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雪焰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能安安稳稳坐进阿尔法。
她好奇地观察着驾驶舱，盯着环形的控制台和显示屏观察，却被周立简按在座位上。
“感兴趣？”周立简拽过椅背上的安全带，俯身帮伏雪焰扣好。
这样一来，他不得不与伏雪焰贴近，半个身子都笼罩在她上方。
伏雪焰发现，周立简的影子能完全覆盖住自己，这让他看起来突然变得高大，脸部轮廓虽然还残留着大病之后的瘦削，却不再显得那么羸弱了。
她问：“你的病好了？”
“托你的福，很努力地好起来了。”周立简将插销扣紧，“一好起来，我就想办法搞到套外骨骼，又偷到台阿尔法，急急忙忙赶来见你——哦，对了，我还把原血的调查员揍了一顿，替你报仇。”
“他们朝我开枪，但我能跑，还反揍了回去，自己就能报仇。”伏雪焰抬起头，眼里透露出小小的得意。
周立简直起身，无情地挑破她，“得意忘形，你这段时间到底都学了些什么？怎么会跟那个原血副官待在一起？可别让她把你带坏了。”
“我学了很多东西。”伏雪焰下意识说。
但想到陈亦，她心里又莫名一虚，视线开始漂移，“你很痛恨原血，见到调查员却只是揍了他，跟你之前的作风不一样。”
“这才多久，变化这么大。”周立简双手搭在椅肩，将脸凑近，盯着伏雪焰双眼，似笑非笑地打量，“学得伶牙俐齿，还会转移话题，嗯？”
伏雪焰被再次看破，蓦然慌张起来，上下左右乱瞟，就是不看周立简的脸，“该走了，时间紧迫，你是旧人类可以不急，但我还要逃命。”
“真够惜命的。”
“活着才有希望。”
“换句话说，就是怕死。”
“阿尔法上都装有追踪系统，他们很快就要来了，要是害我被旧人类抓走，我一定画个圈圈诅咒你。”
“画个……从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周立简哭笑不得，并且开始感到隐隐头痛。
除开作为人形兵器的那一部分外，伏雪焰就是张干净的白纸，在人情世故方面几乎空白。但眼下她接触了旧人类的过去，开始被感性和情绪侵染，就很难再维持原本的纯粹。
白纸上会画满颜色，而身为旧人类的周立简知道，古代的颜色里，并非只有奢侈的华丽和美好的怀旧。
那些黑暗混乱的东西，同样是旧人类和旧时代的一部分。
该找机会提醒她才是。
伏雪焰见周立简忽然陷入沉思，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试图解释，“这句话是古代的流行语，我看过控制器档案里的记录，用得不合适吗？”
周立简看她表情紧张，不由失笑，“不，我不是在想这句话……其实你说出来还挺可爱。”
伏雪焰忽觉脸颊有点烧。
她目不转睛看着周立简，看他坐回驾驶座，拉上安全带后，开始启动机甲，灯光黯淡下去，只剩指示灯星星点点的暗光。
周立简动作利索，外骨骼也顺滑灵活，不再像原来那样卡顿滞塞，此时的他，胡茬凌乱也不显得憔悴，只是加深了些许沧桑感，身形与传闻里那个格斗师重合，却和西口002号站里的周立简渐行渐远。
伏雪焰脸上的温度又消减下去。
她终于真正意识到，很快，她就要离开极北荒原了。
就像计划的那样，甚至比计划更加顺利。
但是……
以后，就见不到了吧。
机甲已经开始行驶，提速极快，几秒间就从静止转为疾奔。
“你会操纵阿尔法？”伏雪焰开始没话找话。
“旧人类的必备功课罢了。”周立简道，“机甲的型号只是区分功能和技术而已，驾驶方法都是相通的，虽然我是第一次开阿尔法，倒也没什么障碍。”
嗯，这些都是常识，伏雪焰了解得非常清楚。
她只是想跟周立简说话而已。
“可你明明很讨厌阿尔法。”伏雪焰轻声道。
周立简沉默了片刻，在暗光下，神情晦暗不明。
“是很讨厌。”他直盯着挡风窗外的白色风暴，此时正是夜晚，探照灯的强光只能照亮十多米的空间，再远就融进黑暗里，什么也照不透了。
“可只有这个办法能送你离开。”周立简语气忽然转为轻松，偏头笑看伏雪焰一眼，好像只是带她出门郊个游，而外面是风和日丽春暖花开，“不就是台机器么？工具而已，又不会吃人。”
伏雪焰却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容易。
周立简偷的是阿尔法，打破的是鸿洲堡和原血联盟之间的协议，当他下定决心送她离开，就已经注定将他自己推上风口浪尖。
而他自己心里那道大关，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跨过的？他明明说过，是阿尔法制造了他的伤残。
一想到这里，连伏雪焰都看这台机甲不顺眼，若不是眼下还有用，真想掏出剑戳它个对穿。
伏雪焰瞪着机甲，扯了扯安全带，闷闷不乐起来。
“终于能走了，为什么反而不开心？”周立简紧握操控柄，在风雪中辨明方向，他似乎很少去看显示屏上的地形投影，即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也一直维持着高速。
伏雪焰沉闷道：“等你回鸿洲堡，要怎么解释这一切？”
“你不用担心这些，我会处理好的。”
周立简听出伏雪焰心绪不宁，反过来安慰她：“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安全离开，从此这片荒原上的事情，就都不用操心了。”
“周立简……”
“怎么？”
“你是不是很想我走？”
周立简感到讶异，不由转过脸看她，“离开不是你的愿望吗？”
“……”伏雪焰窘迫地攒紧了手掌，光滑的裙面被她捏出层层褶皱。
对啊，离开是她向周立简提出的要求。
他不出现的时候，她满心都是愤恨，觉得遇到了演技精湛的骗子。
可他出现的时候，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呢？满心都是不安，仿佛长满了乱七八糟的杂草，茂密得让她看不清楚自己的想法。
“或许是我表达有误，但我完全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周立简声音依然安定，沉稳，有着抚慰的力量，“我只是想竭力完成你的愿望，不管那是什么。”
伏雪焰紧盯着他，“那如果我想留下呢？你会不会留我？”
她的目光真诚而坦然，就好像只要周立简说“留下吧”，她就真的会在荒原驻足，即使从此不见天日。
周立简又是一怔。
握着操控柄的手掌，突然冒了层汗。
“这里是旧人类的领地，你留下，会很危险。”周立简只觉喉咙干涩，说话都不自然了，“即使雪季过去了，你也不能露面，只能待在地底躲着，一旦被发现，就有性命之忧，就连我也不一定能保护你。”
伏雪焰失望地低下头。
他说得很对，但……
听着憋气。
伏雪焰不再说话，对着窗发呆，外面的景象从始至终都是荒原和雪地，贫瘠又无聊，她的视线也没有焦点，茫茫落在某处。
周立简几次偷瞥她的侧脸，咬紧牙关，又松开，次数多了，下颌骨都感到酸痛。
他不是愚钝的少年，也是活了快三十的人了，知道此刻该说什么，伏雪焰会感到高兴。
但伏雪焰是完美体类人，而他是血统纯正的旧人类。
这就是无法逾越的天堑，其他的想法，在这道天堑面前，都是多余的，落下去就会粉身碎骨，不会有别的结局。
所以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天堑放在那里，只要不靠近，两个人都能安全。
气氛僵冷下来，机甲沉默地奔行。
……
……
伏雪焰最初逃进荒原，用了七天，才见到周立简。
现在要离开了，她暗自希冀时间能再长一点，路上能再久一点，强大的阿尔法却扼杀了这点小小的期盼，仅用了一天半，荒原的边界已出现在伏雪焰的视野中。
“快到了。”周立简指了下后舱，“我给你也备了套外骨骼，废土里穿行不比在研究站，你不能穿着裙子走。”
连这条裙子也不能留给她？
伏雪焰摸着手感光滑的天鹅绒，缓慢地站起身，慢慢走向后舱。
在狭窄的舱室中更换衣服的时候，机甲开始减速，滑行了十几秒后，又转为静止。
伏雪焰动作更慢了。
周立简背对着她，打开驾驶舱，当先爬了出去，也没走远，就在附近盘腿坐下，拆掉外骨骼活动关节，避免残肢僵化坏死。
伏雪焰终于还是穿好了装备。
她一步一挪地蹭出去，站到周立简面前。
周立简坐着不动，左臂撑着身体，任由右臂短小的残肢暴露在空气里。
他只仰起头看她，“准备好了？”
“我……”
伏雪焰的心紧揪成一团。
暴风仿佛重重纱帘，挂在空中，裹挟着雪片，如灰沉的帷幕般被隔绝在荒原和大陆的交界处。
而前方，天空湛蓝，能见度极高，远方青翠的山峦凸显轮廓，近处也能看到成团的野草点缀原野。
伏雪焰要回到危机四伏、却也充满生机的世界去了。
而周立简，却依然要待在终年不见绿色、死气沉沉的荒凉中。
从此天各一方，再也不能见面，共同的经历只能成为识海中的画面。
她学习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以后回到堡垒，面对自己的同胞却也不能提起。
太难以接受了。
伏雪焰呼吸急促起来。
她俯视着周立简，为自己突然迸发的想法而激动，那个念头如同火花，只是一点，却烧亮了她整片空虚的心，连眸子也跟着亮起来，充满了希望。
“周立简，如果我不能留下来，那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