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是自家人人热闹,父母妻儿同席共饮图个团圆和瑞。这过了年才是正要忙活起来的时候,少爷和阿陶是一早就被拉起来搁前院儿里接待宾客了。
若是书院学生,郭门弟子也就罢了,大伙儿都熟门熟路的,自个儿进来请安拜年得了呗。可那些老先生们还有师父辈儿的长者,个个都得要迎的,哪儿能让人自个儿进门说两句再自个灰溜溜出去的,这传出去不也太失礼了吗。
俩小子在外头忙活着,长辈们自然是去找大先生了;同行而来的女眷啊,姑姨婶婆都去后院陪着夫人闲聊了。
两位爷是忙得不可开交了,一个迎一个送,里外走了几圈也没见俩人得空说句话。忙活了一个时辰,烧饼和堂主来了,没等进内院和师娘请安拜年,在师父书房磕了头出来就被咱们大少爷给拦住了。
烧饼打小也在家里头住着,俩人打打闹闹说笑了几句后,还是帮着去前院招待招待盛京城那些个少爷们了。
先生们看着乐呵,闲聊几句时不禁感叹,这些小子平日里要是有这样的劲儿读书那可了不得了。
堂主看着有些心事重重得,少爷瞧了一眼,与旁人打了招呼就拉着他往内院去。
“你怎么回事啊?”
少爷说着,神色里带着年节欢腾的喜乐。
“小辫儿什么时候回来?”
堂主道。
“母亲一直念叨着你们,也不知道早点过来,我都忙活一早了!”
少爷仍旧笑着,不仅答非所问,甚至还有些刻意打断他话的意思,嗓音还提了提。
“你说你,母亲对你比对我还好呢!也不知道早点过来帮着我,我这一早啊…”
“哎呦喂,这腿给我酸的。”
话语不停,可不就是活脱脱一个碎嘴子。
堂主跟着往里走,唇角挂着温润的笑容,时不时地给往来路过行礼的小厮婢子点头示意。
大过年的,这盛京却落得满城霜雪皑皑。
俩人进了内院,从和晖堂侧门过,没进屋请安径直避开了大门,从右侧木廊绕去后花园,沾了一身的碎雪。
终是避开了所有人从先生书房院子的侧门进了书房隔壁的暖阁。
刚打正门请了安出去,绕了这么一大圈儿又回来了。
堂主也没来口问,只是这么一走,原本不确定的担忧这下更是眉心蹙川。
两人没坐上多久,外头宾客的声儿渐淡了下去。
先生推门而入。
“师父。”
两孩子起身,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儿。
先生在桌案边坐定,翻开桌案正当中的一本旧书。边角儿尤为破烂,一看就是时常翻阅的;看着不起眼又十分不重要的样子,比起书架上那些仔细收藏的可旧多了。
四指覆页,拇指推页,翻连成影时顿在中间儿,显露出一封信来。
大先生拿出信来,往桌面儿一推,合上书道:“看看。”
少爷仍旧规规矩矩地站着,堂主扫了一眼就明白过来,这是就差他不知道了。
信上字迹一瞧就认得出是小辫儿的手法,前头长篇大论也就是问候师长及喜得龙凤的消息,唯有最后的两句让人心头一颤。
“辞旧迎新往不复,师长喜乐胜旧年。”
唯有这一句的字,不同于前边的长篇大论;是草书。
原本家书也不分这些个儿细枝末节的,愿意写什么便写什么就好。孟鹤堂却是知道,小辫儿打小不爱练字,师父但凡留下课业抄文他必定是要偷懒的。
师父总说:小辫儿那字写得,比草书还草。
时日久了也就不求他会什么,但求书写工整不丢人就好。这行书隶书是最不得他心,一笔一划最要工整,写得他累,还是草书写得痛快。
前头虽然写得一般,但好歹工整,让人一眼看得出是行书,越到后头越是有些潦草,最后这一句祝语就是实打实的草书了。
看着让人觉得是写得不耐烦了,最后落的一行字来。
他又怎么敢对着养大自个儿的姐夫师父有半点儿的不耐烦。
他若是和师父通信,为怕指责,必定是逼着自个儿一字一句写好的,哪敢有这样的字。
“师父…”
堂主抬头时,声儿颤都不止,除去满眼不可置信更多的还是那股痛心疾首。
“这是娘昨儿个带回来的。”
少爷道。
“师父,这不能…”他有些手足无措连带着气息都乱了,攥着信纸咬紧了唇。
辞旧迎新,辞岁迎新。
辞旧辞旧,可笑。
先生目光停在桌案上,看不出是累了还是厌了,总归是看多了也习以为常了。
“老舅的书信现在要是进京,一准会被人盯上,情况不好,咱不能光顾着痛心了。”
少爷难得的郑重,压了压堂主的肩头,像是给他力量又像是无力撑扶。
“圣旨不日就会下来,筱亭跟阎鹤祥是最有可能的人选。”
大先生没有抬头,望着桌案上旧书。
道:“南境的货贸渐入佳境,比西北更让人眼红;你要做好准备。”
一场无刃之战。
按着得到的消息,陛下会降旨派人去南境换下原本的驻军,再将驻军调去天津城交由云磊训练,如同当年的玄甲军一般。
“是。”堂主最终点了头。
不似当初殿前护军,孟鹤堂绝不后退。
不似从前密林灭敌,金弓羽箭穿膛过。
变成了烟火盛却的无力,明烛燃尽的黑暗,大雪成冰的透骨寒。
孟鹤堂,最后什么也没能护住,包括他的赤子之心。
都说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寒得是心骨,再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
“孩子,现在还没有到你能悲春伤秋的时候。”大先生起身,握住了孟鹤堂的手,觉得粗糙横纹儿满是茧痕。
道:“再忍忍,起码得陪父母过了今年的中秋才是。”
今儿是大年初一,过中秋。
八个月的事儿罢了,孟鹤堂听着就觉得心里难受,像是等不到一般。
“师父,德云一脉忠君护国,我和小辫儿自问无愧于心。”
他站在原地,有些冰冷无情地说着。
“为了平定西北,小辫重伤险些丧命,落疾至今未愈。”
“为了朝中党争,梅岭一役,九龄大楠重伤,杨九小产。”
“为了赶赴天津调兵,陶阳送我秘密出城时,为了护我中了太师府的毒箭。”
“为了守卫宫城,我亲口下令,绝不后退,害死了保住九良的余家小姐。”
“为了铲除叛党,您困于书院作为诱饵险些丧命。”
“为了替蛮族清扫内乱…”他开始抖了起来,眼眸红得像要溢出血来,眼泪成串地往下掉着。
努力稳住气息:“为了蛮族人,我亲手放箭杀了老秦和玉溪…”
“孩子…”先生想阻止他的话,一开口发现连自个的嗓子也沉得很。
“师父…”堂主又哭了。
这个重情重义又每每不得两全而深受折磨的人,又想起了从前自个儿也是个满腔热血,立志忠君报国的少年郎。
“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到头来换回了这样的境地啊?”
“德云一脉,死伤无数,这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他歇斯底里,质问的不是师父,是自己。——到底,所做为何。
值否?
“孟哥!”少爷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红着眼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想压下他的嗓音,稳住他如今满脸通红,青筋暴起的情绪。
剪窗吹进几片碎雪,扫过先生眉眼。
大先生扯着嘴角笑得苦涩,道:“狡兔死,走狗烹,本是常态。”
刘筱亭虽然年少但总归聪颖,平日里话虽不多但好在“耳聪目明”。朝堂险恶他自有心防,自打西北回来论功行赏后,这身价水涨船高,一下就瞧出了不对。
昨日年三十不回家,是听说夫人回京而赶着去接,一心也想着问问天津是否有所察觉;路上和堂主提起也是因为心有疑虑而不得确定。
他是早早察觉陛下疑心,有意换防;只要拿回兵符就能对德云一脉无所顾忌。
只是西北驻军都是二爷的人,由二爷一手操练多年的兵马,深得军心;若是没有合适的理由断断不动他不得。
而能替换西北驻军的只有玄甲军和禁军,禁军护卫宫城且沙场战役经验不足,实在不能用;玄甲精兵人数不多,留守一城护卫陛下尚还可以,要想驻扎西北远远不够。
昨儿那么一说,刘筱亭是听了堂主的话放下心去;堂主思量一番察觉有异,回府也一纸薄信往天津城飞鸽传书了,今儿一早没见信鸽回来,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没想到,陛下真的动了南境。
当年虽然当众把南境交给了云磊,但去的都是陛下的人。
南境地小物盛,又是各国商贸往来之地,玄甲军的名头配得上也守得住;换回的南境驻军里是陛下的人,送去天津,届时淏城大军镇守西北,玄甲精兵护卫南境,云磊身边的淏城军根本不是南境驻军的对手。
是非黑白全凭陛下圣心。
当年云磊曾与师父密谈,两人细细想过,这南境陛下早有安排而无论是谁都得是一个他放心的傀儡,用来挡住朝中有异心的叛党;若非梅岭一役,云磊千思百虑就是要推的,为的就是怕这一天;傀儡实不轻松。
一步错,步步错。
经历过重臣把政,逼宫造反的君王又怎么还会轻信旁人。
堂主闭上眼,只感觉这刚溢出眼的热泪霎时冰凉,划过脸庞。
都说这世间无情,命运残酷;且不知,人性冷酷,隆冬大雪不及心狠半分。
他一笑,嘲讽的嘴角儿溢出热气儿来,在空中旋了几道儿。
“你昨儿的飞鸽传书是我的人截下来的。”少爷道。
“禁军里有一只队伍被派了出来,老舅回天津时陛下就心生怀疑,这一回算是被盯紧了。”
“昨儿夜里原本是想让暗卫去通知你尽早过来,避开那些个宾客,没曾想发现有人盯着孟府,这才偷摸闯进院子,在你放飞鸽子时从另一处打落。”
倒也不是陛下如今就急不可耐了,那人原本是看着刘筱亭的;他迟迟不归留在宫城,虽然话不多但言语里多有试探,进来私下查探的事都与陛下调兵有关,到底还年轻,堂主二爷又都不在,难免被人盯上。
堂主晨起在府上等了许久,就是没见鸽子回来这才发现大事不妙,听少爷这话,一下惊得瞳孔骤缩。
“你放心,没有泄露。”少爷蹙眉,安抚地点了点头,生怕他又给自个儿套上枷锁非要定个罪来惩罚自己。
所幸刘筱亭聪明,没有露出太大的马脚;陛下没有明令前,这些人也就是盯着,昨儿看他和堂主大街上停下说了不少话,转身就回家过年了,为防万一自然是要上孟府瞧瞧了。
万幸鸽子是从堂主书房放出去的,没等飞出内院就被打了下来;一个手脚慢些,出了前院上空,被陛下暗兵打下,今儿可就没有这样的好光景了。
“这么说,小辫儿已经有所察觉了。”堂主眼睫一垂,喃喃低语道:“天津…天津也被陛下盯上了。”
“不至于。”大先生转过身去,在铺着绒毯的红木椅上坐定,指尖儿习惯地敲这椅把儿。
淏城军总营又是郭门祖地,小辫儿的人不少,只是有所察觉陛下疑心,如今不知如何是好。
大先生道:“你这段日子得想办法见到筱亭,两人面谈,赶在圣旨下之前安顿好那些事儿。”
如果非要死,那也绝不该是你们这些孩子;你们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堂主看着师父良久,面无表情地感受着眼中热泪滑落成冰;最终眼眸一酸,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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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道义于心,父母师长在后。
孟鹤堂,退无可退。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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