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混战(三)
城楼塌了……
哪怕是正处于激烈的交战过程中,如此可怕的情形出现在眼皮子底下时,交战双方也一时间停止了攻伐。互相敌对的两个阵营通通将目光看向了弩炮刚刚击中的成果,所有人都吓呆了。
赵德柱虽是方才那一弩炮的操控者,此刻瞳仁也是缩了一缩。
在他的视线之中,一同垮塌的并非只是城楼,还有长长的一段城墙。
如此大的火光,看清这种局面的自然并不止他一人,许多人同样也将刘秀清等矿工发射的“破山锥”造成的场景认作是弩炮发射的结果。在他们心中,弩炮的威力被放大了数倍,一个个彻底陷入了呆滞。
完逑,此等大杀器都被暴民们掌握了,这还怎么打……镇压者们欲哭无泪。
完逑,城门、城墙、城楼都给炸得狗啃刘海似的,事情闹这么大,只怕马上就会惹来胡儿的军队围剿了吧……起义者们同样欲哭无泪。
于是双方便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
噼啪,噼啪,轰隆!
通天的大火裹挟着逐渐零星的爆炸,时不时就有防火用的超大型水缸、整堵整堵的墙壁、雕龙画凤的屋檐被炸上天,火药的刺鼻气味不断往人鼻孔里窜。连环的爆炸中大地震颤,那感觉就像是大地一时间化作了海面,波涛一浪一浪的,人立足其上,根本就站立不稳。这种时候,最胆大的都在跟着陈三闹,希冀评词搏出个未来;胆小一点的,跟着闹了一阵,也就考虑起自己,就着混乱趁火打劫,将值钱易携带的家伙事一件件的往自己身上扛、背、抱,然后以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就近逃命。
只有最为胆小的那群人坐失良机,任凭起义者和镇压者的双方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他们也不为所动。这些人只是寻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藏匿起来,拼命祈祷着“佛爷”、“妙乐天尊”、“天皇帝”、“夷叔真神”乃至于“父王天神”,希望这场可怕的灾难尽快过去,以便恢复他们自认为的“安稳”的一生。
他们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但他们本人却毫不自知。陈三等人闹出如此动静,旭日商行已经在事实上停摆,处于一种短暂的管理真空的混乱状态,此时不跑,就要没有机会了。
然而他们总仍旧还是瑟缩着,宁肯拼命朝着满天神佛祈祷,也不肯展开积极有效的自救。他们还在心存幻想,还认为会有慈悲为怀的神佛或是贵族老爷于此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拉他们一把。
事实很快就会证明求神拜佛是没有任何作用的。一个人的命运只有把握在自己手里时才是真正稳固可靠的,这些人过于胆小,没有采取自救措施,很快,他们就会被大火和爆炸吞没,也许就连他们的藏身之处也将一同被烧毁炸烂。
这些不肯自救、专等着救世主的人,通通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交战双方沉默着,呆愣愣的看着。火海中的战场陷入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双方都惊惧的望向城墙的方位,每个人满是血污和烧伤的脸上都只有一种表情,统一得仿佛是某种批量生产的雕塑。
在这一刻,起义者们与镇压者们心中只有震惊。
在他们的视线中,那处城楼正在经历漫长的死亡,它冒着黑烟,一点点坍塌、爆开一团团元气波动,直到……彻底化作飞灰,片片坠落。
“快逃啊!”
“再不逃命都得死了!”
“快快闪开!”
“不要拦路!”
大雪已被大火烤化又尽数被蒸干,凌乱的脚步声不时响起,到处都是逃命的人,到处都是推搡和拥挤。旭日商行占地虽大,却非处处都装了大门,逃命的通道都堵满了人,逃命的商奴们有的急了眼,扒着墙就想往外翻。
“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犹如夜枭的狂啸,慌不择路的商奴们哀嚎着坠落,捂着自己的手开始打滚。
这墙虽说是涂了防火涂层,然而经历了长时间的大火烘烤后,其上的胶质已然许多都化了。这种胶不仅被大火烤得滚烫,还附带着惊人的黏性,人的血肉之躯直接触碰,如何受得住?痛得这些人满地打滚,拼命挣扎,痛得死去活来。
然而在地上打滚也是不能活命的。
旭日商行已经彻底乱了,有人逃走有人躲藏,正经的维护工作完全停摆。各库房存放的油料失去了照料,在爆炸造成的震颤中一桶桶接连被打翻,油液汩汩流出,化作液体的蛛网四散开来。油遇了火,岂有不燃的道理?
呼啦!油助火势,地面上凭空出现了一道道火线,有的油料堆放无章些的区域,那简直是火墙!
哀嚎着打滚的家伙们不断翻滚着,许多人就此被大火粘在了身上。他们不断的拍打着自己的身体,试图将火焰抖落——没用了!越是扑腾,行动间带起的力道也就形成了风势,火焰烧得更加厉害了!
“啊!”
“不,不!”
“啊啊啊!”
火人们惨叫着从停战双方的空地上跑过,也有人见到了储水的大水缸,不顾一切往里跳——然后,这些人就。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被活活烫死在已被大火烧开的滚水里!
也有火人尚还保留了些许意识,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们继续前进。这帮人跌跌撞撞的走,其中几个一头扎倒在一栋房屋前,滚了几滚,再也没了气息。
嗤嗤,嗤嗤……
火人身上的火焰很快引燃了这栋建筑,黑烟滚滚,里边的账本、字画、地契乃至于卖身契,全都付之一炬。
那是专门存储地契、卖身契的房间。
太惨烈了。
卖身契化作的飞灰如同黑色雪花,飘飘洒洒落下。无论是起义者还是镇压者,双方的脸上、身上很快就覆盖上了一层飞灰,再难分出敌我。
陈三嘴唇嗡动了几下,随即苦笑一声,手中刀“当啷”一扔:“不打了。”
不打了?
对面的镇压者们愣了一愣。
怎么就突然不打了?莫非有诈?
不只是敌对的镇压者们,就连陈三身后的起义者们也愣了。
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打出如此大好的局面,莫非要轻易放弃么?
赵乾急了,他乃是本次起义的重要头目,与陈三十分要好平素,陈三做什么他都是支持的,唯独这一次,不明所以了。不明所以的赵乾连忙低声喝道:“陈头儿!”
陈三扭过头,朝他笑了笑,随即回头,以唐古坨语说道:“就在刚才,我们的卖身契全都已经被销毁了,我不打了,你们呢,还打么?”
卖身契被销毁了?
这一条消息令胡儿商奴们陷入了更加深层次的沉默。
他们的确算得上是格西府的死忠份子,站在陈三等人的角度来看,这帮胡儿商奴简直就是冥顽不灵,不开化。都是做奴隶,这帮胡儿为着贵人们手指缝里流出的些许好处就搭上性命,值当什么?
陈三没有考虑过,对于这些胡儿们来说,为着那一点点好处拼处,的确就是值当的。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许多的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倘若没有真正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过,人与人之间很可能是根本无法共情的。
譬如说,同样的做奴隶。
陈三这些夏人满打满算也只做了三代奴隶,且第二三代起就已经有了些“二等公民”的意思,这种身份提升对于原本是自耕农的陈三们没有多少吸引力,但……对于已经做了起码五百年的胡儿商奴们来说,一个“柴巴”的身份,已经足够令他们为之拼死奋战。
“固穷”的生命只能换来一根草绳,可……“柴巴”,理论上是允许拥有自己的土地的。
虽然实际情况是“柴巴”们一般也还是没有自己的土地,但做佃户,还是远比做贵族家里养的两脚牲畜要好的。
王庭的阶级并不永远是固化的,在极少数可以获取阶级跃迁的机会中,从军是最为普遍的选择。从“固穷”到“柴巴”,即使如此有限的跃升也并非人人都有机会,王庭军队仅仅依靠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就能激发出农奴们最广泛的活力,假设这种力度的跃迁渠道是人人都有机会的呢?
王庭至今没有放开渠道、令人人都做“柴巴”,非是不肯,实是不能。“柴巴”理论上是自耕农一类的阶级,虽然在实际情况中他们是佃农,绝大多数仍旧还是没有土地、半依附于贵族存在,但最起码已经有了一点自己的财产。倘若运气好,碰到收成不错的年份,也许还能勉强养活一家。
当“柴巴”不是一点财产的事,代表的含义是:有限的权力。
哪怕是最有限的权力,那也还是自己的权力,不是么?
在这套叙事之中,格西府却因为自身的立场,成为了规则之外的漏洞。
众所周知,格西府的利益并不完全在于土地,更加依赖的是商业。正因如此,他们对于“柴巴”“自耕农”的身份是可以大手大脚一些的。对于格西府来说,土地上的产出并非收入的大头,随着王庭领土的扩张,他们自然而然就能获得更多的土地。在这种背景下,赏赐一些土地给自己的商奴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毕竟,给了这些商奴土地,他们仍旧还是要替格西府打工、替王庭和格西府交税、还庙债,也没有多少区别。
正是这种思想指导之下,格西府麾下的武装商奴们几乎人人都可以成为“柴巴”。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谁不希望自己的阶级跃迁、财富增加呢?
是以今夜陈三率人起义时,这帮胡儿商奴们表现得最是积极——依靠着旭日商行,他们的日子已经好转了一些,这时候突然冒出了威胁到他们的切身利益的人为危机,岂有不拼命的道理。
然而眼下情况又有不同了。
专门装卖身契的房间,被大火烧毁了,卖身契,全都没了!
卖身契都没了,他们已经彻底自由了,这还打个什么?
“我们没了卖身契?”一个甲奴试探着问陈三,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
陈三点了点头,说:“千真万确。”
当啷。
一个胡儿商奴丢了武器,低声说道:“我不想打了。”
有了这个人带头,很快就响起了一连串丢弃武器的声音。
一个颇有威望的术士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苦笑着朝陈三举了手,示意自己投降:“我们……也不打了。”
他们也没有战斗的理由了。
旭日商行养这些术士,提供优厚待遇,主要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旭日商行的利益有许多,但最核心的利益却毫无疑问是手里这支武装商奴。
有了这支私人部曲,旭日商行乃至其背后的格西府才有资格维护那些脆弱却价值万金的渠道。因此,卖身契就是保证旭日商行能够牢牢掌握住这支私人部曲的关键。
现在,商奴们的卖身契都被彻底付之一炬,约束商奴们的东西都没了,还打个屁。
“可……我们不做奴隶,还能做什么?王庭是肯定回不去了……”
另一个看似是头头的胡儿商奴喃喃自语,眼中、面上全是迷茫。
“我们就算回了格西府,只怕也……”
几个术士们也面露恐惧。
正在此时,门外一个声音大吼:“那就跟我们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