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杀我？”
伏雪焰听见这个问题时，嘴角不自觉地微动，往上勾起。
当初她也问过周立简同样的问题，这种循环般的相似令她感到好笑。
所以伏雪焰回答，“我想看看旧人类究竟是什么，也想看看旧人类眼里，我究竟是什么。”
“哈？”陈副官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你们对我威胁不大，枪里塞的还是钢丝网和松弛剂，既然不打算将我格杀当场，我又何必要赶尽杀绝？”
“你真的是类人？”陈副官忍不住问，虽然她很确定对方的身份。
伏雪焰说：“会为自己的同伴悲伤痛哭，你也不像我印象中的原血联盟。”
陈副官却冷笑一声，愤恨地握紧了拳，“即使是原血联盟里，人和人也是不同的，有的会为了同伴牺牲生命，也有的会为了一己之私，抛弃所有人！”
伏雪焰垂下眼。
她知道陈副官遭遇了什么。
在地窟中，她没有对原血这几人下杀手，其实是故意的。
并且，陈副官能够在险恶的地下环境中活下来，最后还能找到西口002号站的位置，全是因为她在暗中用精神力引导。
书籍是知识之海，最近的学习告诉伏雪焰，旧人类并非永远是美好和怀旧的，他们也有丑恶和阴暗的另一面，世上总有愚人和恶徒。[注3]
伏雪焰总是在想，周立简从最开始救她，到后面释出的善意和信任，是否都是故意，都是另有目的？
他是否是恶徒？她又是否被当做了愚人？
一切的好心只是利用，当她心甘情愿为他办事时，是否就已经落入了一个精心排布的圈套？
随着周立简消失得越久，杳无音信的时间越长，这种想法就越发强烈，伏雪焰终于忍不住，碰到陈副官这个机会，终于将想法付诸行动了。
伏雪焰悄悄散出精神力，暗中观察着陈副官等人的一举一动。
被敲昏的四人先后苏醒，他们先是疑惑了一阵为什么类人没杀人，紧接着便尝试和大部队联系，汇报情况。
但通讯器里只有杂音，没有任何人回答——当然，地底隆隆的机械回音，都说明原血联盟早已经匆忙离开。
从一开始的慌张，到后来的失望，这支小队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自己被丢下的事实，他们愤怒地咒骂着顶头上司，那个空降来的年轻调查员。
陈副官竭力安抚属下，本还想继续完成任务，但几次遭遇地底的异兽、又在危机中耗光了弹药，行动突然又没有带够补给和物资，接下来，人员的伤亡损耗完全成了必然。
最后只剩下陈副官，被困在暴风雪弥漫的荒原地底，屏蔽头盔又在混乱中受损，随着伏雪焰侵入的精神力牵引，像猎物般被慢慢勾进了巢穴。
“我想，你需要地方休息。”伏雪焰坐在沙发上，看着走廊尽头混乱又茫然的陈副官，“你可以留下，我不会伤害你，前提是你也不要打扰我。”
“你到底……”陈副官发现自己再身经百战，也没办法理解现在的情况，心里有无数个为什么，但看着类人平静的脸容，又觉得自己好像太过于大惊小怪。
“你可以不信任我。”伏雪焰笑了笑，“没关系，我只是在尝试做个好人。”
她的笑容是练习过的，对照着中控板的影片档案，学习各种不同的笑容。
漫不经心的、略显俏皮的、温柔和蔼的……她一样样尝试，并且找到最适合自己的。
于是现在，陈副官眼里，伏雪焰脸上的笑容真诚又可亲，穿着那身典雅的古典红裙，侧倚在沙发臂上，完全是个旧人类的模样。
“真没想到我有一天会被类人放一马。”陈副官不由感叹，“谢谢你，当时在地下没有动手。”
“可是你的同伴还是死了。”伏雪焰轻轻叹口气，对着陈副官释放无限的同情。
陈副官立时回想起战友们，不由咬紧了牙，“被你打晕，是技不如人，何况是我们先发动的攻击。抛弃战友的人无异于背后捅刀，这种背叛者，才是我最痛恨的敌人！”
伏雪焰轻声劝慰：“你战友的遗体还放在走廊，需要我帮忙掩埋吗？这里有合适的工具，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让他入土为安吧。”
……这个类人，她还知道入土为安？
陈副官忍不住惊讶，但还是把疑问放回肚子里。
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陈副官扫了眼桌上堆满的古书，自嘲地摇头。
连自诩血统纯正、继承古代一切美德的旧人类，也并不是真正的纯洁如白纸，为什么不能允许刻板无情的类人，开始学习古代真正的传统？
陈副官多年风雨来去，一向以高贵的战士自居，她崇敬同样高贵的灵魂。
而面前这个类人表现出来的，是一种让陈副官好奇又感慨的特殊存在，世人都知道，类人从不善于伪装，他们的思维精密如机械，却完全不懂得转弯。
或许……不应该将类人想得太坏。
陈副官犹豫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跟上伏雪焰的背影，走进了长廊。
在某个房间里，她们找到工具，又回到底层长廊，将那个死去的原血战士搬进地窟，挖开深洞掩埋。
陈副官一直低头忙碌，短发凌乱地往下耷拉，遮住她的眼睛，伏雪焰只看得到她的下唇，被牙齿紧紧咬着，毫无血色。
暗河边多了一个坚实的坟茔。
伏雪焰陪着陈副官，对着那小土丘站了许久，突然说：“我也有很多战友，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
陈副官恍然惊醒，有些警惕地望了她一眼。
这些尸骨无存，大多数……可都是原血联盟造的孽。
“不要紧张。”伏雪焰淡淡一笑，“我提起这个，是想告诉你，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你不恨旧人类吗？”陈副官问。
“这是战争。”伏雪焰道，“我们为自己的阵营而奋战，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因此不存在恨不恨，都只是应该完成的任务而已。”
陈副官道：“那你应该杀了我们，毕竟我们的目的就是追杀你。”
“可我的任务名单上没有你们。”伏雪焰将双臂抱在胸前，“而且你们对我的性命构不成伤害，以我个人的选择，我不想杀那么多人。”
陈副官哑然。
她又一次认真打量过伏雪焰，却又实在读不懂类人的心思，只得说：“你与我见过的类人，完全不同。”
“或许是因为，我很善于学习。”伏雪焰眯起眼睛笑，对陈副官招了招手，“旧人类的东西都很有趣，我还想向你讨教些事情，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
陈副官被那张精致的脸晃花了眼，无论是男是女，都不得不承认，伏雪焰的容貌非常有杀伤力，再带上微笑，十足十是古典油画里的绝色美人，“当然，嗯……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我叫伏雪焰。”
咦，居然不是代号？
陈副官又一次惊掉了下巴。
“当然不，这是名字。”伏雪焰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呢？叫什么？”
陈副官顿了一秒，“你可以叫我陈副官。”
“这可不是名字。”伏雪焰瞥她一眼。
“实在抱歉，身份所限，我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名。”陈副官陡然觉得愧疚，连忙道，“我确实需要在这里借住一阵，躲避风雪和低温，不过你放心，即使日后回归原血部队，我也绝不会暴露你的存在。”
“那真是谢谢了。”伏雪焰浅淡地应了声。
原来就是这样。
这样就可以轻易获得对方的信任。
伏雪焰识海里，交错闪过和周立简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情真意切的话语，原来这样轻易就可以出口。
看，原血联盟的副官，已经答应帮她掩盖踪迹。
欺骗和利用，她好像已经学会了。
还要多谢你啊，周立简。
……
……
陈副官就在西口002号站住了下来，和最开始的伏雪焰一样。
为了感谢收留，当伏雪焰整理仓库、打扫卫生时，陈副官总会自告奋勇地帮忙，两人一起将硕大的书柜清空，清点那些古典时代遗留下来的智慧。
伏雪焰也因此找到了老师，看书有不懂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找陈副官解答。
陈副官惊叹于伏雪焰的学习，对于这样温和善良的类人，最后的敌意也慢慢消解，两人相处越来越自然，而且正从普通朋友向着闺蜜进展。
但伏雪焰深夜的时候，听着隔壁地铺陈副官的呼吸，时常无法安稳地进入休眠。
一次次想起周立简握住她的手，许下诺言，伏雪焰的心脏便突然紧缩，肺部活动也不再顺畅，几乎有点难以呼吸。
被利用了……信任被辜负了……
只有她傻乎乎地待在原地，等着他来履行承诺。
了解旧人类越多，就越明白，旧人类不可信任。
伏雪焰叮咛自己，同样的错误不可再犯，但同样的伎俩，她可以试着再用。
以现在与陈副官的关系，如果提出要离开极北荒原，她应该会主动帮忙吧？不，或许该再等一等，等关系再亲近点，等陈副官对原血更恼恨一点……
伏雪焰在心中默默盘算。
虽然有了计划，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人好像被冰封住了，整张脸都戴上了一张假面具，对着陈副官她能轻松地微笑起来，但转过身，她的表情就回归了面无表情，平静下蕴藏着黑暗的暴风，当她想起周立简时，这暴风就刮得越发狂暴，或许比外面真实的暴风雪还要凶猛。
因为情绪不佳，她的精神力也散发出阴冷的气息，陈副官裹着厚厚的冬衣，仍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雪焰你怎么了？感觉你心情不太好。”陈副官关切地问。
“没什么。”伏雪焰淡淡叹息，伸手拨了拨桌上的花盆，“这颗卷心菜，彻底死了。”
“早就跟你说了，卷心菜这样是种不活的，来，我帮你清理掉吧。”陈副官搬过花盆，将卷心菜连根拔出，带出大团漆黑的污泥。
伏雪焰的心也随着花盆，倏地被挖掉了一大块。
就这样吧，她想。
傻乎乎地把心脏的一部分遗落在周立简身上，才会导致如今的局面，如今她要自己把那一块补回来了。
是时候带着陈副官去找她同僚的尸体，越恨原血联盟，才越容易被利用。
这么做或许很坏，但那是因为，这个世界都是坏人啊。
……
……
陈副官拿着蔫坏的卷心菜，走到电力房，正要将垃圾扔进焚化炉，突然发现地面在震动。
这不是寻常的地震，而是某种极为强悍的大型机械，连狂风暴雪都无法阻止，眨眼间就已到了附近。
阿尔法……能在这种雪天自由行动的，只有阿尔法！难道是原血部队找来了？不好，雪焰是类人，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类人的友善，面对原血的同僚，她会有危险的！
陈副官将手上的东西随便一扔，拔腿就往楼上爬。
攀上电梯井，终于奔到大厅，陈副官气喘吁吁正要喊伏雪焰的名字，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再也无法开口。
大厅外，熟悉的发动机正在轰鸣，听声音陈副官就能辨认出来，那确实是原血联盟的阿尔法机甲。
然而站在大厅里的，除了伏雪焰外，只有个十分面熟的男人。
男人套着一身原血的外骨骼，但绝不是原血的战友，他就立在钢铁楼梯的顶端，下颌胡茬满布，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他向伏雪焰伸出手，“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我来履行我的承诺了。”
陈副官惊讶地睁大眼，看着男人一步一步走近伏雪焰。
这个人……如果陈副官没有记错，原血的任务档案上，她看过这张脸。
周立简。
原来，他在这里。
——
[注3]：引自《一个悲观主义者的积极思考》第二章，亚瑟·叔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