寺其他院堂的镇守大和尚也一一上前,在清源大和尚的案头上转过了一圈。
清源大和尚脸上都给笑开了花。
幸好他还有些分寸,知道不好招惹太过,那笑很快就给收了,板着一张脸正色看向清笃大和尚,叮嘱道,“师弟,给各寺的回信你斟酌着来,只一点,回信得尽快递送回去,明白吗?”
说起正事,清笃大和尚也收了表情,郑重点头,“方丈师兄放心,我晓得了,一定尽快将信送回去。”
“且去忙吧。”清源大和尚见清笃大和尚退了,又转了目光去看菩提院的清法大和尚,“清法师兄,稍后还需劳烦你往慧真祖师和可寿大德那里走一趟,探探他们对法会的看法,以确定他们对上台说法的态度......”
清法大和尚应了这件事,又听清源大和尚嘱咐几句后,才离开了方丈禅室,一路往慧真罗汉暂居的禅房走去。
他的任务是确定这两位的意向,等他从慧真、可寿这里得到信号,才会由清源大和尚出面相邀。
这非是特意折腾,而是为了周全。不然直接便是清源大和尚这个妙音寺方丈上门相邀,可就突兀了些。
在清笃、清法两位陆续在清源大和尚这里领了差事以后,其他诸位大和尚也没能逃过去,被清源大和尚各各塞了一件要紧的事情过去,再加上他们前些时候从清源大和尚案头上抱走的卷宗以及他们自己堂院里负责的事情,一时忙得执笔的手都给拖出残影来。
而就在妙音寺这各位大和尚低头忙碌的时候,清笃大和尚拟定、清源大和尚最后盖章的几封回信也加急派发了出去。果然似清源大和尚所料,这几封书信就如几块巨石砸落在平静水面上一般,激起了好大一片水花。
妙音寺之外,天静寺、妙潭寺、妙理寺等等佛门法脉直接就躁动起来。
收到回信的各家主持与方丈更是久久不能平静。
“法相一脉、唯识一脉、三论一脉......”
除了茫茫长夜忽见前方明灯的激动与雀跃之外,还有更深的防范与警觉。
都是一寺之主,支撑一道法脉的柱梁,清源大和尚心中惶恐,其他几位方丈、主持又何尝没有这样的顾虑?
而且他们寺里不似妙音寺那般有位净涪能让各方侧目,本身实力又有缺,比起妙音寺来,还更没有底气。
但......大势如此,他们除了迎面而上,又哪里还有其他的选择?
诸位主持、方丈愁苦归愁苦,面上还得欢欢喜喜地点齐人手,急急赶往妙音寺去。
妙音寺的大法会上既有各处法脉的法师说法,他们自然不可错过。如今距离妙音寺大法会正式开始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他们再不加急出发,怕是都赶不上妙音寺的法会。
既然他们没法抗拒只能接受,那面上就得做得更漂亮些,说不得还能会有些好处呢?
就在各位主持、方丈抱着一点乐观猜测赶往妙音寺时候,净音这个先前被清源大和尚时时惦记、处处想念的人物终于是出关了。
他才刚拉开自家禅院院门,只迎着那天边斜斜照来的晨光微微闭眼,就被循着动静赶过来的清源大和尚拉住了手臂。紧接着他整个人都被那不大的力道带歪,身体向前倒下。
他双脚立定,腰间稍一用力,便站稳住了。只他才刚将头抬起,就对上了一张热切的笑脸。
“净音师侄,你可算是出关了?!来来来,跟师伯来,师伯这里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
净音就顺着清源大和尚的力道往外走。然而,他还是有个问题没想明白,“师伯,你现下不是该在方丈禅室里......”处理内外事务的吗?
净音想问的其实是--师伯你一个妙音寺方丈,在这个时候居然能这般闲?
他可是非常、非常清楚这会儿总理妙音寺诸事的那个人到底都忙能到什么程度的。
清源大和尚听出了净音话里未尽的意思,不免就有些委屈,他瘪了瘪嘴,道,“我现在确实是在方丈禅室里啊,我正忙着呢。”
“那......”净音意有所指地瞥向带着他往方丈禅院去的清源大和尚。
“哦,这个啊......”清源大和尚漫不经心地解释道,“这个算是我初成的法身。一日里了只成这么一个,一个只能支撑住半刻钟时间,还排不上大用......”
清源大和尚很有些可惜。
也是,但凡他这个法身能坚持得久一点,消耗少一些,负担少一些,不用别人说,清源大和尚都会拿出来帮自己分摊些事务去,问题是不行啊。
净音一听,上下打量了这个拉着他的清源大和尚一阵,笑着道,“恭喜师伯。”
“谢谢师侄。”清源大和尚应了一声,还想带着净音走得更快一些,可他身体却已经在开始淡化了。
“糟糕!时间到了。”
净音停下了脚步。
清源大和尚看着净音,察觉到了什么,面色快速变成惶恐,“净音师侄,你想干什么?”
那语气,哪怕是对自家这位师伯很熟悉了的净音都禁不住抽了抽脸皮。
但净音到底是久经风雨的人,他很快就稳住了。
“诸位师叔伯如今都在方丈禅室处忙碌,弟子想着还是稍后再过去的好,以免打扰了诸位师叔伯......”
清源大和尚还想说些什么,但他这具法身已经支撑不住他的想法了,彻底奔溃开来。
这位方丈能留给净音的,也就只得一个幽怨的眼神。
净音对着清源大和尚法身散去的方向合掌稽首,端端正正拜了一拜。可随后,他却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寻道往另一个地方去了。
看方向,也不是旁的地儿,却正是藏经阁。
妙音寺如今是真正的忙,所有妙音寺弟子,沙弥也好、比丘也罢,都忙得脚不沾地的。净音这一路走来,遇到的都是行色匆匆的弟子,竟没有几个是能凑到一处闲话的。
净音心里奇怪,但眼见各位师兄弟风驰电掣的模样,也没想要将人拦下细细询问,只暗自记在了心里。
从自家禅院到藏经阁的路净音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很快他就站到了净涪在藏经阁里的禅房外。
他抬手敲门,门里立时就传来了声音。
“师兄么?自己进来吧。”
笑了笑,净音推门进去。
门里,净涪本尊正在调和墨汁。
想来是因为这些时日里抄经抄了许多,以致于先前备下的墨汁都被用尽了,如今得现调着用。
净音全不跟净涪本尊客气,自个就在案桌边上坐了,还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
“抄的经书还不够用么?”
饮下一口茶水后,净音才探头往净涪本尊那边看去。
净涪本尊的动作特别利索,且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里少不得净涪本尊自己来做这个事儿,净音居然还从净涪本尊的动作里看出一分意蕴来。
净涪本尊眼皮子都不抬,只问净音道,“你打下头上来的时候就没有看见下边的人?”
藏经阁阁楼下头人熙熙攘攘的,阁里的师弟得一天到晚奔来跑去着才堪堪将书柜里的藏书填补上去。都这样了,经书哪里就有够的时候?
净音一面咂舌,一面却是笑着摇头解释道,“我从另一边上来的,不从下头过,所以......”
所以就是没看见了呗。
净涪本尊终于抬头看了净音一眼。
净音讨好地笑了笑。
净涪本尊这才低下头去,继续忙活。
堪堪放松下来的净音正想着喝口茶水缓一缓,就听见那边轻飘飘地传来一句话,“师兄,你这几日闭关,必是存了不少经典吧。你看我们这阁里上下都忙得不行,不如就......”
净音险些被一口茶水呛着,好容易稳住却也乱了呼吸,一时间有些难受。
“应当的,应当的。”不敢等净涪本尊将话说完,净音立时放下茶盏,摸出一个随身褡裢来放在案桌上,“我也是阁里的弟子嘛。”
“诸位师兄弟为着我藏经阁诸般劳碌,我既出关了,自也该为阁里尽一份心力。”
净涪本尊递了目光过去在那随身褡裢上转了一圈。
净音不自觉就低了声音,“都在这里了。”
“嗯。”净涪本尊应了一声,淡道,“我替阁里诸位师兄弟多谢师兄援手。如果可以,稍后希望师兄还能再帮着分担些。”
对着自家这位师弟,净音还能再说什么,只能苦哈哈地应下了。
净涪本尊低头看了看手边墨汁,估摸了一回,确定够用上一段时间,便停下手来收拾。
净音才刚被净涪本尊拜托了一回,如今在净涪本尊眼皮子坐着,也不好干坐。想了想,他索性从那随身褡裢里取了笔墨来,沉心抄经。
等净音抄完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后,净涪本尊已经在他对面坐下了。
见净音放下笔,净涪本尊伸手就将他刚刚抄好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拿过来,慢慢翻看。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素来以微言大义著称,流传极广。换句话说,就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够短,够顺口。
净音在这时见缝插针地挑这一部经文出来,也算是将时间利用到极致了。
不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虽短却也着实不凡,哪怕只是誊抄,也相当能够提现一位比丘的功底。
净涪本尊将这部经典拿在手里翻看的时候,净音心头竟有些紧张。
他自己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也是忍不住一阵笑。
净音果真就笑了出来。
净涪本尊将这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看完,又听见净音那边传来的笑声,便抬头看了他一眼。
笑过一回,净音自己就放松下来了,这会儿坦坦荡荡地问,“师弟,你且看我这一回进展如何?”
净涪本尊唇边也带了一丝笑意,“恭喜师兄。”
净音任净涪本尊将这部新誊抄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收入随身褡裢,顺道再去探看随身褡裢里的经典,自己只将这段时间闭关所得与净涪本尊说道了来。
“先前一直都在忙,闲了下来以后,才有机会好好想一想......”
净涪本尊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
这是净音自己的修行。他这个师弟虽然往前走出了一段距离,但只要净音自己的修行没有太过偏倚,就不必他来多说些什么。
他只需要听着就好了。
净音也不在意净涪本尊的沉默。
他了解净涪,自然是知晓净涪本尊这副沉默后头的意味--那代表着他没有走岔了路。
待将这回闭关所得说尽之后,净音又想起先前察觉的妙音寺上下的异常,便直接对净涪本尊问了出来。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净音才知道法会上那不大不小的变故。
“真的不要紧么?”
净涪本尊笑着给净音递了茶水过去,“真的不要紧。”
净音闻言,细看了净涪本尊两眼,忽然问道,“师弟你是不是确定了些什么?”
净音到底是比清源大和尚了解净涪这个师弟。
清源大和尚只察觉到净涪本尊对如今妙音寺的局势早有计较,净音却是还看出了些别的东西来。
净涪本尊点点头,“是确定了点事。”
“这样啊......”净音感叹着,却没有继续深问下去,只随意一点头,就转移了话题,“那现下,诸位有意在我妙音寺法会上讲法的法师就都到齐了?”
净涪本尊点点头,“都到了,这两日陆陆续续到的。”
明日就是妙音寺大法会的正日子,他们要是还不到,就算是迟到了。
净音又问,“师弟你都见过他们了?”
净涪本尊应道,“自然。”
“如何呢?”净音问,“师弟可会担心法会?”
“为何需要担心?”净涪本尊反问道,“诸位法师俱是好意而来,又各各德行不差,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净音听着,细细品了一会,松了一口气,慢慢就也带出了一点真切的笑意来。
净涪本尊看他一眼,忽然问道,“师兄要不要去拜谒一回?”
“不了,”净音摇头,“明日就是法会了,总是能见着的,也不差这一回。先前我出关时候,方丈师伯可就在我禅院外守着,见了我还要拉我去方丈禅房,显然他们确实是忙得不行。我等会儿还得过去看看,也好帮着搭一把手。”
明日里就是法会了,真要是到了明日还没有将事情俱各安排妥当,他们妙音寺这次可就是丢人丢到天地之外去了。
那不成。
净涪本尊点点头,表示了解。但......
看住净音,净涪本尊道,“师兄你该是知道,方才曾答应过我什么的吧?”
净音脸色一滞,手上的动作也一并僵住了。
他讨饶地看着净涪本尊,净涪本尊却只是直直地注视着他。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
“我......”
净涪目光往紧闭的门扉看过去。
净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了一顿,似乎也能看见楼下忙得满头大汗的师弟们。
--倘若不是猜到藏经阁里忙得不可开交,净音怎么会特地从另一边走上阁楼,而不是在楼下上来。
就这,还是他现下在这阁楼里能看见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有许多妙音寺弟子,不独独是藏经阁弟子,正在尽力帮助够资格送自个笔墨入藏经阁的和尚、比丘誊抄诸般典藏,以求能快速填补上藏经阁的缺口。
见净音脸色松动,净涪本尊又适时地加了一句,“师兄,你确实是我妙音寺的佛子不假,但你别忘了,你现在还是藏经阁的弟子,还没有被挪移出去。”
妙音寺立寺这么多年,也只有当代方丈会被挪出昔日所在堂院,佛子是不会的。所以,尽管净音先前就已经全盘总·理妙音寺内外一应事务,但他还是藏经阁的弟子。
净音叹了一口气,无奈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尽力的,师弟放心。”
净涪本尊听净音这般说,才点点头,不再提起这事。
净音既已经明说了会尽力,自不用净涪本尊再来催促,又或是叮嘱些什么。
很不必要。
到底是挂念着清源大和尚那边,净音只在净涪本尊这里坐了坐,也不要净涪本尊送,自己起身就离开了。
净涪本尊自己坐在案桌边上,慢慢地收拾着茶盏。
识海世界里,佛身也在联络他。
‘这边似乎是有了动静。’
‘似乎?’净涪本尊淡淡问道。
‘对。’佛身应了一声,接着就将玄光界这边当前的情况跟净涪本尊说道了一遍,‘目前玄光界看着还是平静,但各大宗门的真传弟子纷纷出世行走,说是积攒外功,应对劫数,但我细看之下,却觉得这些真传弟子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净涪本尊问道,‘你觉得他们是在寻找浮屠剑冢的痕迹。’
佛身答道,‘是。’
净涪本尊一时也沉吟起来。
随着佛身在玄光界中行走以及心魔身在浮屠剑宗那边不断阅读典藏扩展开来的知识面,净涪本尊也觉得这一回,玄光界是在动真格了。
玄光界与沉桑界一般,都是中等世界。但与被一座禁地牵制去大部分本土力量恍似无力应对界外来客的沉桑界不同,到目前为止,玄光界中的本土力量活跃且完整,甚至隐隐还有所提升。
佛身知道净涪本尊正拿玄光界与他们曾经行走过的沉桑界做比较,这会儿也不插话,只任净涪本尊斟酌。
‘......那些人是打算借用玄光界本土的力量?’净涪本尊半是自语,半是询问。
佛身答道,‘目前看来,应是有这个趋势。’
仔细想想,其实也不奇怪。
沉桑界那时候,刘生和那两人筹谋算计的是沉桑界的天地本源,是要以沉桑界为踏脚石成就自身,达成自己的目的。既是这样的谋算,那作为沉桑界本土力量的沉桑界修士自然不可能任由他们算计。
双方立场敌对,绝无和解的可能,那自然是能怎么削弱对方就怎么来。
而玄光界这里,那些隐在暗处的人压根就没看上玄光界。甚至,他们想要的都不是浮屠剑宗,而是浮屠剑宗里可能藏着的那些远古天庭线索。
如此,浮屠剑宗自然就可以成为诱动玄光界本土修士出手的饵料了。反正真正比起在这玄光界里找东西的本事,怎么也得以玄光界土生土长的修士为首。
净涪本尊几乎是瞬息间就理顺了中间的脉络,他顿了一顿,问佛身道,‘你可曾露了痕迹?’
如今玄光界各大宗门真传弟子出世行走,宗门力量便可以名正言顺地铺展开去,或是重新调整,或是直接更新换代。而不论他们采取的是何等手段,宗门对地方的掌控力必定能够在短时间内迅速提升。
佛身如今在玄光界中行走,又是外来之人。在玄光界宗门加强对所辖地区的掌控之后,想也知道一定会遭遇许多制肘。
佛身答道,‘我早早换了身份。如今正在一处大寺里挂单。’
这又是佛门的一点好处了。
佛门在诸天寰宇中可谓是一等一的势力,能与它比肩的仅只有玄门,连魔门都输了一筹,就更莫提其他了。佛门的弟子在诸天寰宇中行走,天然就多了一点庇护不说,还能处处行得方便,很是不错。
‘想是能方便许多。’净涪本尊随口说了一句,接着便问佛身道,‘佛门那边可有动静?’
佛身一想玄光界佛门这些日子里的风平浪静,便道,‘暂且还没有。’
‘且再看看情况,莫急,也莫乱。’净涪本尊便不再细问了,只叮嘱道。
佛身自是应下了。
他与净涪本尊商谈时候,心魔身也分神看了过来。这会儿见他们说道这个,他便插话道,‘指不定会插手浮屠剑宗这事的那些佛门中人,如今就在妙音寺呢。’
佛身听得这话,下意识就想否认,但他话到了嘴边,却又停了下来。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只他如今全副心思都集中在玄光界左右,倒是没有往那边思考去。
佛身心思转过一回,最后望向了净涪本尊。
‘你说得也有理。’净涪本尊对心魔身道,‘不过就目前而言,当下在妙音寺里的那几位很是安分,没有越线,也没有对我提起过什么。’
心魔身轻嗤一声,继续道,‘因为他们知道你现在在关注着妙音寺里的大法会啊。’
既是想要在浮屠剑宗这里插上一手,好拿到些什么,在浮屠剑宗已经与佛门达成某种协定的情况下,他们自然需要想办法与浮屠剑宗择定的传承者打好关系。
浮屠剑宗确定下来的传承者是安元和。安元和又一个身在佛门的挚友......
净涪可不就是那个最适合的桥梁了吗?
要过净涪这条桥,不致让善缘转变成恶缘,那当然就先得与净涪结下这个善缘了。
‘而且你不也发现了吗?本尊。他们在着意交好你,虽远算不上谄媚,但确确实实给出了态度,给出了诚意。’心魔身一面低声在识海世界里说话,一面转过一处书架,伸手在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籍来。
这是昨日里,他还没有看完的那一本。
心魔身将书页翻到昨日里看到的那部分,身体往后一靠,就直接半倚在了书架上。
这一座满满当当摆放着书典与玉简的殿宇里,除了他之外,还有杨继。至于安元和,他如今还不在这里。
说来,心魔身还是很享受在这里的清闲日子的。
在有了净涪本尊与佛身这两个做对比之后,心魔身就更加满意了。而这样清闲的日子,也更给了心魔身许多琢磨的时间。
往常里,心魔身更多的是在琢磨这里藏书的内容。这会儿么,可就是换一换脑子,放松心情了。
‘只是本尊,你觉着,那几位的态度,到底是因何而来的呢?’心魔身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便自顾自地低头沉入书典的内容里了,全不在意净涪本尊的答案。
但他不在意,佛身却不能不想。
‘便是那几位是有所求,才对我们释放善意又如何?我们本也在谋算着他们,也想要通过他们做成些事情,又何必强求旁人的善意纯粹?’
大家都是这般的半斤八两,谁又能以这样的借口去指责谁?
‘我们做事,从来只看事不看心。他们既先给出了善意,又处处客气,我们也暂且先给予同等的回报便可。至于真正的意图,便等他们开口了再论吧。’
心魔身懒懒听佛身说完,才道,‘你以为我想的是这个?佛身,看来你目光一直落在玄光界附近,已经很久没有细看本尊那边了。’
佛身皱了皱眉头。
‘你大概还没有细看过那几位对本尊的态度吧......’心魔身漫不经心地抬起半个眼睑,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
‘那可不是对待后辈的态度。’心魔身道。
佛身问道,‘那是什么样的态度?’
心魔身轻哼一声,不说话。
倒是净涪本尊给出了答案,‘同辈。’
他道,‘那是对待同辈的态度。’
佛身一时没有了言语。
这不对。
尽管他凑齐了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勉强算是在世尊释迦牟尼面前留下稍许印象,尽管他与禅宗迦叶尊者、阿难尊者有一二缘法,他也只是一个留在小千世界里,仅在十行境界的比丘。
他何德何能,得诸位法师同辈相待?
很不对!
‘所以,’心魔身开口道,‘你以为呢,佛身?’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净涪本尊如今就是在那几位法师面前得到了与他当前实力、地位都不对等的待遇。若不是净涪本尊确定那几位法师的态度友善诚挚,净涪本尊都要认为他们在谋算他了。
佛身沉默半响,却还是坚持道,‘或许是有些旁的缘由呢?’
心魔身就很耐心地问,‘那么你说,到底会是什么缘由?’
佛身没有答案,只仍旧半步不让,‘他们尚且还没有做出其他事情来,你不能这么武断。’
这便是心魔身与佛身的差别了。而净涪本尊则是惯常静观,只等最后的定论。
这一回不大不小的争议,结果和往常每一次出现时候也没有太多的不同。
净涪本尊很快拍板定案,‘便暂且先看着。’
毕竟人家现下还没有更多的苗头,仅仅是态度上有些异样而已,他们这边是受人善意的,也不能平白无故就跟人翻脸。
当然,更关键的一点是,就算真想翻脸,就目前他们的实力来说,也着实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
净涪本尊都发话了,兼且早先进入浮屠剑宗之前心魔身就惹了一回本尊,这回心魔身就乖觉的不跟佛身较劲,自个看他的书去了。
佛身不免气闷,但心魔身先退去,他也不好紧抓着心魔身不放,便也就郁郁地准备散了。
然而净涪本尊叫住了他。
‘本尊?’佛身有些奇怪。
净涪本尊便将杨元觉的事情与他说了。
心魔身耳尖地听到一个词,心思便从书典里脱了出来,‘道宝?星辰道一脉的道宝?还是与那位斗姆元君相关的道宝?’
他皱了眉头,‘那可不能轻易暴露了。’
净涪本尊道,‘我已经叮嘱过他了,他会先炼制一个相类的灵宝以作遮掩。’
心魔身点点头,‘这确实会有些作用,但效果不会太大,他还需得再多几分手段。’
‘能不用到它自然是再好不过,但......’佛身道,‘也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佛身也知道净涪本尊这会儿与他说起杨元觉那边事情的目的了。都不必等净涪本尊开口,他就先道,‘待元觉从展双界出来,我会多看着他,尽量避免需要他动用那件道宝的情况发生。’
心魔身也道,‘元觉如果从展双界出来,想必是为了这浮屠剑宗里的书典,我也会注意的。’
得了心魔身与佛身的话,净涪本尊也再没有不放心的,他随意点头,忽又想起一个问题,便问佛身道,‘如今你在玄光界大寺中挂单,料想暂且不会有什么事情,那这边法会的事情,是由你来还是我来?’
净涪三身一体,以他们目前的境界,确实还没法做到随时随地长时间随意置换三身位置,但也已经能够短时间替换了。
就似当日心魔身重炼紫青玲珑宝塔时候,净涪本尊就曾借由三身之间的联络短时间操控心魔身此刻驻留的傀儡身,最后还成功催动了重炼后的紫青玲珑宝塔一样的。
佛身听见这个问题,一瞬间也有些心动。但他衡量片刻后,却是拒绝了。
‘就不了,还是你来吧。此次大法会非同寻常,我如今在玄光界里不说,先前又没好好做过准备,贸贸然登台说法,效果可能不太好。还是罢了吧。’
如果只是他们妙音寺的大法会也就罢了,可如今不单单来了个净土法脉的了章,还有其他各法脉的法师及慧真、可寿等同台说法,这样一个规格的大法会,效果不太好,其实就算是一种失败。
净涪如今的身份,在这场大法会里,代表着妙音寺这个主人家。他需要做到最好,而不能仅仅只是合格。
净涪本尊只是一问,佛身既然拒绝,那便算了。
断去联系之后,佛身自站在自家客居的禅院院门前愣神不提,心魔身却是久久没能将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看进去。
迟疑片刻后,他利索地将书典合起,放回到他身后的书架上,自己则往边上的书架一层层地转过去。
这一转,便转了大半个殿堂,遇见了同样站在一处书架后头的杨继。
杨继见到他,也有些惊讶,“净涪?”
心魔身客气地点头,随即便转开目光,继续在那些书架上梭巡。
细看过心魔身一眼后,杨继发现了什么。迟疑半响后,他竟开口问心魔身,“你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心魔身随口答了一句,“是想要查些资料。”
杨继见他这么一句话的工夫便已经走到了这一列书架的尽头,本想由着净涪去的,但他低头看见手里拿着的书典,不由得就想到了自家师弟。
自家师弟安元和,跟净涪是挚友......
他暗下叹了一声,却是放下手里的书典,追了上去。
“你打算找的什么资料,能说一说吗?”
心魔身听他这个问题,停下了脚步,转头看他。
杨继如何不知道自己的举动突兀?可这这浮屠剑宗的藏书数不胜数,只净涪这么找,都不知道得找到什么时候去。两个人总是快一点的。
想到这里,杨继不免怀念起安元和曾在不经意间与他提起过的昔日镇守在这里的浮屠剑宗长老留下的目录。
若是那目录在,他们何须这般漫天撒网地碰运气?
只可惜,随着浮屠剑宗遭劫,剑宗衰颓败落,剑宗里许多方便弟子行事的手段都失落了。
说来,这座殿宇里摆放着的书典与玉简,据说还是如今残余的这三位浮屠剑宗遭劫后陆续规整出来的?
杨继这般分神的时候,心魔身似乎已经想定了,他对着杨继笑了笑,道,“我需要星辰道的资料,越多越好,多谢前辈。”
杨继快速回神,对他点头,“不必客气。”
两人于是就分头找起来了。
两个人的工作效率确实是要比一个人来得快,等安元和练完剑找来的时候,心魔身已经被杨继带到了一列书架前,书架上满满当当的都是星辰一脉的资料。而除了心魔身面前的这一列以外,还足有二百余列的书籍与星辰一脉有关。
见到这些书籍,心魔身眼神顿时就亮了。
杨继见他这般,也不留在这里,与心魔身说道一声,便自离开了。甚至为了避嫌,他远远地走了开去,并不特意留心心魔身到底都在查看哪方面的资料。
心魔身谢过杨继,却只站在书架上一行行看过去这些书籍的书名。一直等到杨继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才上前去,将其中一部书籍拿在手里翻看。
但这只是一部星辰剑谱,与星辰道其实没有太多的渊源。心魔身恍似不知,只拿在手里细看,还看得异常认真。
安元和找过来时候,心魔身还在捧着那部剑谱琢磨,几近沉迷。
初初见到心魔身这副姿态时候,安元和是有些不大敢打扰的。虽他们是挚友,但......
安元和至今还记得第一次不小心打扰皇甫成的后果。
他在距离净涪心魔身三丈外停下脚步,开始犹豫要不要再走过去。不过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就对上了净涪心魔身看过来的目光。
好吧,不用他去思考了。
安元和往前迈出一步,一双眼睛却是盯紧了心魔身,试探的意味非常明显。
心魔身一哂,给了他一个眼神。
安元和这才放心了。
他放开脚步,快速来到净涪心魔身身边。
看了心魔身手里拿着的那部剑谱一眼,安元和不觉有些惊奇,低声问道,“怎么看起星辰道的剑谱了?”
他可是知道净涪这几日都是看的什么书的?如今忽然换了地方,换了书,想也不可能没有缘故。
星辰......
安元和脑中灵光一闪,声音仍旧压得低低的,“是元觉?”
心魔身的眼神动了动。
安元和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跟元觉有关,还让净涪这家伙特意做了遮掩......
安元和连忙问道,“元觉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心魔身见安元和忧心模样,先摇了摇头,“他现在还很好,没遇到什么事情。”
安元和方才冷静下来,“所以你这是......”
心魔身暗叹一口气,将杨元觉的问题与安元和简单说了。
安元和听完,一时也沉默了下来。
杨元觉能炼就与斗姆元君相关的星辰道道宝,其实是好事。毕竟星辰道一脉与阵道牵扯极大,有那样一件道宝在手,杨元觉以后悟道也好,布阵也罢,都能占到很多便宜。可宝贝太好、太动人心,那也是危险。
其实道宝什么的,在安元和看来,真到了绝境,舍弃也不是不行。但安元和担心的是那些人会不会丧心病狂到不仅仅想要道宝,还想要借用杨元觉这个人。
毕竟道宝是杨元觉参悟阵道后炼成的,也就是说,这一件道宝仅仅只是杨元觉在星辰阵道这方面上的一个印证成果。真正重要的是杨元觉这个人,而不是那件道宝。
心魔身看他那模样,就知道安元和也想明白了个中的关键。他暗自摇头,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手里的星辰剑谱。
就剑法而言,这部剑谱其实相当了得。但心魔身修的不是剑道,这部剑谱纵是再玄妙,在他手上,也就是能化成他底蕴的一部分而已,并不能真的触动他的心弦。
若是往常时候,他还会尽力揣摩这其中的玄奥,以将其纳为己用。可如今,心魔身实在没有那个心思。
“......还是太弱了。”心魔身叹道。
安元和握紧了手里的剑,赞同点头,“确实是太弱了。”
近段时间以来,他不只一次地生出这样的念头。每一次生出这种念头的时候,他都会很难受,难受到近乎窒息。可这样逼得他喘不过来的压力,又让他忍不住想要挥剑。
心魔身看了一眼安元和,面色缓和了几许,“我们也不会一直这样的......”
安元和重重点头,随即他就问道,“你来这里找星辰道的资料是要准备做些什么吗?”
面对安元和,净涪心魔身也不隐瞒,便对他说道,“就算元觉手里拿着仿制的灵宝,可以遮掩那件道宝的存在,但也不能不考虑万一。万一真有元觉不得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动用它的时候,那这些就派上用场了。”
心魔身没有对安元和晃晃他手上的那部星辰剑谱,而是示意似地看向了面前那一眼几乎看不到边的书架。
安元和也很熟悉净涪的手段,略想一想后,就摸到了他的一点思路。
“你是想要帮元觉再加上一个传承的噱头,以应对那种万一?”
心魔身微微点头。
安元和不禁咂舌。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得不说,杨元觉确实又多了一层保护。
想想,当杨元觉被逼暴露那件道宝时候,却爆出杨元觉其实只是得到了一份远古星辰传承,那是不是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将被转移到那莫须有的传承上,而轻忽了杨元觉本人?
彻底忽略是不可能的了。
可哪怕它只是起到轻忽的作用,说不得就给他们保留了机会,让他们能等来救援的人。
安元和笑了起来,“这个主意不差,果然不愧是你啊,净涪。”
在第一层的误导下再叠加一层误导,如此可就是两层嵌套了。就算那些人手段确实通天到还是能得出真相,但这样两层嵌套保护必定能给他们争取得一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