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大厅要顺阶而上五六米,又折下十余米。
这是一个尸骨厅,和三层楼阁下发现的那个地下室一样,头骨整整齐齐的倚墙堆放着,堆得顶天立地,以至于最下面的承不住力量彻底破碎了。
“数万百姓为之枉死——家祖想来没见到过此地,这个数字实在给的太少了。”
柳林对扶余国师带来的这个邪法教派的铲除很不彻底,他只是给出了一个要求,而刚刚占领成国的卫的官僚,显然没有考虑到地方官僚已经被邪神信仰侵染了三十多年。
他们抓住并处决了为首的妖道,驱逐了其他年少的或者边缘化的道人。卫国官员或许下令摧毁怀余观,当地官员却没有好好的实施。
把这些简单归结为“邪神信仰,虚无缥缈之说”的柳林也没有亲自来怀余观看一看。
成国的方良祭坛安然无恙,记录着祭坛秘密的三层楼阁未被摧毁。
幸好后续卷土重来的也的确是一些外围边缘化的道人,对怀余观秘密一知半解,对控方良之术也一知半解。
在头骨堆旁还有些神龛祭桌,众人也看不明白供奉的神像来源。反正不是中原正道,多半是扶余国信仰的邪神家族的成员。
云长影在第二个大厅吐得头昏眼花,和其他几个拉开很长一段距离。等他到了头骨厅,就听司徒大声地说:“这又是干嘛的?上面都有字,能捞出来吗?”
这几个人已经到了第四个大厅,也是最为宏大的一个。
正中是高大的祭坛,一人多高,上面不知道堆着什么。
不过几个人都在进门处就停住了,围着一个细长的槽口看。
这个槽口宽两指,深不可知,打着火把照下去,可见下方堆着些竹简之类的东西,隐隐可见字迹。
看过血槽头骨山,乍然遇到那么文明的东西,柳熙宁都有点懵。
云长影一眼看过去,脱口道:“像不像许愿池?”
司徒一拍手:“有道理!所以那上头写着希望方良去弄死的人的名字吧?有没有钩子,弄几个上来看看?”
此时后续进来的士兵都带上了一堆工具,灯油、梯子、铲子、钩子。立刻有人上来鼓捣,过了一会,果然弄上来几个竹片。
云长影猜的一点不错,这的确是个许愿池。捞上来的竹片上用固定格式写着信徒名称,要求的事情,以及承诺的供奉。
第一张就是信徒张某某,求仇家某某性命,供奉是“五岁小童二人”,最后是时间。
一看时间,通判“啊”了一声,“这是本朝的年号啊!”
果然,时间是“明圣二年”,正是柳长荫一群人捣毁南怀观的那一年。
柳熙宁心念一动,唤了个士兵让他到最初打开的那个口子上投下一件东西。过了一会儿,就听槽内有物品滚落的声音。
柳熙宁笑道:“看来后来那批妖道只找到了打开第一重机关的法子,那里也恰好是信徒投下许愿签的地方。
“那些妖道知道点七月十五是特别时候的信息,可能误以为打开的机关直通大神所在的祭坛,而七月半又是邪神最强大的时候等等。故而将与家父等人的决战约在了明圣二年七月十五。”
此时士兵又打捞上来几根竹简,云长影随手拿了一根,旋即拉了一下柳熙宁:“这也是明圣年间的,是……”
柳熙宁看向他手指之处,上面落得时间是“明圣元年”,他又扫了下竹简其他内容,脸色微变,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保密,快收好。
看过这个“许愿池”,众人才走向前方祭坛。
祭坛有半层楼高,照理说,上面应该树立着威风凛凛的方良神像。
这是照理说,现在的情况反正不太符合“理”。
祭坛上没有神像,而是整整齐齐码着一堆奇怪的类似衣服的东西。
柳熙宁顺阶而上,半跪在那堆东西旁翻了一会,抬头道:“家父他们果然来过这里——这是十二兽的服装啊!”
甲作、巯胃、雄伯、腾简、伯奇等十二兽,记载中扮演他们的人穿着带毛的衣服,佩戴者带角的头冠。
司徒凛还抱怨过,他能画出方相氏面具,可是十二兽该怎么办,衣毛带角,就靠四个字怎么都想象不出来。他看过的傩戏,也没有那么严格的仪轨了。
他最多还能把看过的傩戏里疫鬼的样子画个七七八八的,其他别指望。
听柳熙宁那么一说,他兴奋的就要往上跑,吓得柳熙宁连声说:“别,别碰。都放了十来二十年了!”
司徒一下明白了,左右看看,抓过一个管事吩咐他等下务必要小心翼翼的转移这些东西。得一件件取,不能损坏任何一样,包括摆放的位置。
云长影道:“我说,要不还是先别动吧。大家都不是专业的,不知道怎么移才安全。要不,给你把画具拿过来,你先画,能画到什么地步是什么地步。等你画完了,再来移动?”
司徒凛想想也对,他这两年多少也被那个富二代朋友带出来点民俗好奇心。要知道这可是不管多少钱都买不到的珍贵实物,顿时兴奋起来,只恨不能打个电话和那哥们显摆。
通判一路看过来,有点被这种气氛影响,说移动这些东西好不好,会不会引来……啊,什么神谴之类的?
柳熙宁已经从祭坛上下来,笑着说不用担心,这个显然是当年那些父辈开的一个玩笑。他们捣毁了原本祭坛上的邪神像,然后将用于驱方良的大傩上使用的十二兽衣冠放置上,实在是……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份俏皮,笑着摇了摇头。
到这里,整个地下祭坛也就走完了。
除了进口机括有些奇怪,里面尸山血海的十分恶心,其他倒是没有任何幺蛾子。
众人吩咐士兵们熄灭沿途火把,守好入口,暂时都撤回上面,等待后续命令。并且再三命令,绝对不允许把这里的事情传出去,更严禁无关人等靠近。
如果有人反复打探,意欲潜入,立刻捉拿。
出了祭坛,已经东方欲晓。
几人简单吃了点干粮喝了碗汤,东都通判说这个祭坛出现太严重了,他得回一次东都当面汇报州牧,恐怕要惊动圣上了。
柳熙宁也说自己要去东都,翠云山一行让他很多疑惑迎刃而解,得再去翻翻其父留下的手稿。
云长影说他晚点下山,陪着司徒画完画。
等东都官员和柳熙宁下了山,云长影说找个地方睡一会,拉着司徒进了一个收拾过的房子,把门一掩,低声道:“你在那个楼阁上发现了什么?”
司徒眨眨眼:“找到了机关呀,要不你们怎么打开的地宫?”
云长影扑哧一笑:“得了吧,你从里面跑出来时候那个吃惊样子,就不像是发现了机关。”
“哎,这话可不对,机关真的发现了。但不是我发现的,就在那个地下室的角落里,一个士兵发现的。”
“哦,那你发现了什么。”
司徒不说话。
云长影又笑:“我说大兄弟,你这表情,此地无银三百两。说吧说吧,我也好奇。”
司徒又沉默了一会,才从怀中拿出来一样东西:“自己看吧,我都没来得及看。从那邪神神像里头取出来的。”
司徒灵光一现的脑洞没有错,三层小楼上的邪神像的确和西侧崖壁上的邪影在机关上相互呼应。
西侧山壁上的那两个小灯泡一样的宝石反射月光,经过一系列他还没搞明白的折射之后,在邪神像的胸口某处汇聚出一个小光点。
那里,就是机括所在。
他说在他琢磨的时候,下面有士兵发现了地下室的新机关。他让人都下去看热闹,所以发现邪神机括的时候,楼上只有他一人。
“我觉得,这个机括,可能柳长荫他们也没发现过。而且,我怀疑里面就是岭南客要找的,扶余国师留下来的控邪正术。”
云长影又惊又喜,立刻旋开手上这个金筒,果然在里面看到一卷帛布。
他伸手去拉,司徒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我没看。”
他愣了一下,笑道:“一起看?要不你先看?”
“我是说,我们都别看。当作从来没有发现过,不好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司徒的目光一直盯着面前一盏油灯。
云长影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愣了好半天才道:“至少先看一遍呢,说不定我们能学会。只我们学会,谁也不外传,不好吗?”
司徒又沉默了许久,一脸的纠结,还是说:“学会了,是不是得去找两只方良带在身边。”
云长影的确是这个意思,方良之术虽然邪性,却也是安生保命的利器。他们两个都不是真正的此间人,又落到一个酷似隋末的时代,别说飞黄腾达、拯救世界,他连自己怎么安安稳稳多活几年都没信心。
在翠云山遇险那一段,他亲自体会了方良的可怕和好用,确实有一点在观中找到驯养之法的念头。
“司徒,这是进可求荣华,退可保自身的利器啊!而且,我们已经知道了镇压之法,就算,就算将来出现失控,也可以挽救。”
“如果,饲养方良必须要时不时用人命来填呢?”
“那就不养了呗!哎,我说你就对我的道德那么没信心?我们大家不都是五讲四美教育出来的好公民?”
司徒笑了起来:“发现阁楼上那个小机关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就是把旁人赶走。”
“嗯,没毛病。”
“我的想法和云兄一模一样。想想我这个倒霉鬼,学的学科在这里是废柴,历史知识也没多少,特长就是能唱唱歌,会画画,可都到不了登堂入室的地步。我也想有点与众不同的秘法,算是给自己加个金手指吧。
“但是,站在那个血池和头骨墙边,我忽然想,这种邪法从始至终就不该存在于天地之间。
“魍魉虽然在神怪里都是打酱油的边角料,可是从远古到唐宋,从民间到宫廷,前人留下的都是驱除、镇压的法子。
“这,才是天地间的正道吧!”
云长影坐直了身子,整个人都有一种刚从马列主义课上下来的沉静。
司徒揉了揉脸,一脸的不好意思:“挺孩子气的吧。反正,我也犹豫,驱驰之法必然含有捕捉的办法,是不是还是该看一遍。
“很多书里都说,杀人的是持剑的手,不是剑。
“所以,方法都是有用的,只要我们心意稳。
“但是,想来想去,我还是不想看,不想记得。大概是,我对自己其实也没啥信心吧。”
说到这里他挠挠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嗯~~~我不敢看,云兄可以看。”
云长影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这话说的,简直不知道怎么应答。司徒清的这个信任实在太重,重到他不敢承受。
捏着管子来回转了好久,转到司徒都开始犯困,云长影忽然把那东西丢给他:“还给你,你找到的,随你处置。”
司徒凛“嗯”了一声,一手抽出帛布,竟是没有一秒犹豫,朝油灯上一点,随手甩进供案上的一个空香炉内。旋即深呼吸了一下,笑道:“好了,睡觉,困死了!”
云长影却愣了很久,看着他这一连串干脆利落地动作。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现实世界的大二学生,远比他表现出的,甚至比他自己意识到的,都更坚韧勇敢。
他第一次觉得,司徒凛是有本事让自己在这个异世界好好活下去的。
帛布在香炉中化为灰烬,看着最后一点火光消失,云长影也笑了起来,往后一倒,被子一蒙——睡觉,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