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话到一半,王吉又顿住,忐忑地瞥了眼燕晨。他现在心底还下意识偏向着皇帝,差点儿就说了不该说的话。燕晨像是没注意到,只是沉着脸。当朝律法严明,他之前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从某方面来说,可不是放狠话,而是陈述事实。老皇帝年轻时,经常四处微服私访。如今他年纪大了,既要忙于政务,又要教导太子。显然,他对各地的把控程度也下降了许多。当雄狮日薄西山,逐步迈向衰老,而幼狮又尚未成长起来,不足以捍卫领地时。鬣狗们自然会围上他们,等待雄狮的生命流失,流失到它们能够一拥而上,将其血肉撕碎吞咽、领地霸占的虚弱地步。鬣狗们内部也有斗争。常怀安不知是在哪儿遭遇的刺杀。但现在很明显:崇明的官员是向着他的。那苏州其他县呢?江南富庶,任何一块地方都不能小看。燕晨思绪繁多,表情便始终冷着。明明只是一张清俊有余,气势不足的书生面孔,却叫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下意识安静下来。王吉心中最是忐忑,手心都冒出了汗。燕灵川倒是不怕他,看他沉着脸,心说:果然如此。这是受了打击啊。燕灵川甚至生出点怜惜来,不由宽慰道:“好了,你再这样愁眉不展,往后就是往茶水里丢再多蜜饯,也尝不出甜味了。”燕晨:“……”燕灵川又笑:“我都不在意,你生什么气?云锦还回来了便好,至于那位顺远世子,你往后避着他走。”燕灵川瞥了眼王吉:“你们也是,当心被世子认出来。”王吉缩了缩脖子。燕晨则沉默片刻,沮丧道:“我知道了,长姐。”许是为了安慰他,怕他钻入牛角尖,燕灵川又挥退多余的人,与他说起进贡的事。当今皇室,其实并不每年都需要进贡。在以往的朝代,云锦是进贡必备品,但其造价过高,且劳民伤财。先帝立国后,便将每年一次的贡会,改为三年一次。除此之外,就是特殊年节才有。比如今年皇太后的六十诞辰。若是能在贡会中被选为优秀贡品,那自然是天大的殊荣。对燕家来说,也是一个宣扬名声的大好机会。燕灵川随口问道:“你在京城,可听闻过与皇太后有关的消息?”若是能知道她老人家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样,那就更好了。可惜,拿这种事来问燕晨,肯定是指望不上了,燕灵川纯属没话找话。燕晨果然摇摇头:“未曾。”他还真没关注过皇太后毕竟对方并非今上的生母,而是一位继后,与皇帝的感情并不深厚。而这件事,天下人…起码只要稍微关注过的,基本都心知肚明。毕竟皇帝都那么老了。燕灵川一点都不意外:“无事。”她笑道:“那你与我说说殿试也好,我无缘亲身经历,恰好借你的眼睛一窥其貌。”今日事务不多,难得与养弟有机会静下心来沟通,她很是珍惜。燕晨点点头:“好,长姐想听什么?”“嗯……皇帝是何模样?当真会全程主持殿试?你们在殿上做题,可会紧张?”燕灵川有许多问题,她是真的好奇,燕晨耐心为她一一解答。说到殿试的题目时,他顿了顿。燕晨简单将当时的两道题介绍了一下,而后看向燕清曦,愧疚道:“我要给长姐道个歉。”燕灵川有些莫名:“这是为何?”燕晨便为她,介绍起了自己第一道论题的答案:“我曾写过,要遏制商人逐利之乱象,削减商人的待遇……”他说着说着,燕灵川脸上一僵。这真是…大义灭亲?单从答题层面来说,燕晨的答案,燕灵川即便许多地方不太理解,却也能隐隐察觉出其中的精妙之处。但从身份来看,燕灵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你自己也是商户子啊!”皇帝,不对,太子居然还将他点为了状元。“所以我才说,要与长姐道歉。”燕晨满脸诚恳,歉然道:“或许以后,会给长姐带来诸多不便。”燕灵川哼了一声:“你写都写了,这时候与我道歉,有何作用?”燕晨面色赧然,一副自责不已的样子。燕灵川无奈道:“我与你开玩笑呢,你不必与我道歉,方才你说的种种,多是针对那些唯利是图的奸商。”“你要相信,我们家布行定然是不会做那等自毁前程的事的。”燕晨转忧为喜,笑道:“长姐说的是。”燕灵川点点头,又思虑道:“只是不知,这对商人的遏抑,要到何等地步?”“若是严重,那这次进贡……”云锦可是寸锦寸金,又是蚕丝又是金银线的,届时她刚不会恰好撞在霉头上吧?燕晨明白她的担忧:“长姐放心,皇上不是那等不辨是非的人,进贡之事照常便好。皇上虽素来崇尚节俭,但从不逼迫他人。”更不会逼迫皇太后。毕竟人家过六十大寿,还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她老人家想穿点好的,你还能拦着不成?燕灵川点点头:“你说得也是。”“不过,你说皇上崇尚节俭……那我这献给皇帝的云锦,便不能用了。”皇太后的六十大寿,还有三个月时间。三个月……若是这期间出了什么事,新的法令推行下来,她抱着云锦招摇过市,岂非自找麻烦?献给皇帝的布匹要换,可是,换什么好呢?“不如就用棉布如何?”燕灵川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竟将心中的思虑都说了出来。“棉布?”她若有所悟:“棉布倒是不错,不算特别贵,也不便宜,勉强也能算得上贡品。”她只求不出错。燕晨却摇摇头,笑道:“长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并非如今贵比丝绸的棉布,而是廉价的棉布。”“廉价的棉布?”燕灵川皱起眉:“粗棉布,对贡品来说也算得上廉价,可……”她要是真的把粗棉布拿去当贡品,到时候就不只是撞霉头的事了,怕是直接就要撞断头台了。养弟虽不通事故,却不至于连这个都不明白,所以……燕灵川:“你与我仔细说说,是何种廉价的棉布?”燕晨笑了起来:“长姐忘了?殿试的题可都是皇上出的,回乡之前,我已与他书信一封,将未说清的策略献上。”“想来,皇上如今已然派人,去寻找适合种植棉花的地方了。”“棉花保暖且产量大,但每年冬天百姓仍冻伤无数,盖因棉花未曾推广开来,棉布的纺织工艺也相应十分落后。”“若是长姐能趁此-机会,研造出更加廉价,平民百姓都能买得起的保暖棉布,想来它的价值,也不比云锦差到哪里去。”说这话时,他的双眸熠熠生辉,连苍白面颊上的病气都弱了几分,仿佛已经看到了寒冬腊月,百姓穿着保暖的棉衣的场景。燕灵川哭笑不得:“你何时还懂棉花了?”燕晨羞赧一笑:“我曾在书上看到过,先人写的赏棉花的诗句……”“其诗之美,令人心向往之。我特意去书院藏书楼,查阅了一些书卷……之后才发现,书院里也栽种了不少棉花。”燕晨停顿片刻,咳了咳:“虽说花朵不如我想象中那般美,但其实用价值,显然是十分珍贵的。”燕灵川笑得不行:“你们这些文人,竟连棉花都能赏出诗来。”说罢,她终究还是将这事记在了心上:“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便试上一试,反正还有三月足时间。”燕晨点点头,又想起一事。他道:“不说棉布的织造工艺不足,我赶考路上住客栈时,就曾盖过棉被,然其仅能维持几日松软,遇上梅雨季,更是睡不了几天,就会变得厚湿、硬沉。”“长姐你……”燕灵川觑他一眼,笑骂道:“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是专程回来,找我给你当工匠的吧?”燕晨:“不敢不敢,只是随意一提。”燕灵川倒是对他说的情况,有所了解燕家自己制棉布,也没少做过棉被。不过这次她没有一口应下来,只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转移话题:“你瞧着是又长高了,一会儿让人给你量个尺寸,我给你裁两身新衣裳,今年试做的云锦还给你留着呢。”燕晨一愣:燕家人以前,是从来不曾穿云锦的。不管燕家主还是燕灵川、燕晨,只因身份不够,不敢穿出去招摇,以免被人抓了错处。不过他现在身份不同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