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房间与其说是病房，实际就是囚笼，周立简随时都被绑在那张铁床上。
视觉渐渐恢复了一些，但眼珠上仍是像罩了层奶白色的薄膜，看什么都是模糊成一团，五米之外更是只剩白光。
孙凡每天都会带着许阳过来，但因为和周立简话不投机，老头做完例行检查，就会忙不迭地带着学生离开。
饮水和饭食都是自动完成的，天花板上藏着几只机械臂，等堡垒报时的钟声响起，天花板上的模块就会自动移开，机械臂端着餐盘和饮水伸出，按照预设的程序给周立简喂食。
饮用水中有一股奇特的消毒水味，流质食品盛在铁制餐盘里，白乎乎粘稠的一坨，味道简直一言难尽，周立简却每次都面不改色全部吃下去。
如果想要净手，也是不可能被放下床的，这个房间的墙壁和地板下同样藏着机械臂和卫生用品，解决内急的时候周立简必须强忍尴尬，不去想四周的单向玻璃墙外是不是还站着其他人，又或者某个隐蔽的角落里是不是藏着摄像头。
等那些机械臂完成工作，收回墙壁，周立简就只能呆怔地盯着玻璃里倒映出的自己，等待下一次的钟声响起。
自那天苏醒以后，伏雪焰又来过几次。
但周立简都做足了抗拒的姿态，虽然任由伏雪焰触碰牵拉，却从来不回应，总是表面客套地笑着，实际三句不离逐客，或者干脆就一声不吭。
伏雪焰每次无功而返，眼中的失落都不加掩饰，周立简看着她模糊的背影，忍不住会想，她这样明显的情绪变化，迟早会被她的同类发现异常。
也许当时本就不该随伏雪焰离开极北荒原，那么他们两个都不会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
伏雪焰什么都没做错，错的都是他，当断不乱反受其乱，是他没有忍住内心的冲动，现在尝到苦果也是活该。
周立简现在只希望，自己的拒绝能让伏雪焰及时醒悟，并且逐渐将他淡忘出记忆。
除此之外，他这副残破的躯体，又失去了自由，实在没什么其他可为她做的了。
……
……
在周立简的默算中，被关押第十二天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EFN35的执政官。
高挑的女人穿着贴身笔挺的制服，整个人仿佛刚刚在冰水中泡过，脸色是种僵硬死板的苍白，连走路的跨步幅度仿佛都是经过测量的，误差不会超过毫米。
周立简甚至猜测，她恐怕连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连包在发髻中的部分也都根根服帖，按照绝对规则的顺序盘起。
和执政官比起来，陪在她身侧的伏雪焰都显得乖巧可爱了许多。
“我以为会更早见到你。”周立简一个眼神都没给伏雪焰，直视执政官，淡笑道，“EFN35执政官，镇守这座堡垒这么多年，你在旧人类之中很有威慑力，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周立简，一手毁灭了NFN1的旧人类，今日一见，有点失望。”执政官打量过周立简的断肢，视线落在裸露在外的伤口上，“鸿洲堡之所以加入原血联盟，这大概就是原因了。”
周立简惊讶地一挑眉，“居然能有这种思辨能力，该说……不愧是万里挑一的执政官？”
执政官平静道：“我是改造体，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才接受注射成为类人，在此之前我一直以旧人类的身份生活，旧人类的思维模式，我并不陌生。”
伏雪焰把双手背在身后，以护卫的姿势站得笔挺，表面上目不斜视，实际手心里已经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以类人的特殊体质，光从外表是看不出年龄的，EFN35执政官在位已经很久，她的经历却从未传出去过。
伏雪焰出身CFN1，按理说那是所有堡垒的核心中枢，她却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位执政官的过往。
周立简也很惊讶，“改造体能当执政官？我以为类人只有完美体才能成为高官。”
“这就是类人和旧人类的区别了，我们只以能力来区别身份和岗位，而你们则永远逃不出血统和阶级的思维。时代在改变，而你们却宁愿抱着那堆故纸堆去死。”执政官冷然道，“这也是我厌恶旧人类，最终选择成为类人的原因之一。”
周立简毫不在意她语气的变化，偏了偏脑袋，好奇般问道：“照你这么说，类人阵营中的高层指挥，改造体并不在少数？”
“倒不如说，大陆上564座类人堡垒，几乎95%的高层指挥都是改造体，而且大部分都是成年后才接受的改造。”执政官好似并不把周立简当成俘虏，态度上可谓知无不言，“完美体在情感上有天然缺陷，有时候很难理解旧人类的阴谋诡计，让他们冲锋陷阵毫无难度，管理一个堡垒却会产生很多问题。如果由完美体担任高层指挥，EFN35这样的关键堡垒早就失陷无数次了。”
意味深长地看了周立简一眼，执政官继续道：“当初的NFN1，给我们都敲响了警钟，那之后精神网在人事上进行了重大调整，我被调到EFN35，说起来还跟你脱不开关系。”
“哦，原来你升官还是靠我啊。”周立简不要脸地点点头，“那都是我应该做的，不用太感谢我。”
执政官倒也是个有定力的人，对这种厚颜无耻也面不改色，“各谋其政各为其主，你当时身为旧人类的战斗指挥，那确实是你该做的工作。不过眼下，你身体残废，职位已除，你那个显赫的大名，反而成为负担，旧人类都希望你能带领他们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可你却只能为了人心稳定，躲在一个小小的哨所里苟延残喘。周立简，你甘心吗？”
周立简却仍是淡笑，“又不是十几岁的愣头青，不用这样激我，生死有命，我从来不执著什么，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倒是洒脱。”执政官顿了顿，“那么穆骁死亡，鸿洲堡被原血联盟入驻，这样的消息，你也能坦然听之吗？”
周立简终于皱起眉头，抬眼直视执政官，模糊的光影让他看不清对方的脸部细节，很难判断对方是不是在撒谎。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问：“鸿洲堡现在什么状况？穆统领怎么死的？”
这一问，相当于交出了这场谈话的主动权。
伏雪焰在一旁静听，却忍不住心头一酸。
在周立简心里，最重要的果然还是鸿洲堡。
虽然早该习惯了，但每次意识到这一点，伏雪焰心里都像有只小虫子在不断地啃噬，难耐却又无法阻止。
鸿洲堡真是个讨厌的地方。
那里的人也很讨厌。
伏雪焰咬着牙，表面上还得维持着坚硬笔挺的站姿，面对周立简的刻意无视，突然就感觉更生气了。
这种暗藏的诡异气氛，执政官并没有察觉，她正为自己的话术策略起效而满意，头颅微微抬高了些，气势更盛，“这几天，我派了很多小队外出搜集情报，穆骁死在望天崖，是原血联盟下的手，这个消息虽然被封锁，但穆骁的随从中有人逃回了鸿洲堡。为了控制不安定因素，原血以堡垒统领身亡的名义，另外指派新任统领接管鸿洲堡，同时放出消息，说……”
周立简没接她卖的关子，冷冷望着她的方向。
执政官只得清咳两声，继续道：“原血说穆骁是你杀的，有幸存的后勤官韩遥作证，你的罪名基本坐实了。同时，由于你和FXY2230曾经同时出现，还被原血的机甲拍摄录像，证据确凿，眼下几乎所有人类堡垒都已经收到了消息，你现在已经上了通缉黑名单，旧人类视你如仇，恨不得把你的名字刻上耻辱柱。”
周立简一时没出声。
但是一直暗中观察着他的伏雪焰发现，他下颌骨的轮廓收得很紧。
执政官乘胜追击，“你的身体状况也被韩遥公布出来，人类现在一致认为，你是为了修复身体的残缺，背叛了旧人类，与类人同流合污。”
哈，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伏雪焰默默瞅了周立简一眼。
周立简却笑了起来，低头望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呵，才几天，外面就已经天翻地覆。”
执政官叹了口气，“我都要替你打抱不平了，为旧人类几乎付出了一切，最后获得这样的结果。”
周立简耸耸肩，很快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样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执政官微笑道：“其实刚刚说了这么多，我倒是有个想法。外面流言四起，不如干脆坐实了，你也不枉背上这么多骂名。”
“哦？你是真的打算要和我同流合污吗？”周立简笑得更大声了。
伏雪焰在一旁，直觉得这话刺耳，忍不住在心里冷哼。
和执政官同流合污……什么怪词，听着不爽。
周立简你还不如去死，不想管你了。
执政官却说：“合作有什么不可以？你的身体虽然现状不好，但只要一针改造原液，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你立刻就能恢复健康的身体，拾回丢失的尊严。对了，你很担心鸿洲堡吧？只要你点个头，我立刻能够派人和你一起回鸿洲堡，相信无论是警备大队还是原血联盟，都不是对手，到时候鸿洲堡回归你的掌中，不比扔在原血手里放心？”
“算盘倒是打得很好。”周立简乐得眼睛都眯起来。
“战争已经持续了很多年，环境恶化，异兽环伺，相信你也能察觉，局势必须尽快做出个了断，类人如果与旧人类继续内耗，都会很快被新的威胁打败。”执政官说，“刚刚你也听到了，改造体在类人内部，是可以获得更多机遇的，尤其以你的身份，绝对会被看重，这是一个改变未来的机会，希望你能认真考虑。”
要不是双手被捆，周立简几乎都想鼓个掌，“不愧是执政官，逻辑清晰，很有诱惑力。”
伏雪焰听得酸唧唧的，好歹自己劝了那么久，周立简连个好脸色都不给，这会儿倒好，都快笑出花来了。
可无论怎么难受，伏雪焰还是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周立简，希望他能答应下来，执政官给出的条件，真的无可挑剔了。
然而，周立简从不让人失望。
他大喇喇半躺着，用戏谑的口吻道：“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我也很有诚意地回答你：第一，既然是改造体，你肯定熟知话术与欺诈，所以你给的承诺我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任是执政官多么沉稳坚定，还是变了脸色。
“第二。”周立简无视房间中陡然变低的气压，接着道，“你只是一个堡垒执政官，你的权利有多大我一清二楚。直白说，你还没资格跟我谈，我倒是很有兴趣见见你们的领袖，让【皇】滚过来见我，说不定我还会认真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