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非荀已有许久不曾见锦鸢。
他恼怒这丫鬟的自作主张、鼠目寸光。
再加上府中住着蓝月圣女明面上是和亲而来,实则是为他解毒,但蓝月王看似亲近大夏,可北疆那些战马都是蓝月所供,北疆对大夏虎视眈眈,之前边疆一战他们险些丢了沧州,最后虽胜,但面对如此快速恢复战力再度崛起的北疆不得不防,而蓝月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利益为上的小国,他更要防备。
他体内奇毒中最重要的一味毒药更是只出自蓝月。
他身上的毒如何而来、是谁下的,还无定论。
在一切结束之前,维持现状最稳妥。
只是…
赵非荀眯了下眼睛,他今日在母亲院中看见锦鸢,才发现她何时变得这么消瘦,怀孕的女子不应该更显丰腴?
“大公子。”
嬷嬷的请安声令赵非荀回神。
他抬手,“嬷嬷请起。”
他看向姚嬷嬷,语气冷淡,似乎只是想起了随口一问般,“锦氏这一胎,袁大夫到底怎么说?”
嬷嬷道:“老身今日在娘娘面前不敢欺瞒,袁大夫的的确确说姑娘腹中胎儿一切都好。”
赵非荀皱眉:“那锦氏怎会那副模样?”
嬷嬷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回道:“袁大夫说是因姑娘郁结于心,才会这般消瘦,若持续如此,等到生产时,母体不强健怕难安产。大公子,请恕老奴斗胆,姑娘的病并非在身而在心!眼看着肚子一日大似一日,可姑娘的身份——”
“嬷嬷。”
书房中的油灯跳动了下。
光影在男人的面颊上晃过。
他开口打断了姚嬷嬷的话,“嬷嬷心善,但嬷嬷也要想明白,我才迎娶蓝月圣女多久,就抬房中丫鬟,蓝月如何想?陛下如何想?天下人会如何想?”最重要的是,蓝月圣女会如何想?一个即将生产的夫人,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他如此迫不及待的抬她身份,太过扎眼。
小丫鬟愚钝。
但,
她腹中的孩子是他的骨血。
而她,也是自己第一个女人。
护他们周全,是他的责任。
至少在蓝月圣女一年期满离京前,小丫鬟只能是一个被主子不喜的丫鬟。
她所求的位置,他不能给。
姚嬷嬷听出主子话中透露出的意思。
主子无错,姑娘更无错,孩子也无错,只是…这一切发生的时机不对,更是姑娘的身份太过卑微……
“是,是老身僭越。”
“袁大夫不擅此道,你去名医堂请个擅妇人病症的大夫回来,仔细照顾锦氏的身子。”赵非荀收回视线,取了一本文书低头查阅,似乎重心已从锦氏身上转移,打算专心处理公务。
姚嬷嬷应了声,告退。
赵非荀看着文书上的白纸黑字,说的是军营粮草调派一事,可眼前却想起了小丫鬟今日的模样。
衣裳空荡荡的罩在她的身上。
面上看着气色尚可,但眼底无神、笑容透着刻意的恭敬。
腹部鼓起。
愈发显得她消瘦。
明明几个月前,她看着自己眼中都是明媚的笑容,今日却垂眸,一眼都不看自己…
捏着文书的指腹忽然摁紧。
“慢着。”
他听见自己开口。
姚嬷嬷停下步子转身折返。
赵非荀伸手扯下挂在腰间的玉佩,随手放在书案一角,点了下,“把这个给锦氏。”
嬷嬷看着玉佩,愣了下,“这玉佩是当年陛下赏给娘娘上好的玉料,请了巧匠才雕成三块玉佩祈求平安,娘娘、老爷和您各一块。大公子这是要赐给…姑娘?”
专注手中文书的男人不曾回答。
嬷嬷不再追问,用帕子裹着玉佩再度退下。
直到嬷嬷离开许久后,赵非荀才提笔,打算在文书上写下意见时,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看进去,他搁笔,揉着额角。
或许,他把玉佩给锦氏,是希望她能平安生产。
不过是一个怀了他孩子的丫鬟罢了。
一个颇合他心意的丫鬟……罢了。
姚嬷嬷从名医堂请了位可靠的郎中为锦鸢调理。
郎中开了方子,留下医嘱。
言明这位娘子在生产之前,务必要放宽心思、不得大喜大怒大悲,怀平常心最好,否则怕到时生产困难。
锦鸢认认真真应下。
嬷嬷送郎中出门。
还不到午后,清竹苑里请郎中的消息就传到了另一院中的大娘子耳中,她特地派了身边的丫鬟来关心一二,撞上了同来清竹苑后院的大公子。
丫鬟福身见礼,“圣女听闻锦姑娘身子不适,特地命奴婢来探望。”
赵非荀:“不过是个丫鬟罢了,让你们圣女费心了。”
丫鬟:“姑娘怀着将军的第一个孩子,我们圣女是主母,关心孩子亦是想为大公子分忧。”
赵非荀:“行了,你进去看吧。”
丫鬟说着:“将军先请,奴婢不敢先行。”
赵非荀摆手:“既然你去了,我就不去了。”
丫鬟似是没想到这个回答,惊愕着抬头看了眼赵非荀,才进了院子里,里面很快传来下人的恭迎声。
赵非荀站了会儿,并未立刻离开。
圣女打探消息的姿态太过显眼。
让赵非荀不得不防备。
最近——
他还是暂时别见锦氏了。
赵非荀要离开时,顾临邑匆匆寻过来,最近这段时间他在为自己打探消息,如今寻来估计是有了回复。
他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顾临邑闭紧嘴巴。
两人抬脚要去前院,隔着一扇门,传来嬷嬷的声音,“姑娘!姑娘怎么起来了?姑娘要去哪儿?”
赵非荀听着脚步声一步步靠近。
他立刻偏首,视线想着那扇门看去。
传来锦氏气弱的声音,“柏雅姑娘说在门外遇上大公子了——”
顾临邑亦是赵非荀的心腹,所知道的事情不比轻风少,压低声,揶揄着打趣了句:“大公子这位正头娘子身边的丫鬟嘴够碎的啊,怕不是知道了大公子防备她主子是蓝月王的眼线,这才故意冷着这丫鬟?”
赵非荀蹙了下眉。
视线凌厉,无声警告他。
顾临邑后背骤然发凉,连忙拱手告饶。
赵非荀连一眼都懒得看他,他阴沉着眸子,想起昨日看见的小丫鬟,她那样消瘦、羸弱无助…他更不能动摇。
男人低声命令道:
“锦氏不能出来见我。”
故意扬声问了句:“这锦姑娘的胎都六个月了,也还是个丫鬟的身份,等孩子生下来后,大公子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这话一出。
门内的脚步声忽然停下。
赵非荀眉目间皆是冷意,薄唇轻启,“不过是个奴生子,生母身份卑贱,生下来又有何要紧,随便养着长大就是。”他顿了顿,视线从门上移开,又添一句:“锦氏身子不好,能不能生下来都另说。”
一旁配合演戏给丫鬟听的顾临邑来了兴致。
忽地笑了声,打趣道:“听大公子的口气,生不下来倒也省事了——”
赵非荀嘴角猛的绷紧,他冷冷瞪去,想要喝止,却为时已晚。
顾临邑被这眼神杀的心虚倒退两步。
“回前院。”
赵非荀抬脚离开。
他知道小丫鬟眼泪多,哭起来的模样有都楚楚可怜,若她受不住委屈,拉开门找他哭诉,那时当着丫鬟的面,他说的话只会更令她伤心罢了。
等——
过两日再说。
他再去看看锦氏。
可男人却不知道,在他离开后,锦鸢也不曾追出来。
她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客客气气的送走了大娘子的丫鬟,神色如常的告诉嬷嬷,说她乏了,想要进去睡一会儿。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
她合上门,想要去床上躺着。
去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是泪,她记着郎中的话,不可大喜大悲,可此时心中的绝望却令她心底的最后一丝期盼也彻底没了。
她靠着墙,用手捂着嘴巴。
缓缓跌坐下去。
连哭也不敢哭出声来。
怕让下人听见,怕自己又要成为他们口中的一个笑话。
原来……
原来大公子不止不喜她,甚至连这个孩子,他也不曾期待过。
所以他才不曾反驳那人的话。
心底似有什么东西再裂开,渗出鲜血,将支撑她的一幕幕画面撕裂,变得面目全非。
一个不受父亲喜爱的孩子,不受父亲期待来到世上的孩子…
而母亲却是个卑微的下人…
这样的孩子,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如何能在赵府幸福、平安长大?
如何……
能不伤心、不受伤的长大啊!
她咬牙忍住哭声,疼痛、绝望的浑身痉挛。
直到因强烈的情绪影响了腹中的孩子,它在不停的动着,才将锦鸢从绝望的深渊中唤醒。
她尝着口中的血腥气,抬起手,指尖颤抖着落在腹部。
无声安抚里面的孩子。
不怕…
不怕…
娘亲不会不要你的。
你是娘亲活下去的希望…
无论如何,娘亲都不会抛弃你…
更不会让你像娘亲一般长大……
不会的…
所以,不要怕。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锦鸢她佝偻着起不了身,一点点爬着来到床边,蜷缩着身体躺下休息。
郎中说的没有错。
她不可再这样大喜大悲。
若继续留在清竹苑,看着大公子厌恶自己,看着他与大娘子举案齐眉,看着她的孩子不受父亲疼爱,看着大公子疼爱将来大娘子的孩子……
她的心不会麻木。
只会渐渐死去。
当初救起自己的是他,可她现在却不愿看着自己死去了。
她还有孩子…
她要活下去。
和孩子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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