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郭述夫妇面前,柳熙宁把事情大概说了一下,自然隐去很多他觉得“没必要”的细节。郭述听完,觉得他做的万分妥当,剩下就看宫中供养的大师有没有本事了。
至于这一点也不难证实,明天找个理由求见宋王,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了。
郭夫人当天也没闲着,她和两个儿子走遍了东都有名的寺庙道观,求回来一大堆法器。
郭述实在是看着辣眼,但想想前一日的情景依然心有余悸,更别说郭夫人嗔怪他:“老爷一身正气什么都不怕,可也为妾身想想呢。妾身害怕,行不行?”
这会听完云长影的故事,这些东西似乎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不能说没用,但又不是完全有用。
要知道郭述遇到的可不是做梦,是实打实的袭击。
那玩意就算谁也伤不到,每天晚上跳出来一次,也能把大家吓出毛病来。
更不要说,请来的法器之类,即便能护住他们几个,可郭家的侍女随从呢?昨天那个长随还躺在床上呻吟呢。
面对郭夫人的询问,柳熙宁无奈的摇了摇头:“小侄到东都来,也是寻求根治之法的。小侄和云将军都觉得,这样的邪恶之物,只是防范是不行的。总得将其抓住镇压,才是保一方平安的事。”
他又把云长影关于——现在的食脑怪与最初不同,已经是有人驯养的的分析说了一遍。
要知道在东都这样一个地方,倘若真有人掌握了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杀器,后果不堪设想。
另外,他们也猜测,这个食脑怪不可能每天光干活不吃饭,为了让食脑怪安分受驯养,那些人可能有计划的找些不打紧的人来供它们食用。
所以,曾经在惠县不断出现的惨剧,会在东都重演。
郭述大惊:“仅仅是惠县的事情传到东都,城里就人人自危,怪象频生。真要是……不断出现惨剧,东都人口有二十余万,这要乱起来……”
柳熙宁叹了口气,心说,是呀,东都要是乱起来,那可是谁也控不住。这是在大齐的心脏狠狠插了一刀。
柳熙宁到东都来的确是寻找克制食脑怪方法的——虽然他个人更喜欢称呼其为“影邪”。
他去看过他们认为已经找到克制之法后那些惨遭灭村之祸的山村。
县衙的差役和常元带领的折冲卫士兵还在迷茫的搜山,在酷暑中明知无用的挣扎。
少年僧人明法,日复一日行走在惠县的山林水畔,用他自己的方法,为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争取一丝生路。
柳熙宁强烈的觉得,他必须做点什么了。
那一刻,他甚至在想,当年他的曾祖柳林放弃独善其身的想法,踏上前往京城道路时,是不是和他现在一样,忽然有了想要为黎民苍生做点什么的念头。
他找到了云长影,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数面之缘的青年有一种特别的信任。
或许是他迥异于京城贵胄子弟的行为,或许是他和常元以及其他折冲军士们说话时,表里如一的平和感。让他觉得,这个年轻的折冲郎将是想要真正做点事情的。
就好像他在京城第一次见到折冲大将军许英就评价他“真英雄、真军士。”
云长影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他,分析说幕后之人并不是要他的命,只是以此警告,赶他们早点回去。
柳熙宁摇了摇头:“说不通。”
他说,许大将军的为人大家都知道。将军您就算是真的被吓退了,回到京城把事情一说,许大将军是不会就此退缩的。
相反,他会更加产生疑心,派出更多的人来彻查。不管幕后是谁,这都是给自己找事的行为。
云长影本来对自己的分析信心满满,满脑子都在想到底他发现了什么,能让越国公府如此忌惮。
可听了柳熙宁一番话,他瞬间迷茫了。
当然,他没有把他们最大的发现——越国公府有三个新来投奔的门客,都是岭南土人的事情告诉柳熙宁。
之前他认为是这个发现导致杨三郎忌惮,弄出事情来吓唬他。
可仔细想想,这么个发现,对越国公府能有什么影响呢?
最重要的是,不管要钉死谁,门客之类的事根本做不了数。他们要的,是拿出对方能够控制食脑怪的证据。
若是旁的事,比如阴养士兵,偷打军械,勾搭领军的将领。有个三分影子就足够谏官发挥,更足够永平帝拿来杀人。
然而,食脑怪这件事太诡异了。
诡异到除非亲自经历,不然说给谁都会收获一个大白眼。
永平帝如果昭告天下:“越国公养了一伙人,用食脑怪图谋不轨。”那还不如什么理由也不要,直接杀了,反正都是让天下百姓耻笑的。
如果面对的是郭述这样的寒门子弟,那确实杀了就杀了。永平帝如果在乎青史评判,就干不出那么多混账事。
然而,杨雄是士族大家,而且是陈齐基本盘——关陇贵族的首领。
陈齐发家,靠的是关陇勋贵,等天下平定,他们最防的也是这些勋贵。
经过北朝两百年动荡,他们太清楚世家门阀的力量,他们通过联姻相互勾连,形成一张疏密有致的网。
天子都常常只是这张网上起舞的傀儡。
永平帝从登基开始,就毫不掩饰地着手削减关陇门阀对齐朝政治的影响。
除了杀人,他最重要的举措就是提拔江南新贵。永平帝登基后,几乎两年一次巡幸江南,也就是这个原因。
这一切,和云长影记忆中的隋炀帝故事丝丝相扣。
然而,门阀更替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永平帝拼了命的提拔,江南贵胄依然无法在京城和东都立足。
关陇门阀对永平帝已经充满厌恶,任何一个变故都可能让他们不顾一切地发起叛乱。
在他的记忆里,杨玄感在第二次征辽时发动叛乱,一路上投奔而来的门阀不计其数。
要不是这哥们非要卯着个下策死磕,外加用兵能力比他爹杨素差了起码三个杨广,又何至于三个月就完蛋。
总之,永平帝如果不想把杨玄感之乱变成杨素之乱,虚无缥缈的控食脑怪杀人的故事是肯定不行的。
除非,他们能真正抓获一个食脑怪。
想到这里,云长影翻了个大白眼,他只是个学国际贸易,从事了五年销售工作的社畜,金刚经都是那天晚上差点死在梦中后才找来一卷,正拿出大学备考的劲头死命背呢。
至于司徒凛,呵呵,他可没忘记,那天宴会上食脑怪跳出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拿刀挡了一下。
柳熙宁大概看出来自己一句话把云长影打击的不行,含笑问他后续的想法。
云长影说大将军让他们继续留在这里,也就是和之前一样,四下走走。他苦笑了一下:“我们查的积极点,总能让对方忌惮三分,让惠县少死点人吧?”
柳熙宁赞了一句,然后说自己要去东都。
“柳兄又要外出?小弟还有很多事要请教柳兄。”
这句说的是真话,柳熙宁博闻强记、为人平和,说话也没有那种故弄玄虚的味道。云长影面对他,大有面对自己高中时班级里那个乐于助人的学霸学习委员的感觉。
柳熙宁笑道:“东都惠县之间,快马不过一天。我在东都通常住会宾楼,若是换了地方,也会在会宾楼留下话。”
想了想又道:“在下此次前往东都有两个目的。一来,我有点猜想,但是要用到的资料得去东都找。二来,我担心后续会在东都出事。说不定用不上几天,我们将在东都重逢。”
这段话说过不到五天,云长影和司徒凛就已经在官道上朝着东都奔驰。
东都长业城,原名泯左,位于泯水之南,函山环绕。
这是中原咽喉地,三朝古都处。
东都重建是在永平帝登基的第一年,调动百万民夫,不到一年,就在前朝废墟上重新建立起一个恢弘的城市。
城中有长德宫,城外有灵秀苑。
为了修建东都,差不多一半的民夫死去,东都周边三百里,一年农事皆废。
硬是在风调雨顺之年,闹了出大饥荒,又饿死了几十万人。
百万民众的骨血,填出了一个气象万千的东都长业城。
陈齐的皇帝,对“万世基业”的渴望完全放在了两个京城的命名上。
京师长兴城,东都长业城。
永平帝喜欢东都,浩荡泯水穿城而过,泯水联通承天河——这是孕育了整个中原文明的河流。
承天河下游,是数代君王耗费民力建立起的运河网。王朝多个粮产地的粮食可以通过水路直达东都。
如果要说缺点,由于地处平原,东都在防守上的难度高于京城。为此前朝就在泯左周围修建多个要塞,扼守重要通道。
永平帝更是将长业城的城墙修的高耸入云,外墙厚数米,又有瓮城等一套完整的城防系统,堪称固若金汤。
云长影对东都的第一个惊叹就来自这百尺高城。
在前世,他也去西安旅游过,当下的西安城墙是明代留存,很气派,却没有气派到让他惊诧的地步。
他也去参观过含光门遗址,隋代大兴城的壁垒,总深度将近二十米,隔墙厚度过3米。
然而,隋唐长安的城墙并不是最强大的堡垒,长安城城墙高度并不高,防守能力偏弱,唐代国都六陷的悲剧与长安相对薄弱的城防系统有一定关系。
古都洛阳,历史上以高墙壁垒著名,只是随着岁月变换,到云长影生活时代已经无法看到一点痕迹。
而这一刻,宏伟的东都城在午后的阳光下,巍峨壮美,让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感受到齐的繁荣强大。
常元在感慨“无论来东都多少次,第一眼都会被震撼的说不出话。和东都比,长业城除了大,没任何优点。”
长业城,留着北朝几代经营的痕迹,宫殿高大雄伟,街道宽敞大气。
但是,长业城不荣华。
她像是始终铠甲在身枕戈待旦的将军,虽然英武,却没有锦衣华服下的雍容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