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定也深谙分寸二字该如何把握,又或者说,他对净涪佛身这位未知强者的所谓信任,也是有边界的。
所以他堪堪发泄过片刻后,便就停下来了。
“不瞒前辈。”他抬起衣袖,凌乱在面上擦过,拭去那些铺满一张脸的泪水,“在前辈你找上晚辈的时候,晚辈都快要放弃了。但偏就是那个时候,前辈来了......”
快要放弃什么,沈定没有说。他笑了起来,隐隐透着疯魔。
“晚辈自然知晓,前辈总有自己的算计与布置。但那又怎么样呢?与其继续沉沦与挣扎,甚至最后泯然众人,晚辈更愿意豁出去拼一场。”
“最起码......”他道,“晚辈还能叫人记得,在这天地中,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
沈定的声音渐淡渐无,可他的眼睛里,却燃着火。
那灼灼的火光,说不出是更叫人欣赏,还是叫人惧怕。
净涪佛身仍是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对他的言行发表任何意见。
倒是识海诸天寰宇世界里的心魔身忽然意味不明地转了目光来看这沈定一眼,慨叹一般地说道,‘可惜了......’
净涪本尊和佛身同时往心魔身看过去。
‘你心动了?’佛身直接问道。
‘确实有一点。’心魔身笑开,又反问道,‘你们不觉得,沈定这小家伙的野心,很有些意思么?’
净涪本尊已然明白了心魔身的想法,他只是偏转了目光,更仔细地打量着那边厢的沈定。
倒是佛身,他一时就皱了眉头,‘先不说他能不能一路趟过去,得入他化自在天成为天魔童子,就算他可以,他也未必能够给那位天魔主带来任何麻烦。到时候他若失败,他这一身底蕴与积蓄,便也就成为天魔主的修行资粮。’
‘这不啻于平白给天魔主助益!’
面对佛身这堪称激烈的态度,心魔身也不免有些犹疑。
要知道,有些时候,野心确实能够指引人前行,踏破一道道瓶颈与不可能,创造奇迹,但更多时候,野心什么都不是
而这诸天寰宇中,有野心的魔修实在太多太多了,并不缺这沈定一个......
见得心魔身终于开始沉吟犹疑,佛身终于能够放松少许了。可还没等他能真正放心心来,他就看见心魔身忽地偏头看向净涪本尊,与他问道,‘本尊,你以为如何呢?’
听得心魔身的问题,净涪本尊收回目光,看定他道,‘这个问题,你实不该问我,心魔身。’
且莫说佛身,就连心魔身听得净涪本尊这话,都不由得愣怔了一下,片刻回不过神来。
净涪本尊并不在意心魔身和佛身的反应,他只道,‘你可还记得,你自己要走的道路?’
心魔身下意识地道,‘劫数之道,亦劫亦缘......’
佛身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他没有作声。
而另一边厢,净涪本尊阖首,然后又问道,‘如此,你有决断了么?’
心魔身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是的,我有决断了。’
佛身面色有些无奈,但他也完全没有要阻止,无言地听着那些他心头已经有所预见的话语。
‘劫数一道,亦劫亦缘,其实无有定论,全凭一心,一念,一行。’心魔身道,‘于沈定是这般,于我,亦是一样。’
净涪心魔身,不,或者应该说是净涪三身最终做出的决定,对他们来说,可能会招惹劫数,给予他们的修行带来更多的麻烦,但同样,也有可能会成为他们的缘法,推着他们的道途又往前迈出几大步。
而同样,在净涪三身的影响下,沈定自己在修行中做出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取舍,也都将会在他自己的道途上演化,或成劫数,或成机缘。
一切,端看净涪三身自己,也端看沈定自己。
心头阔然开朗的心魔身转眼看定了净涪佛身。
都不必他开口,佛身便知道他到底是要说什么了。
他无奈摇头,干脆地往后退让一步,直接便与心魔身交换了位置。
于是,立在景浩界天地里的那个净涪法身,也同样直接了当地换了个主人。
‘你还是自己来吧。’
心魔身笑着对佛身点头道谢,‘多谢了哈。’
佛身懒得理会他,更是别开头不看他。
心魔身全不以为意。
他遥遥看着身处另一个中千世界里的沈定,又着意拖了一回。
先前做了一番剖白的沈定久久没有等到另一边的回应,心头的忐忑一点点积攒。越到后头,那忐忑就越厚重深沉,压得他脸色都在缓慢地淡去。
莫不是,他反倒弄巧成拙了......
但或许是触底反弹,又或许是沈定自己的心志确实不俗,在即将崩溃之前,他居然稳住了。
净涪心魔身看着沈定那双满布慌乱的眼睛在顷刻间收敛去所有异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然。
不是彻底认命的那种坦然放弃,而是另一种......
不论那边厢的净涪心魔身最后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都无怨无尤,也不会就此偏易自己方向,动摇自己决定的坦然坚持。
净涪心魔身就笑了。
“不错。”他道,“沈定,你很不错。”
沈定乍然听得从另一边传来的赞声,还以为自己恍惚中神智错乱,最终幻听了。
可他也同样清楚地知道,此刻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他茫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一片空白。
净涪心魔身这会儿倒是贴心了,他等了等。
一直到沈定回神,他才再次说话。
而这次,他决定给沈定透露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你还记得皇甫成吗?沈定。”
皇甫成!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沈定的脸皮有一瞬间的狰狞,不过很快就被他自己压制下来。
“晚辈记得。”他平静低头应道。
净涪心魔身扬着唇角,“当年的皇甫成,其实乃是他化自在天外天里的某位天魔童子降生而来。”
沈定其实并不意外。
毕竟这么多年,他也不是白过的。皇甫成与无执童子之间的关系,他先前就在景浩界天地里得到了一些消息,在这边厢他也着意打探过,更是得到了些更隐蔽的信息。
“本尊这次,并不是要告诉你那无执童子的事情。本尊想说的......”净涪心魔身继续道,“是天魔童子与那位道主的关系。”
道主?
沈定听到这个称谓时候,下意识跟当年景浩界天地被无执童子强行冲击时候,现身阻止的那位道主。
不过他回过神来后就又自己给否定了。
不,不会是他。
这位前辈现如今跟他提起的事情,与那位道主应当没有什么关系才对。
所以......
沈定很快敲定了净涪心魔身话里“道主”的真切对应人物。
是他化自在天外天的那位道主吗?
他很聪明,在净涪心魔身的隐讳下察觉到了某种暗藏的恐怖危机,不说提起,就连他自己心头隐蔽的猜测也没敢明确指定那位天魔主。
净涪心魔身见他领会,又是一笑。
“不错,就是你现在猜测的那一位。”
“你知道么,道主天然便对自己所占据的那条大道有着强大的掌控力。”净涪心魔身慢悠悠地道,“那位道主,更是其中的翘楚。”
净涪心魔身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往下了。但这完全不妨碍这骤然点破的真相对着沈定释放出来的恐怖压力。
沈定看看脑海中深刻的《天魔策》内容,再看看身前那一卷竹简,又看看那枚仍旧浮在前方的光团,艰难地吞了吞口水。
净涪心魔身还是那般的贴心,他给了沈定时间。
好不容易缓和过来以后,沈定再次抬眼,定定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没有尝试去请求净涪心魔身这位未知强者给他指出另一条道路,也没有向他请求庇护,而是甚为冷静地问,“前辈想要晚辈做些什么呢?”
净涪心魔身默然看他一眼,很轻易就猜到了沈定这人对他身份的猜测。
他大概,也以为净涪心魔身是从他化自在天外天走出来的某位天魔童子......
这位天魔童子落在景浩界天地,找上他们这些景浩界天地的魔修,要他帮着收集各方天地里的各种魔门修行资料,目的就是为了借助景浩界天地里那位净涪法师的名头,遮掩他化自在天外天道主的耳目,给他自己寻求生路的。
毕竟景浩界妙音寺里的那位净涪法师,是得了佛门世尊释迦牟尼授记,日后必定成佛的存在。
似那位净涪法师的存在,会招引他化自在天外天道主的目光,令他遣出座下童子来阻道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更甚至,这位天魔童子或许还只是一个前锋,后头说不定那位他化自在天外天道主还得亲自上场......
毕竟他可是听说了,越是惊才绝艳的佛门法师,最后成道时候招来的阻道魔头就越加恐怖。
似妙音寺那位净涪法师这般人物,会引得他化自在天外天魔主亲自出手衍劫阻道,委实是再正常不过了。
净涪心魔身虽则猜到了沈定对他身份的判断,却也没能猜到更深远。要是叫他知道这沈定那般信任他的能力与前程,笃定会由他化自在天魔主亲自出手阻道的话,说不定也得是笑出声来。
不过沈定的思维也没有发散多久,他很快就收束心神,专心整理当前他所收拢的各方信息,也等待着净涪心魔身给予他的答案。
“你这个问题,问得着实不错。”净涪心魔身却是又赞了一声,方才继续道,“本尊的要求很简单......”
沈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本尊要你,一直往前走,直到真正地站在那位道主的面前。”
“什么?”沈定到底没控制住,一时惊呼出声。
实在是这个要求太简单也太为难。
简单在于,对面那位疑似来自他化自在天外天的某个天魔童子,没有对他提出更多更具体的约束,只有一个目的。
简单而纯粹的一个目的。
要达成这个目的,只要他一直一直往前走就好。
而太为难则在于......这个目的,是最开始,沈定自己都没有想过的远大理想。
在今日之前,他对自己最狂妄最自大的期许,也不过是要渡劫飞升而已。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那么远,想得那么高。
毕竟现在的他,都还没有脱离凡身,成就仙体......
而这位,这位疑似来自他化自在天外天的某个天魔童子,却在要求他一直往前,直到站在他化自在天外天的道主面前!
虽然说只要他一直不停歇地往前走,似乎总有一日就会走到道路的尽头,看见盘踞在那里的他化自在天外天道主。可如果事实真有那么简单,这诸天寰宇的修行道路,就不会都有白骨堆叠了。
修行道路,崎岖且艰难,更有许多劫数,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哪里来的一点影响,就会将人陷入劫中,化作道路上的一具白骨......
“若是......”沈定再次吞了吞口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若是晚辈在半道上就失败了呢?”
净涪心魔身什么都没有说,只给他一片无谓的沉默。
沈定一时嘲讽地扬起唇角。
他嘲讽的,倒不是他现如今所面对的净涪心魔身,而是他自己。
他嘲讽他自己太傻,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若是他果真就在半道上失败了,陨落了,那便失败陨落了罢,能给对面那位前辈造成什么影响呢?
“晚辈应下了。”他直接道。
简单的五个字,却落地有声,因人侧目。
净涪心魔身又笑了。
“很好。”他道,同时将目光回转识海的诸天寰宇世界,询问也似地看向了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简单点头。
于是净涪心魔身抬手,遥遥对着沈定的方向一指。
那枚光团上的微光快速收敛,又在下一刻间轰然膨胀,变得越加的明亮,也越加的厚重。
沈定下意识地将一点心神放出,投入那枚光团中去。
光团中的文字悄然变化,这会儿映入他心神上的,却是五个篆文。
《天魔自在经》。
明明只得五个篆文,却叫沈定仿佛看见了一篇总纲。
而他的神思被这篇总纲牵引,窥见许多更隐蔽更玄妙的道则法理。
不,他似乎看见了一条道路。
沈定还待要看得更仔细一些,他的神魂却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显然,对于现下的沈定来说,哪怕借着道韵的余留,一窥天魔道途,仍是太过了。
他还承担不起这条道途的重量。
他收回心神,手却也在同时抬起,将那枚光团摘了下来,死死地拽住。
“本尊办事,从来公道。”净涪心魔身又道,“你先前拿出来的那卷竹简中的修行根本法,本是《天魔幻神经》。”
沈定无声点头。
这个他知道。他为自己选中的修行根本法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献予本尊的那些修行资料,本尊也已经给了你报酬。”
沈定最开始的要求,是要清理那卷《天魔幻神经》里宗门藏着的暗手,净涪这边已经帮他做完了。
“但你既然应了本尊的要求,本尊也不好只让你两手空空做事。你现在手上的《天魔自在经》,便是由本尊所拟定的《天魔幻神经》最终版本。”
净涪心魔身原本平淡的声音骤然间多了点恶趣味,“当然,因着这《天魔自在经》才刚刚完成,此前还没有人正经修行过,效果到底如何,本尊也不能做保。”
“所以......”净涪心魔身道,“到底是要修行《天魔幻神经》还是《天魔自在经》,都只由你自己决断,本尊不做任何干涉。”
沈定又是一点头,却不作声。
“但本尊当前给予你的帮助,也就只是这些了。若还想要得到更多......”净涪心魔身道,“那还得要看你的后续。”
虽然传过来的声音仍旧平淡,但其中蕴含意思所带出的诱惑和暗示,却仍让沈定心跳加速。
“晚辈明白的。”他躬身,果断道。
净涪心魔身扬起唇角,“那本尊就等着看你的表现。”
他说完,面前亮着的光芒就要黯淡下去。
若真是等这光芒彻底暗落,这一次的沟通联络也就算是结束了。
“等等前辈!”
沈定连忙出声。
那光芒闪烁一阵,到底是在沈定希冀的目光中再次稳定下来。
“什么事?”净涪心魔身问道。
沈定似乎从中听出一些不耐烦,便也不敢拖沓,快速说道,“敢问前辈,晚辈可能.......”
“不能。”净涪心魔身的回答果断而利落,全然没有任何犹疑。
更甚至,似乎就没有仔细地思考,直接便得出了结论。
沈定很有些失落,但他还是强撑住,问出另外一个问题,“前辈可是真的出自景浩界天地?”
那亮起的光芒中只传来了一声不耐的简单应答,便即黯淡下去了。
沈定沉默地站在原地。
半响,原本就已经被他死死拽住的那枚光团又受到了更厚重力道的压迫,止不住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崩裂声。
但它没有得到任何怜悯,最终彻底破碎,化作蒙蒙的粉尘。
沈定毫不担心,一个目光落下,汹涌而出的神魂力量便即裹夹着茫茫的光粉,倒卷而回。
沈定的神魂之中,一篇经文快速烙印。
《天魔自在经》。
净涪心魔身轻易断去联络以后,也只多看了沈定那边一眼,确定沈定的状况以后,便也利索地与佛身交换位置,自己回归识海的诸天寰宇世界去了。
毕竟接下来他们在景浩界天地里要面对的是沈安茹与程沛,净涪心魔身不太耐烦应对他们。
当然,若是只得他自己,该做到的事情净涪心魔身一点都不会少。但这会儿不是还有佛身和净涪本尊在么?
既然如此,他如何就不能顺遂自家的心意躲个懒?
更何况景浩界天地这边厢的事情可都是由佛身经手料理的,现成又理所应当的道理,佛身还应该感谢他才对。
重新掌控住景浩界天地这边法身的净涪佛身察知心魔身的想法,既是不忿也是无奈。
他狠狠瞪了心魔身一眼。
心魔身只做和风拂面,半点不放在心上,他甚至还很有兴致地跟净涪本尊讨要先前所得的许多修行资料。
这里头自然也要包括净涪本尊先前仔细钻研的《天魔幻神经》、他结合《天魔幻神经》与《天魔策》最终所得的《天魔自在经》。
这《天魔幻神经》、《天魔策》与《天魔自在经》三部经典之间的联络与思考方向,心魔身也是要一并拿走的。
净涪本尊瞥得心魔身一眼,不说给还是不给,目光直接落在那边厢正怒瞪着心魔身的佛身身上。
佛身就笑了。
心魔身夸张地抖了抖身体,不知是在打寒颤,还是要抖落他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鸡皮疙瘩。
佛身面上的笑意一时就敛去,露出冰寒的底色。
而心魔身显然就是直面这种冰寒的那个。
他很有些无奈,只能问道,‘有问题,你只管问,我答就是了。’
听得心魔身的保证,佛身的脸色方才真正地缓和下来。
‘沈定似乎是要效忠于你,’他问道,目光在心魔身面上梭巡不去,‘你为什么不点头接下?’
‘你其实相当看好他的吧?’
心魔身知道佛身说的看好是哪方面的看好。不单单是他,便连净涪本尊也清楚得很。
倒不是就说沈定他真能似无欺童子一样,从天魔道茫茫修士中脱颖而出,进入他化自在天外天,得他化自在天外天之主授予童子名号,乃至明悟自身的大道雏形,真正地站在他化自在天魔主面前,为他自己也为他自己的道挣扎,以寻求那一线生机......
沈定要达到无欺童子的程度,路可还长着呢,他先走着再说吧。
净涪三身或许对沈定存了几分欣赏,却并不就真的相信他能做到。
不过沈定到底能不能做到,对净涪三身来说,只是介于重要和不重要之间的不确定而已。
毕竟心魔身所以会给沈定这么一个机会,也不过就是在给他自己道路的修行随意落下一手安排罢了。
心魔身,或者说净涪三身,可始终都没有忘记他们当日领受菩萨戒时候立下的宏愿。
尤其是心魔身的。
‘愿持一人恶,镇压万古邪......’心魔身平平常常开口念诵。
可饶是如此,这十个字,也仍旧重重地落在这识海的诸天寰宇世界里,引得这识海世界里诸天震荡。
‘虽然修行至今日,我等皆知善也罢,恶也罢,皆从心起。’
‘众生心中有善,亦有恶,乃混沌。众生如此,从众生中走出来的各方修士,乃至各位大修、大神通者,也同样无有例外。’
不过就是,有些人能够克制自己的恶念又或者将自己的恶念控制在某种程度上,不曾刻意打扰伤害旁人,所以才见善行;而有些人选择放纵自身诸般恶念,随意宰割践踏旁人,要在这放纵中寻求大逍遥、证得自我道途,所以才见恶行而已......
‘可再是如此沉浮不定,既叫我等撞见机会,真什么都不做的话,也是难以直面我等本心。’
说到这里,心魔身对着佛身遥遥一笑。
那笑容,似花开,似水落,见无边瑰丽,又见清静安宁。
‘你也是吧,佛身。’他道,‘愿承一人善,降伏众生魔。’
佛身沉默。
他知晓心魔身指的是什么。
众生魔,不单单是指他们与沈定点破那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叫他在这条天魔道途修行的前半部分就对那位天魔主做好防范,给那位天魔主埋下一点或许会爆发或许也不会爆发的手段。它还包括沈定自己。
包括沈定心中的魔,也包括沈定日后为修行天魔大道所做出的魔行。
天魔一道,净涪三身都不陌生。
褪凡成仙的那一段,他自己就走过,哪怕中间平白生出波折,叫他最后转往另一个方向摸索,他也仍旧熟悉;天魔道近乎大成的那一段,从旁人的道路诞生出自家的大道雏形,净涪三身他们确实没能走到这一步,往后显然也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机会,但他们确实见过了。
而不论是当年的皇甫成还是早先他见过的无欺童子,都证明了天魔一道或许是归属于魔门一脉,不需要行走在这一条道路上的修士如何克制,但也可以在放纵的同时,选择不轻易伤害旁人......
净涪心魔身或许对沈定没有太多的善意,要借着他去见证什么,达成些什么目的,但净涪佛身却确实存了一分善意。
虽然他没有直说,但他其实是希望能够给予沈定更多的选择,哪怕只有一个,让他能够保得心中的一点良善,不必非得用尽手段去在这条道路上前行。
净涪佛身他希望,能够借着沈定心中的那点良善,降伏他心头的魔念。
因为,人,不,生灵在折磨收割另一个生灵的时候,其实也是在以同样的方式肢解着自己。
或许这样的肢解,一直到生灵的生命尽头,也没有真正着落到他的肉身上,但也一定会出现在他的心神、人格乃至其他更无形物质的痕迹上。
净涪佛身记得沈定最开始时候想要保护妹妹的心情,也记得他想要在修行道路上见识更多风景的野心。
沈定的那个妹妹已经殁去,净涪三身对此没有任何评价。
毕竟事情既然做了,总得要承担此后的结果。
因果从不虚妄。
而且就算是想要为沈定留下一点善念的净涪佛身,也从来没有要帮助沈定满足他所有愿景的想法。
净涪佛身的善念是有,但仍旧淡薄,所以他能给他以及其他众生的,便只有一些机会与加持,接下来真正的道路,还需要他们自己来走。
净涪佛身不会,也不可能直接将他们送到尽头。
也因此,除去希望能借沈定心头余留的一点善意,降伏他自己心头的众魔以外,净涪佛身也在期待着那样还能更从容面对这天地乃至这诸天寰宇所有一切的沈定,会在某些时候,同样将这点善意传递出去,或能降伏其他生灵乃至是更多的众生魔念。
即便没有明说,也从来不曾想过要让沈定理解明白,但净涪佛身就是带了一点这样的期许。
他双掌合在胸前,低唱一声佛号,‘南无清静智慧如来。’
‘心头留存善念,或许不能当即为生灵讨来福报,却一定能够维系住他们心头的清明与安宁。’
‘唯心安,方可得清;唯神宁,方可得静;唯智慧可做舟揖......’
他抬眼,看定心魔身和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和心魔身同时笑起,点头赞道,‘善。’
佛身也一并笑开。
铂金色泽的虽稍嫌清凉却仍旧带了一点暖意的佛光伴着苍白里隐伏着些许柔软的魔气,连同那纯净透亮的紫色性光一道,骤然亮起,在净涪这识海诸天寰宇世界中交相辉映少顷又悄然隐去。
那乍起又黯淡的各色瑰丽华彩,模糊了这三个净涪的形妆,合为一人又悄然散去。
而待到净涪佛身的笑容放下,他再度看向心魔身的时候,目光中带出的意味也同样的明显。
我要的答案你还没有给我,快些!莫要想着借这个机会又给我糊弄过去!!
心魔身讨好地对净涪佛身笑了笑,以表示自己的态度之端正,绝不容许任何人怀疑揣度。
便是同为净涪的佛身也不能。
佛身对于心魔身的表示没有任何看法,他只是沉默地盯紧了心魔身,等着他的后续。
心魔身到底也是净涪,即便面对的是另一个净涪,他也做不到一直保持着讨好的姿态。
不过是三两个呼吸间,他面上的讨好也就淡了,再看去的会死i后,也只能看见些随意罢了。
‘我虽然不抱善意,但我也没想要掌控沈定的意思。’他道。
佛身没有一点怀疑,他点了点头,认可了心魔身的说法。
对沈定,他们是有些安排,但安排和掌控,却是不同的。
‘何况我等也并不需要什么下属。’心魔身又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接受他的效忠?’
其实还另有一点,是心魔身没有明白说道出来的。
忠诚这种东西,除非关乎修士自身道途与本心,否则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而已。
有它没它,其实都不那么重要。
佛身最后认真想了想,也是点头。
但他想起另一个人,又问心魔身道,‘既是沈定这边处理,那接下来的齐以安与可能会出现的其他魔道子弟,也都是这般大差不差的了?’
心魔身懒懒点头,‘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
佛身便再没有别的话了。
倒是心魔身,他仔细看了一眼佛身的面色后,对着佛身笑开。
‘既然你是没其他什么事情了,便该我说了......’
佛身很有些愣怔。
他确实没想起来还有其他什么事情。
‘沈定的修行根本法由本尊接手,那接下来齐以安的修行根本法,就我要了。’
饶是佛身,也被心魔身这理所当然的说法给气到了。
他眼睛再次横向心魔身,‘凭什么?!’
一面瞪着心魔身,佛身还一面拿眼角余光去瞥净涪本尊,希望能让净涪本尊给他主持公道。
虽然说他不大可能让净涪本尊倾向于他,但起码也能压制一下心魔身,给予他们两个争夺所应该有的、也最基础的公平吧。
但还没等心魔身那边有什么反应,佛身先自怔愣了。
也不能怪佛身,实在是事情有些过于出人意料了。
原本明明还在另外三分之一识海诸天寰宇世界界域里的净涪本尊,此刻赫然不见了影踪。
他隐去了身形。
他走了!
愣怔的佛身很自然地吸引了心魔身的注意,他顺着佛身的目光看过去,接着便看到了空荡荡的识海界域。
心魔身也是沉默了一瞬。
但他这回却又确实比佛身先一步反应过来。
‘看,本尊离开了。显然,本尊也是同意我的说法的。那便这样定下了!’
他丢下这句话,也想要似净涪本尊一般直接隐去身形,不给佛身任何争辩的机会。
佛身原本就被净涪本尊的隐去惊讶住了,这会儿听得心魔身的话,明了他打着的主意,可谓似怒极。
他咧嘴一笑。
浩荡的铂金佛光顷刻间展开,遍布整个识海诸天寰宇世界的同时,也将即将要散去身形的心魔身给封堵住了。
若是要挣脱,心魔身也不是做不到。
很轻易的事。
但谁又叫......心魔身他理亏呢?
若是净涪三身之间的分理诸事,最终都要由谁先撂下话谁先跑掉这样来决定的话,谁知道日后会变成怎么样。
净涪本尊能在佛身和心魔身争辩的时候离开,是因为他默许了事情由佛身和心魔身两个自己解决。
虽然这有些不太合符心魔身和佛身的预期,但确实合符规矩。
可心魔身再要这般做,事情的性质一下子就不同了。
这一回佛身出手留人,心魔身若是识趣,就会舍弃先前的想法,否则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就得再多一个净涪本尊。
倘若真出现二对一的情况,心魔身怎么看怎么没有胜算。
‘我开个玩笑的。’他乖巧道,然后又对佛身笑,‘你看,气氛这不就轻松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