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见了这句话,可能就要劳烦亲再等一天了。
左天·行的目光完全没有离开过净涪,更没有掩饰里头的探究和打量。
他知道,就和刚才的开门见山一样,这种程度的试探还不至于激怒净涪。
“你呢?你准备对景浩界放手?对佛门放手?”
“皇甫成离开这个世界,劫数已过,我与这方世界最大的因果已经偿还,就剩下点零零碎碎需要收拾,妙音寺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在手,更成天地大势,景浩界里再没有哪方势力能够阻挡,只需时间成长而已......”
净涪也确实没有生气,但他答得直白,也压根不在意左天·行隐隐泛青的脸色。
最后,他似叹息一般地道,“景浩界还是太小了。”
见识过更高远的天空,更广阔的汪洋,净涪可不愿意继续被锁在这个小池塘里。他又不是左天·行!
左天·行气得脸都歪了,极其勉强才收拾了情绪,一拱手,道,“那小道我就先在此贺和尚前程广大,佛光遍照了。”
净涪笑眯了眼,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和尚多谢剑子贺。”
左天·行又在精舍里多坐一阵,久等还是没等到净音从定境出来,于是也就暂且放下心头的那些盘算,与净涪告辞。
净涪也不留他,招了外间随侍的小沙弥来,另叫一位身份合适的比丘来送,自己则留在精舍里,等着净音。
左天·行一路出了妙音寺的山门,才停下脚步,转身回头。
此时太阳已然偏西,光芒正一点点染上橘黄,兼之今日天气着实晴朗,此刻霞光旖旎,异常瑰丽。在这等天然的明丽中,坐落在山巅上,被一片浓绿簇拥随着山脉起伏的寺宇虽是人工造就,却也庄重端华,慈悲祥和。
他是景浩界的天命之子。诚然,因着景浩界劫数已过,他身上的天命散去大半,但他到底曾是天地眷顾之人,兼之他的一身修为,这一双眼睛能够看到的东西,比起其他人只多不少。
诚如净涪所说,妙音寺大势已成。但真正自各地汇入妙音寺的气数却绝对没有旁人预料的多!显然,佛门其他法脉也不是真的就愿意看着妙音寺顺利崛起,成为第二个天静寺。
净涪在的话,尚且好说。他毕竟是得佛门世尊青睐,手握《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真经的和尚,又携天地大势,哪怕其他人再不愿意,也绝拦不得他,只能听之任之。但他已决意离开,留守预备接掌妙音寺法统的是净音。
净音不是他,比起他来,净音有太多可以被制肘的地方了。
确实,他和净涪的胜负已分,但天剑宗和道门的结局却绝对未曾尘埃落定......
左天·行定定看了一眼,便自收回目光,纵身化光掠去。
淡淡看了山外一眼,净涪又将视线收回,继续低头翻阅手中的经书。
一直到得精舍外暮鼓敲响第一遍,净音才从定境中走出来。
净涪从旁边站起,见他深思尚有些恍惚,不由得笑着问道:“师兄,可需要师弟替你请假?”
若是平常还好,净音作为比丘阶的僧人,因自身修行故,其实是可以不必日日去大法堂与其他弟子一道做晚课的。但净音是佛子,为着他早日执领妙音寺,寺里的大和尚和净音商量过后,给了他一份引领弟子完成早晚课的任务。故而这一段时日,净音的早晚课都得换个地方,且轻易缺席不得。
起码得提前告假,再临时找一个师兄弟顶上......
净音摇摇头,收拾精神,“不用,我可以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净涪身侧,与净涪一道往外走。
净涪这才笑着道,“恭喜师兄,这一次明悟,能见前路了。”
净涪境界远超净音,只需一眼,也就看破净音此刻的情况了。
较之往日,净音多了两分少见的锐利,又添了五分的明朗。显见,他是真的窥见了自己的前路,而且还下定了决心。
净音也是笑应道,“多谢师弟。”
师兄弟两人也不多说其他,只随意挑了一段公案,闲闲地说着。到得分岔路口,净音停下脚步,与净涪道,“师弟自去吧,我去大法堂。”
净涪点点头,合掌一礼,言语皆与往常一般无二,“师兄,我去了。”
这话说完,他也不等净音回话,径直转身,自个寻了路会自己的禅院去。
净音站在原地,合掌相送。
待到净涪的身影彻底消失,寺中敲响第二遍鼓声,他才转身,也往自己的道上去。
一步、一步,再一步......
每往前行得一步,每更靠近妙音寺的大法堂一步,净音眼底蕴着的光芒就亮上一分。
今日里一道与净音引领寺中弟子早课的另一位和尚与比丘见得净音,俱都目光一亮,也不多话,甚至没等寺里的第三遍鼓声敲响,只合掌与净音一礼,便一道入了大法堂。
净音站在大法堂中央,看见大法堂里整齐有序地各自端坐蒲团的大大小小沙弥僧,看见坐在人群中央里的皇甫明棂,眼底藏着的光芒竟须臾一收,直入识海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颗不垢不净浑圆无瑕的舍利子在他识海中滴溜溜地转着。
净音方才睁开眼来,看着殿里的一众沙弥,合手低唱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远远的传来最后一声鼓声,净涪在半道上停下脚步,转头往大法堂的方向看了一眼,慢慢地笑了开来。
净音与他是不同的。或者说,这世上的人与人都是不同的。
净音的道,是布道,是护道,故而他的道在这妙音寺里,也在这妙音寺的万千弟子身上。而他的道是开道,是修道,故而他的道在远方,也在己身。
远方固然未知,固然诡谲,但妙音寺寺中是微妙,妙音寺寺外也是汹涌......
“南无阿弥陀佛。”
道路依旧险阻,且与你共勉。
净涪又再回转身来,直往禅院而去,更不停留。
待到他一□□课完成,净涪却是心头一动,低唱一声佛号,合掌入了定境。
深思渺渺之间,净涪只觉自己的心神飘飘荡荡般入了某处法天,法天中央处,一位端坐莲台的菩萨尊者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净涪收摄心神,抬眼往前方看去。
菩萨尊者也正垂眼看来,眸中带着不容忽视的善意。
净涪见过他,在那祗树给孤独园中,在世尊释迦牟尼座下。
净涪上前一步,合掌躬身见礼,“弟子拜见阿难尊者。”
阿难尊者笑着合掌还礼,“清静比丘不必多礼。”
净涪站直身体,神念收摄,态度专注且恭谨。
阿难尊者见他到底拘谨,也只是一笑,便道明来意。
“明年二月初二,南海普陀山的观自在尊者要开一场佛会,比丘可要一会?”
南海普陀山的佛会?自然不能错过!
“多谢尊者提点!”他又是一拜,“只是,弟子从未面见过观自在尊者,也很少离开景浩界......”
阿难尊者笑笑,抬手向着净涪一点。
一点紫光落在净涪身前。
净涪双手去接,灵光散去,露出内里的一片幽紫竹叶。
“这竹叶出自普陀山的紫竹林,你拿着它,它会带你过去的。”
净涪仔细将竹叶收起,又对着阿难尊者深深一拜。
阿难尊者摇摇头,又叮嘱道,“比丘初次到南海参加佛会,景浩界又距离南海甚远,路上颇多风险,若有疑难,可寻紫竹叶相助。”
阿难尊者一片好意,净涪自然识得,他应声道,“是,弟子谨记。”
阿难尊者点点头,便自离开。
净涪转出定境,睁开眼睛细看去,真就在自己手边上发现了一片细细长长的幽紫色竹叶。
将竹叶拿到眼前,净涪仔细看过,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他想了想,拈着竹叶的手指指尖吐出一缕佛光。
佛光不过一闪,便自没入那紫竹叶里去。随即,紫竹叶叶片上浮起一点灵光,灵光中,有金色的文字清晰可见。
净涪认真看去,果然是这片紫竹叶的祭炼手段。
这紫竹叶的祭炼方法并不难。净涪将自身的气息浸染过这片紫竹叶之后,就得到了一个号码。
净涪盯着这个号码看了一眼,猜测这应该就是他在这次南海佛会中的座次了。
记下号码之后,净涪便将目光转到了下方那些提醒。
比起那个号码,这些才更得净涪看重。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大天魔主目光垂落,看了看景浩界里的净涪,又看看西天那庄严华胜的须弥山,笑了。
“你想助他?”他似乎是在询问谁,却并不在意答案,“那便先来看看他的选择吧。”
这般自顾自地说完,他便就阖上眼睛,恍似睡去。
已经将法念收回的阿难尊者低头合掌,唱了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和木鱼声一道响起的,还有洪浑低沉的诵经声。
今日里这一场法会的流程,早在法会开始之前就已经张贴公告出去。每一位参加法会的信众都已经熟记于心,根本不需要再特意提醒。
是以当法场上的一众僧人拿起手边的木鱼槌子,敲响他们身前的木鱼,在木鱼声中诵念经文的时候,法场中满满当当坐了一地的信众们也都低下头,低声跟着僧人们念经。
一时间,那整齐清晰的诵经声竟将那清越规律的木鱼声都一并压了过去。
但不论是这法场上的僧众,还是法场中跟随着僧众诵经的信众,都只是一心一意诵念经文,虔诚礼敬四方佛陀,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旁枝末节的东西。
一遍《佛说阿弥陀经》诵完之后,接上的就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等到这一部《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诵完,法会的经文才又一次转回《佛说阿弥陀经》。
“……佛说是经已,舍利弗及诸比丘,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等,闻佛所说,欢喜信受,作礼而去。”
这一遍《佛说阿弥陀经》诵完,法场上的一众僧人就都放下木鱼槌子,合掌低唱一声佛号。
不论是座上僧侣,还是座下信众,在开口的这一刹那间,心头都忍不住一阵轻颤,仿佛有谁在无尽远又无限近的彼岸转眼向这边看来似的,悲悯而宽和。
所有人不由得都更虔诚了几分。
佛号落下,又有一位引礼师出列,正式宣告比丘授戒仪式的开始。
净涪默然坐在他的蒲团上,看着净音等几个沙弥出列,转至场中,先请戒师,随后带着新发放下来的衣钵入帐询问遮难,最后才上法坛受戒。
一众新戒礼拜四方之时,法场之中顿生感应,有道道金灿佛光自虚空中垂落,直将这一片法场换做佛家圣地。
会场中信众多如毫毛,年纪不一,贫富不一,可在这一刻,却是一声咳嗽也无,全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观礼。只在看见那法场上垂照下来的條條佛光的时候,按捺不住地加重呼吸而已。
许也是知晓此刻景浩界中的状况,当净音等新戒受戒完毕,引礼师引领一众新晋比丘退出法场的时候,那法场四方如练似帛的金色佛光竟在顷刻间统都化作了流水,向着四方涤荡冲刷过去。
那些佛光出得法场,须臾间就投落到这法场附近的一众信众和僧人。
不论凡俗还是修士,都在垂照下来的佛光中舒缓了眉眼。
净涪沐浴在佛光中,忽然心神一动,任由一座饰以七宝、通体光明的九层宝塔从他身体里冲出,悬浮在他头顶虚空。
这一座九层宝塔也不是其他,正是净涪的光明佛塔。
光明佛塔才甫一现身,便是金光一闪,显出塔中满满当当的残魂。
这些端坐莲台的残魂魂体单薄,灵智却清明,兼之净涪本人没有特意阻止,故而轻易就发现了外间的状况。
他们下意识地看向净涪。
净涪睁开眼来,对他们点了点头。
得了净涪允许,那些残魂才完全放开心神,迎向那些垂照下来的佛光。
可他们本来就是被血炼的祭品,与他们几乎一体的白骨玲珑塔早早遭遇重创不说,又经历过一段相当漫长的岁月冲刷,根基已是险些被耗损殆尽。哪怕在白骨玲珑塔残骸落入净涪手上后,得到佛经经义滋养神魂,也依旧虚弱得很。想以他们这虚弱的魂体去承接四方佛陀、菩萨垂照下来的佛光……
哪怕是经由受戒仪轨接引下来的佛光,对他们而言,也依旧是虚不受补。
这里头的关窍,这些没有经验的魂体不知道,净涪却是清楚的。
见这些魂体无知无觉地要直接迎上这些佛光,净涪心下微微摇头,自然垂落的手指悄悄地划了一下。
那九层的光明佛塔塔身上顿时亮起一件件的七宝纹饰。
这些七宝纹饰先那些魂体一步接引到头顶垂照下来的佛光,一层一层削弱疏通,直等到那些佛光温和到不会伤及这些魂体,方才作罢。
这数之不尽的魂体全然不清楚内中的风险,坦荡而自然地沐浴在佛光中,汲取佛光反补自身魂魄。
净涪见这些魂体安然无恙,也就没有多加理会,垂眸体悟着这些佛光中溢散而出的玄妙佛理。
这法会中与净涪一般体悟佛光的,还有许多人。也有很多人像净涪一般,头顶各色法宝灵器,自发汲取佛光滋补调养自身。
汲取、吸纳佛光的,数不胜数。可这佛光仿佛无有穷尽一般,从这次受戒的法场开始,到法会中的每一个角落,一整个妙音寺地界,乃至更遥远的地方,来回冲刷涤荡,一遍又一遍,往返重复。
不知过了多久,这些佛光才再度凝练成匹,垂挂在法场上空。
站在法坛上的引礼师放眼望去,只见目光所及之处,虚空清净,明华光亮,一时竟有些泪湿。
半年而已,自那一日魔降之灾爆发到今日,也不过是半年而已,可这半年的时间,却让他觉得绵绵无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现在,他终于能够松一口气了。
不仅仅是他,寺里的一众师叔师伯、师兄师弟,也都能够松一口气了。
想到这里,引礼师目光在一众僧人中转过一圈,最后在净涪身上顿了一顿。
顶着头上悬浮着的那一座光明佛塔,净涪自然而然地迎上了那位引礼师的目光。
引礼师对着净涪笑了笑,很快又转开目光,向着下首的信众合掌一拜,朗声道:“诸比丘受戒毕,则请……”
净涪也就收回目光,依旧静静地坐在座上,看着法会走过一道道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