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简受到了极其热烈的欢迎，居民们大显身手，很快搞出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有荤有素，即使见多识广如周立简，也不禁瞠大了双目。
“我没有想到，你们的生活，会是这样的。”周立简左手端着杯子，感受着茶水在口腔里的回甘，颇有些不可思议道，“远超出我的想象。”
因为孙凡不愿跟周立简搭话，早早离开了现场，他身边就只剩下个许阳，在周立简不方便时搭把手。
“毕竟供子者确实不是什么好名声。”许阳自嘲地笑笑，帮周立简把水杯放回桌上，又把勺子递给他。
“供子者。”周立简复杂地重复了一遍，“我一直不愿意使用这个称谓，会让我想起许多……充满血腥的事情。”
“为类人提供细胞和胚胎，用以制作新生的改造体，一开始听到这种事的旧人类，都会挺难接受的。”许阳没理解周立简的话外之音，满不在乎地说，“外面的旧人类，基本都和你一样的想法，以为我们要么是被压迫的，要么是缺乏责任心的背叛者，然而说真的，比起还算安定的生活，名声差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用以交换的，只不过是几场无痛小手术而已，采集到足够的生殖细胞后，类人几乎不会对我们的生活指手画脚。”
周立简看向桌边围坐的小孩子，若有所思，“为什么……会有这么小年龄的孩子，按理来说，没有成为改造体的胚胎，不是该被销毁的么……”
被压进机器里，碾成模糊的血肉。
周立简闭了闭眼，将脑海中的画面拂去。
许阳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笑了笑，“改造用的胚胎，都要经过很多轮培育，等胚胎成型后，若是没有通过类人的筛选，执政官都会返还给我们，按照旧人类的方式将胚胎抚养成人。你看，这些孩子都是被淘汰下来的，或许在体质方面缺乏成为类人的条件，但他们的生存资格并没有被剥夺。”
“那么抚养他们的物资……”
“这都需要我们自己准备，类人确实不会提供，他们对我们的态度，基本等同于无视。”许阳道，“但我们也都有手有脚，只要有个安定的生存环境，物资什么的，靠大伙儿的劳动和努力，慢慢都能积攒起来的。”
周立简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刷新了。
这种共存显得莫名其妙，居然能容许敌人和自己共存于一片屋檐之下，那旧人类和类人到底是为什么打了这么多年？
但理性又告诉周立简，这种“莫名其妙”或许并非无迹可循，伏雪焰恐怕并不是个特例。
更具体地说，那位执政官……甚至【皇】……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
许阳是个心思天真的年轻人，但周立简不是。
他仍然记得，当年的NFN1，是什么模样。
等这场气氛热烈的饭局结束，许阳推着周立简的轮椅，送他回早已准备好的房间时，周立简还是如坠云雾。
“执政官的命令，你以后不用住牢房了，就在这里，和我们大家一起，也方便照顾你。”许阳笑嘻嘻地推他进门，“房间是我打扫的，放心吧，我检查过，绝对没有藏着摄像头或者其他东西。”
周立简观察着简单却不算简陋的房间，压下心里的疑虑，向许阳道谢，“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不用，说起来，能照顾你还算是我的荣幸。”许阳憨憨地摸了摸后脑勺，“毕竟你的名字，我是从小听到大的。”
周立简只能苦笑。
一切都有种不真实感，入夜后熄灯，周立简还独自坐在轮椅上，觉得自己大概是梦游没醒，否则怎么会有这么魔幻的经历。
他身处类人堡垒之中。
却没有听见旧人类的哭号和呐喊，反而亲眼见到同类生活得安稳而富足，孩子们有成长和玩耍的权利，甚至此时此刻，隔壁还传来悠长舒适的鼾声。
比鸿洲堡都安全、幸福、衣食无忧……
过去的经历难道是个噩梦，他这么多年的努力，究竟是在坚持什么？
直到后半夜，周立简都没有丝毫睡意，听见房门被敲响，他立刻便道：“请进。”
门被安静地推开。
高挑的人影无声走进房间，看见周立简仍然端正坐在轮椅上，执政官明显一愣，“你这是在等我？”
“这么大费周章招待我，准备这么舒适的房间，肯定不止是为了表达类人的热情好客吧。”周立简拍了拍膝盖上的薄被，那还是许阳走之前给他铺好保暖的，“实话说，你来得比我想的慢了许多。”
执政官顿了顿，反身走到房间另一头，抓了把椅子，姿态利落地坐下，“事务缠身，处理完才过来的。”
“管理一个堡垒确实不轻松。”周立简笑着点点头。
“谁说不是呢。”执政官揉着额心，并不掩饰自己的疲惫，“所以有时候我会想，皇能够同时掌控所有的堡垒，通过精神网联系所有的类人，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难道从不会感到疲惫吗？”
“类人也会感到疲惫？”
“当然会。”执政官嘴角勾了勾，“尤其是我这样的改造体，大部分都会残留这样那样的小缺陷，尽管平时不去表达，但是……我们确实是会累的。”
“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很难把你看做单纯的类人。”周立简沉吟，“感情、思维甚至谋略，都不缺乏，但你在其他类人面前，却并不表现出这一面。”
执政官竟挑眉笑起来，“你难道会在其他旧人类面前，表现出对类人的好感吗？就像你对待FXY2230的特别，不也小心翼翼藏着，从不让其他人知道？”
周立简眼神一冷。
“得了，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难道你还想对我动手不成。”执政官挑衅地打量着周立简，“FXY2230的特别，一开始我就能感受到，不过当时我还不能下定论，只能静观其变。不得不说，她的演技确实不错，一个完美体能有这样的变化，我真的，非常非常惊讶。”
“直说吧，你想做什么。”周立简突然厌恶了这种言语机锋，“我跟你没这么深的交情，客套的那部分就免了吧。”
执政官撑着下巴啧啧有声，“这态度变得，判若两人啊……看来她对你也很有影响力。”
周立简忍了忍，对于自己的情绪被对方掌控，他既想给自己一巴掌，又深觉无力去反驳。
听到伏雪焰被提起，他几乎是下意识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关心则乱嘛，我也能理解。”执政官似乎很是高兴，眯着眼睛，自顾自咯咯笑了一阵，“这是好事，也许能更加深我们的同盟。”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跟你同盟过。”
“哈，这么冷淡，事情涉及完美体的性命安危，你真的不想听我说完？”
“……”周立简默默咬紧牙关。
他经历的谈判并不少，却很少有这种憋屈的感觉，这个身处执政官的女性类人，非常难缠。
执政官舒服地翘起腿，往椅背上靠了靠，“FXY2230这样的，并不算是特例，就我能阅读到的机密档案，像她一般慢慢拥有感情的完美体，综合全大陆各堡垒的历史，至少有一百多例。”
周立简皱起眉，这个数字，并不算少了。
可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完美体能拥有感情，这句话听上去就像天方夜谭，要不是亲身体会过伏雪焰的转变，周立简一定会对此嗤之以鼻。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这么多的完美体特例，过去却从未听说过类似的事件？”执政官很享受这种胜券在握的感觉，说话慢悠悠的，语调都变得轻快起来，“很简单，因为他们都死了——秘密处决，一个活口都没留。档案被划分为最高机密，只有少部分执政官可以阅览。”
“为什么？”周立简终于忍不住，哼了声，“你们类人有自相残杀的习惯？”
执政官倒是很耐心地解释，“因为即使在类人内部，完美体也是属于特殊的那一部分——他们是不可控的。一旦完美体产生精神变化，我们就必须执行皇的秘密条例，而很不巧，FXY2230的情况，正好就在执行的范围之中。”
“如果我没记错，你们的皇就是完美体。”周立简抓紧了轮椅的把手，冷嗤道，“难道皇还能颁布命令，秘密处决自己？”
没想到执政官还真点了点头，“是的，有必要的情况下，即使是皇也不例外——这也是皇自己的命令。”
周立简皱起眉。
他开始意识到一些危险的事了。
“世界上真的存在完美的生物吗？”执政官托着下巴，“我在接受改造以前，以为完美体一定就是完美的了，但有权限接触机密之后，我才发现，呵，那明明是一群随时准备毁灭世界的疯子啊……他们就算拥有了感情，也不是从幼年时期开始慢慢引导的，大部分都是在外界刺激下，很突然地追溯了精神网中的血脉记忆，开始学习怎样去思考。”
没错，这正是伏雪焰的经历。
周立简紧盯着执政官，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
执政官继续道：“你得知道，就算学会了思考，完美体的感情也并不健康，缺乏控制，更容易走向极端和偏执，而极端和偏执，又往往会带来毁灭。以完美体特殊的能力和体质，破坏性往往会更大——当我亲眼见证皇独自屠杀了一整座堡垒之后，我立刻就明白，为什么皇要留下那样的话。”
“什么话？”
执政官的笑容变得虚浮，仿佛正身处当年的记忆之中，“皇说——总有一天，我要杀掉所有的完美体，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