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捧黄土掩一生

李欢平到老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一路上李欢平的手都是紧紧握着,回忆和爷爷相处的片段。

要说人啊,大部分都是向下孝顺的,对子孙辈的好要远超对父辈,或许只有亲身经历的刨腹之痛、养育之艰,才能深切的体会父母的辛劳,但即使体会了,也是看自己的子辈更亲。

由于工作的忙碌,长期缺乏沟通和陪伴,无形的隔阂会在老人与子女之间产生,可在老人心中至死子女还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柔弱模样,而在子女的眼中老人却不再是那颗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

这是一个驳论,也是一个令人心酸的事实。

李欢平的爷爷李沉是个漂客,从很远的外地来到六牌村煤矿做了一名工人,据说他还有兄弟姐妹,但却从未联系过,老爷子也没提起过。

怎么当上的工人已经无法考究了,但李沉年轻时,工人算是体面又稳定的工作。

李沉娶妻的经过很符合那个时代的特色,媒人上门,将女方夸的天花乱吹,迷迷糊糊的李沉就认下了这门亲事。

直到见面,李沉后悔了,女方距离他的想法差了许多,用他自己多年后对李欢平吐槽的原话就是:“你奶那是骗婚!”

欢平奶奶绝对谈不上媒人所说的美,但读过几年私塾到是真的,不然也不能给李欢平取了那么高大上的名字。

李欢平原名李大勇,大仁大义的大,勇往直前的勇,由此还引发了李欢平的改名风波。

李沉看着身高一米五多的小脸村姑,那叫一个恨,当场就要悔婚,可欢平奶奶是真的相中了啊。

使得什么招数李欢平不太清楚,无外乎嘘寒问暖、温柔体贴,亦或者霸王硬上弓之类?

不是编排爷爷奶奶,李欢平是真的有些不理解,直到后来他经过了历练,才明白: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

无论如何,都要感谢奶奶,即使她拉低的李家的平均颜值,即使她拉低了李家的平均身高,但她却为李家辛苦奉献了一生。

美丽的外表终会褪去,人们记得的只会是你的好。

李沉结婚结婚之后,第一个孩子诞生了,是个女孩,可遗憾的是意外的养死了,于是便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李家老大-李福来,也就是李欢平的父亲。

李福来的到来让李沉从丧女之痛中逐渐摆脱出来,不仅仅因为李福来是他的孩子,更重要的是李福来带把。

带把意味着传宗接代,意味着李姓的传承,对于李沉来讲,意味着很多。

这个外来的汉子终于开花散叶,真正的融入了他乡贫瘠的土壤中,就像一颗种子拼了命的扎根,终于他延伸的嫩芽得见雨露和光明。

多年后,在同一间屋子,李欢平诞生了,李沉迫不及待的把孙儿举过头顶,孙子花洒争气的给李沉的脸上撒下温热。

哭笑声中,李欢平和李沉相遇了,是美好的,同时也凝结了老人多半世的心酸。

对于这个孙儿,李沉有生以来第一次毫不犹豫的变成了添狗,也没有吝啬过自己的笑容。

据欢平奶奶回忆,欢平在村里的那几年,李沉总是每天洋溢着莫名的笑容,即使被孙子拿着棍子在屁股后面追打,也从未急过。

而欢平自己对于老人的回忆,却只剩下刺鼻的旱烟、散装的白酒以及长年拄着的拐杖。

因为后来由于父母工作的原因,李欢平离开了村子,来到了镇上,那时候他还很小。

夏末的时光,天还算长,但晚上七点多也已经开始孕育黑暗。

老宅的门口熙熙攘攘的人,一声声的痛哭,刺激着李欢平半大不大的心房,也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僵直的被二姑迎进院子,一口棺材直勾勾的插进他的眼里。

还是晚了,爷爷!

泪水开始在眼圈内打转,李欢平感觉自己的脑袋被大锤狠狠砸了一下,便又开始呆滞起来。

披麻戴孝的李福来见到儿子已经来了,没有责难,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跪下。”

同时对着一旁的李福有说道:“二弟,拿身麻衣来。”

李欢平穿着麻衣,直挺挺的跪在棺前,也不哭了,只是心里的自责却丝毫不减。

但懂事的李欢平看着院子里已经哭的眼大如桃几位姑姑,自觉的没有添乱。

一切的流程都是按着老家的传统来办的,他只是个悲伤的提线木偶。

稀稀拉拉的虫鸣声响起,风也凉了。

棺木前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了,李福有也去安排其他的事去了,只有李福来和李欢平还在跪着,他们分别是长子和长孙。

李欢平逐渐的平静下来,这才低着头安慰自己的父亲:“爸,对不起,我来晚了!”

没有想象中的责怪,李福来平静的声音在李欢平耳中响起:“没事,人吗,总有这么一遭,你回来也帮不上什么,更何况你爷算是高寿。”

李欢平回到家后第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起刚刚丧父的李福来。

四十来岁,方方正正的脸上没有多少笑容,也没有太多悲哀的神色,很理性,除去了时不时添纸钱的动作有些僵硬,再看不出和平日里有什么区别。

在李欢平眼中,父亲是可以扛起天的男人,但他此时的作为仍让欢平很不解。

看着儿子眼中的疑惑,李福来目光柔和下来,他一直以来都很忌讳让李欢平面对死亡,因为他还没想好如何让儿子接受人终有一死的事实。

所以他一直未曾告诉儿子李沉时日无多,他也不想让儿子看见一个人如何离世,呼出最后一口气。

但,孩子总归要长大,要去面对生死的自然轮转。

凉风一阵阵吹来,李福来的头发偶尔在灯光下闪过一丝银亮,它瞬间消失在欢平眼眸深处。

爸爸,有一天你也会死吗?

这个念头一起,李欢平突然的害怕起来,顿时感觉自己像死海中孤行的帆船,被困在了原地。

李福来在思忖了半晌后,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李欢平听来更像是天籁。

“人嘛,总归要尘归尘土归土,这是自然的规律,谁也不能免,谁也不能避,包括你我,你爷爷是没了,可你我谁身上都带着他的血脉,活着的人要记得死去的人的好,常来凭吊,记得自己的根,更何况你爷爷算得上是高寿,没有受大罪。”

这是李福来第二次提到了高寿。

原来高寿不受罪,是子女对老人离世前最大的期待吗?

死海泛起波澜,李欢平的帆船开始摇晃,随着而来的是巨大的疑惑。

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拿起身前的纸钱轻轻的放到铁盆中,火焰中,他看到了爷爷和蔼的微笑。

第二天,鸡鸣还没有响起,偶尔还能听见蟋蟀的清脆的叫,李欢平便被两眼腥红的李福来叫醒,告诉他穿衣,准备出殡。

李欢平穿戴整齐,披上麻衣,他已经不记得昨晚如何睡去了,似乎是在棺前,又似乎是被小姑带去睡的。

院子里依旧明亮,灯亮了一宿,微凉的空气涌入口鼻,李欢平总算清醒了点,环视了一下四周。

姑姑们聚在一起抽抽嗒嗒,叔叔们围在棺木周围,铁盆里的火还燃烧着,二叔家的儿子李欢帅跪的直直的添着纸钱。

见李欢平起床,李福来和二弟对了对时间,便来到李欢平近前说道:“大勇,算得时辰快到了,一会你抗幡。”

墓穴选在山地里,从家里到墓地大概二十分钟的脚程,那时候李欢平还不知道风水学和著名的摸金校尉胡八一,只知道是找人算的。

关于风水,学过唯物主义的李欢平是一直不认可的。

山形水势可成局,局可养龙聚气荫蔽后人,这是扯淡的封建迷信。

直到中年后,李欢平自己也开始研究易经,他才明白“简易”这个道理。

只要智慧达到了,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解释阐明的。

就像是风水这种玄学的存在也必有其一定的道理。

然而抗幡的李欢平是没有兴致去思索这些的,一群亲属和爷爷的棺木在他身后。

他只是木然的看着有一丝肚白的天,踏着有些凹凸的路,被人摆弄的长孙。

棺木的下葬还有些流程的,李欢平记不清了,只记得姑姑们又开始嚎啕大哭,叔叔们默然的掘土,一个泛着湿气的土包出现在地里。

面容坚毅的李福来在坟墓的尖端放了一块黄纸,压上石头,又捧起一把土添在坟上。

纸钱的燃烧没有停过,烧纸的味道充斥口鼻,女人们的哭声随着压上的石块越发的刺耳起来。

没有人阻止,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回忆着李沉在世时或好或坏的故事。

添完了土,作为长子的李福来跪在坟前,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宣泄着什么。

李欢平也跪在父亲跟前,他清楚的听清了父亲的话。

“老头子,一路走好,放心,家里有我呢。”

李欢平终于找到了刷存在感方法,他迫切的想证明自己是活的,不是只会任凭摆布的人偶。

他哭唧唧的喊到:“爷爷,一路走好!”

随着他的大喊,周围响起来一声声“走好”的告别语…每一句都发自真心,充满的情感。

或许只有失去了,才能明白即使平日里不怎么见到老人,即使年轻时有过无尽的怨怼…但在阴阳两隔的时刻,埋在底下的那个人是赋予你生命的父亲。

天色已明,坟墓外圈的玉米叶子上的露珠清澈而滚圆。

李沉这个外来的汉子终于被葬在了他乡的土壤里,客死他乡。

但亦是故乡。

孙儿李欢平在临走之际,默默的又添了一把土,目光中透漏出不属于他年龄段的温柔。

“爷爷,走好,我每年都回来看您,我会记得您。”

晨曦洒在新坟上,周围一片寂静。

一捧黄土便了了李沉的一生,唯有被清风吹拂的蒿草轻轻摇动,伴着老人的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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