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侯这段往事讲述了许久,讲完后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忍不住想象小河寨最后一战的情形,那些最终对着孩童举起屠刀的士兵,以及消弭在大火中的整整一个部落。
在后代的史书中,最多会给一行字——
“南朔獠民某某、某某部反叛,尽诛。”
这样的事是不能细想的,尤其不能让后代的人细想。
想多了,英雄会变成屠夫;叛匪也会显得楚楚可怜。
尽管有历史唯物主义的教育,可很少有人能真正“站在历史的时代历史”。
那天的大火和满地的血腥中,小河寨大巫狂笑着诅咒敌人。
他诅咒在场的所有人不得好死,诅咒信阳侯断子绝孙。
他说寨民只要有一人活着,就会找信阳侯讨这灭族血债。
袁祥愤愤道:“这人真是死不悔改。拿儿童挡在最前面,畜生都不会这么做。弄得生死族灭,完全是咎由自取。侯爷您没什么错的!”
信阳侯点点头,说他那么多年来想到这一幕虽然惊心,但是从没觉得自己错过。何况事后他还让士兵们安葬了寨民,找到的幸存者也没有为难。
云长影听完仔细想想,站在历史的角度看,的确挑不出错,说一句“堂堂王师”也不为过。
毕竟征伐这种事情,不存在纯粹的以德服人。
兵不血刃的故事之所以醒目,就是因为稀少。
“那小河寨……哎……事后,攻打寨子的士兵几乎都得了奇怪的病,先是咳嗽不止,后来更是咽喉肿痛溃烂到不能说话,无法进食的地步,士兵们就这样被饿死,被疼死。
“一时之间大巫诅咒之说又盛行起来。”
“这是……毒吧?”
信阳侯点点头。
钟微惊道:“一下子让那么多士兵一起中毒?难道军营中有他们的内应?在水中或者食物里下毒?”
“是烟吧?毒洒在寨子里的建筑和草木上,随着大火成烟扩散。”
信阳侯又拍了下云长影的肩膀:“后生可畏!”
“不过我们那个时候可没想到那么多。之前军中一直出事,在饮食上十分小心。特别是水源和厨房都有人盯着,动不了手脚。
“不怕你们笑话,那时候,连我都相信这是大巫的诅咒。
“军中死在这场怪病中的有两百多人,这还是幸亏后来遇到了贵人。”
钟微很捧场的说:“什么人啊,爷爷?”
信阳侯笑了起来,哪怕时隔近二十年,这依然是一个一想起就会让他高兴的故人。
“这个贵人你们也见过,就是前些日子……哎,就是阿鸣出事后,爷爷请来的神医。”
神医姓方,这一年已过古稀,鹤发童颜,健步如飞。
信阳侯叹口气说:“那时候,方神医和老夫的年纪差不多。老夫如今……尸居余气。方大夫当时正在岭南之地四下行走,他说早听说南方多奇物,之前苦于南北对峙交通不便,当下终于等到天下统一,他忙着来看看,采集草药,探寻奇方。
“说起来,无论什么时候,神医都是受人尊重的。方大夫当时已在岭南行走年余,无论汉獠都对他尊敬的很。
“他还和不少部族大巫成了好友,说他们也并非都是装神弄鬼。自古巫医一体,大巫很有些精妙方子,只可惜他们自己也说不出道理。”
云长影点点头,一点不错,这就和后代藏医苗医一样,历史悠久生生不息的民族都有自己生存下去的道理。
方神医是被人请来的——柳长荫一封书信,将他从朔东的一个寨子里请了过来。
对,柳长荫父子都有特别奇妙且复杂的人脉。
十余年后说到这件事,信阳侯还直呼天幸。
方神医看出他们中了毒,而且有解毒的法子。
收到柳长荫的书信时,方神医正在朔东一个寨子里和人喝酒。他经过寨子附近时候救下了失足坠崖的寨主的小儿子,受到寨主的热情招待。
这少年人摔的很重,腿折得都扭过来了,哪怕方神医都觉得治不了。
可寨中大巫看了两眼就说:“放我这里,一个月后再来领走。”
方神医实在是好奇,想着赖也要赖在寨子里看结果,好在这个寨子的人性情好客,愿意招待他好吃好喝。
说来也有意思,寨中大巫的妻子正好得了重病,大巫竭尽全力都救不了的那种。
方神医把人给治好了。
这一下他成了寨子里的超级大贵宾,还和大巫称兄道弟起来。
这些寨子里的巫师都有世代相传的医术和药方,这个大巫还读过点书,喜欢琢磨药理。两人整日在一起谈天说地,或者结伴上山相互教对方认草药。
过了一个月,寨主家来接人,他那粉碎性骨折的小儿子果然扶着人能自己慢慢走出来了。
寨中自然都说这是巫师法力无边,寨神保佑。
方神医自然知道这是草药的奇效,但到底是什么样的方子,这是巫师一家的绝密,关系再好也不能说的。
秘方不能透露,但是一些不太秘的,大巫很乐意和这个汉家朋友分享。毕竟方神医也交给他不少新的方子,特别是治疗伤寒、腹泻等病的方子。
总之,方大夫在那个寨子里过的如鱼得水,若不是柳长荫来请,他还能再住上三个月。
那个大巫还带着他认识了一圈和他们交好的寨子里的巫师,关于小河寨用毒的事情,便是有一次一群人在一起喝酒的时候说起的。
他们喝的酒是已经在当地安定下来的大齐官员送来给方大夫的。
喝到兴起时,一个巫师聊起他和小河寨的斗法。
在朔东这些部族眼中,小河寨是个非常让人讨厌的存在。他们信仰独特,外和内狠,而且崇尚斩尽杀绝,和他们作对的,要么灭族,要么和黑山寨一样被逼到深山里。
他说小河寨除了特别不要命,最烦就是善于用毒。他有回不过是经过小河寨,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对方,就又被诅咒又被下毒。
说到这里那人还是咬牙切齿的拍大腿,说这群人真不是东西,多大仇啊?嘿嘿,可是爷爷我恰好知道怎么破。
大家都喝的上头,纷纷问详细,那人说若是过去,绝对不告诉你们。让这帮孙子知道了,我们寨子都麻烦。现在么,朝廷的大军正在围剿他们,哈哈哈……
这人还真把小河寨使用的毒的主要配方说了一下,在座的都是其中行家,你一言我一语把相生相克的几样物品也说了。
方神医何等样人,有了这些信息,再观察中毒士兵的情形,很快对症下药,救回来不少人。
听到这里,钟微惊道:“方大夫如此了不起。爷爷您该早点和我们说呀!如此杏林国手,哎哎,我等招待的实在怠慢了。”
信阳侯挥挥手:“方神医性情中人,你太恭敬,他会嫌烦。”
江氏笑道:“媳妇也就是听二郎提过一些岭南的事,却没想到如此一波三折,荡气回肠。二郎说过岭南部族擅巫蛊,精用毒,那水娘子的咒法奇诡,所以我就来问问公公。”
“老夫这几个儿媳,只有你能当事。”
说到这里,众人自然明白信阳侯的意思——钟府所有悲剧都来自于岭南那个小河寨的复仇。
云长影还有一些困惑:“可那蝶妖怎么说?”
信阳侯也说两者找不到关联。
江氏道:“兴许只是巧合。微儿不是说那蝴蝶长的像鬼一样么?或许就是岭南那边过来的毒物。对了!阿鸣和大郎不是中毒而亡么?说不定就是鬼蝶咬的!”
云长影心想,反正他那个世界线,到二十一世纪,他还没听说会靠叮咬能毒死人类的蝴蝶。
就连传说中成群结队下能啃死人的虎斑纹食肉蝶,科学界也只承认会吃小昆虫小动物,猎杀大型哺乳动物,更像是丛林传说。
不过还是这句话——这个世界方良都满天飞了,科学的精神在这条线上有点岌岌可危。
从信阳侯这里出来,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这个复杂的故事里。等遇到刚回来的司徒凛,后者都问了一句:“你们怎么了,神情都那么……复杂。”
其实司徒凛想说的是“你们怎么都一幅电影刚散场,从剧院里走出来还意犹未尽的样子?”
云长影:呵呵,让你四处乱跑,错过了信阳侯讲故事。
钟微当场就想让人把水娘子捆起来,被袁祥拦住了。
“她一个人做不出那么大的事,而且……钟宏出事后,她和众人一起看到了蝶妖巨影。她最多就是潜伏在钟家传递音信。先别打草惊蛇,还得从她身上顺藤摸瓜!”
“袁兄说的对。不过,她也不能再在宏儿身边,我让管事的去安排一下。”
袁祥也跟着去帮忙,云长影看司徒一脸“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的急切表情,也就不去凑多余的热闹了。
他又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把信阳侯的岭南历险记绘声绘色说了一遍。期间两人各种讨论,外加现代人的发散性思考,感慨了一下一千年后不毛之地将成为华夏经济最繁荣的区域之一。
司徒也带回来一些消息,证明他在外头的一整天并不是真的闲逛旅游。
陌林城中,有人看到过鬼蝶,而且不是一两个人。
鬼蝶是在七月出现的,这个时间有那么点微妙——虽然大齐没有中元节,但也有七月阴气盛,百鬼夜行的故事。
“所有目睹鬼蝶的事情都发生在城西仙姑原,我们明天去看看?”
云长影:“上一次柳熙宁说‘翠云山可以去看看’,差点掉到我们两条命……”
司徒笑道:“仙姑原不是什么荒郊野外、深山老林。那边距城不过三四里,周围还有村落,而且,没有山!”
行吧,他们两个的Ptsd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