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假如时间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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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寒露,天上就飘了雪花。

凛冽的风刮过头脸,一如母亲去世时的天气。

城郊小山坡上,树影寥寥。

白榆睫毛挂着霜,通红的指尖托紧背上的人,嘴里呼出的白气慢腾腾升到天上,和云混沌地纠缠在一起。

箭矢‘嗖’一声破开寒风,射穿左膝。

白榆咬紧牙关,闷哼一声,单膝跪在地上,手还稳稳托着背上的人。

竹妖张开弓,利箭对准他心口:“白榆!我们只要你背上的天狐,你把她放下,还能有条活路!”

白榆咽下满嘴腥气,扯出个寡淡的笑:“想要天狐?你有这个命吗!”

他陡然拔高音调,膝下鲜血燃起猛烈的狐火。幽蓝的火焰窜出几丈高,决绝地扑向他们。

众妖没想到他还有力气反抗,连连后退。

零落的雪花停滞一瞬,气氛逐渐凝固。

“燃烧血肉?你疯了?”另一只妖捂着脸,愤愤道,“你非要和我们作对?你把她交给我们,天狐也有你一份。”

“就是,她落在我们手上,总比落在人类手里强。”

竹妖绷紧弓弦,紧抿嘴唇,眼珠不错地盯着他:“跟他废什么话!杀了他,天狐自然是我们的。”

白榆嗤笑一声,热量随着鲜血迅速流失。背上的人咳了咳,轻轻唤他:“白榆......放我下来。”

他没吭声,托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四周叫嚣声越来越大,群妖意识到不用学人类先礼后兵那一套,直接杀了白榆,省的多费口舌。

垂在胸前的手无力地碰了碰他,她咳了口血,安抚道:“你没必要陪我送死,把我放下。”

千言万语塞在喉头,白榆沉默着放下她,倚在树上。

他突然的举动短暂安抚了躁动的众妖,白榆咬紧牙关,折断膝上的箭矢。

天狐对世人而言,有着罂粟花一般的诱惑。

双眼治愈百病,皮毛刀枪不入,血肉延绵福泽,骨骼改弦易命。

不管人还是妖,遇上天狐,都恨不得立刻拆吞入腹。

所以从她暴露身份的那一刻起,安稳这个词就从世上消失了。

白榆捋顺她额头的碎发,几缕发丝和着血凝在一起,干涸在脸上。他擦拭两下,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血色。

他背对群妖:“想好怎么瓜分了吗?两只眼睛分给谁?皮毛怎么分?一只天狐......可就这么点好东西。”

为首的几只妖挠挠头,他们一收到天狐的消息就往这赶,当然还没想过怎么‘分赃’。

竹妖攥紧弓,目光扫视过神色各异的表情,朗声说:“我要一只眼睛!”

身后顿时传来七嘴八舌的不满:“眼睛就两只,凭什么给你!我媳妇八十了,就等着天狐的眼珠子续命呢!”

“呸,谁让你非要找人类!眼睛爱谁要谁要,分我两斤血就行。”

“我要十斤!”

“分我三斤骨头!”

“......”

她倚着树,勉强笑了笑:“趁他们吵,你快走吧。”

白榆没有答话,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虔诚,注视着这双熟悉的眼睛。她的睫毛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像风中残烛般透着微弱的生机。

“你为什么不自私点,让我带你走?”

他这样问,但谁都知道答案是什么。

天狐的身份一旦暴露,哪里都可能是她的葬身之地。

她艰难地喘了口气:“带着我只会连累你。”

白榆用尽全部力气死死握住她的手:“我一直很恨你。”

“把你无故扯进来,你确实该......”

白榆仰起脸,兜头飞来的雪花,像淋在头上的阴影,搅合着腐烂的伤口。

他永远记得这种感觉,刮骨剜肉般刻骨铭心的疼。

母亲倒在怀里的时候,他感受过这种痛苦。而现在,看到她奄奄一息的样子,他居然又体会到了这种痛。

白榆又低下头,目光扫过她身上的伤口:“那群蠢货不知道,天狐身上最稀有的不是血肉筋骨,而是通天之力。”

“通天之力?”

“对,修炼千年的天狐才拥有的力量,可以......修改时间。”

她苦笑:“幸亏他们不知道,不然还要圈养我一千年。”

天狐消失太久,通天之力几乎成为传说。

但妖怪对人类来说也是传说。

所谓传说,大多都真实的存在。

“如果能修改时间,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她沉默片刻,抽着气摇摇头:“没什么可想的,我又活不到一千岁。”

“你会活下去的。”

白榆扶着树站直,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她心头突然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惧,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被打断的腿拖拽着她,一次次跌在地上。

“白榆!你要干什么?”

白榆张开手,感受着山间灵气,即使是万物凋敝的季节,草木也会回应他的呼唤。

霜雪扑面而来,像母亲又一次拥抱了他。

下一瞬,冲天的蓝色火焰涌起,热浪裹挟着他多年来的不甘和仇恨,一层一层翻涌着吞噬惊叫和哀嚎。

沉重的躯壳支离地轻盈起来,火焰吞没群妖,仇恨也淹没他。

白榆闭上双眼,轻轻勾起嘴角。

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雨声离间了熙攘的人潮,夜空奔涌着笼罩四野。

参差不齐的伞盛开着紧紧贴在一起,像荒野上见风就长的野草,风口一变,伞就齐刷刷倒了个面。

伞面遮住斜斜的雨幕,也隔绝了彼此试探的视线。

月黑风高夜,阴雨绵绵时。

这是个在你面前杀人也懒得抬起伞去看一眼的时候。

晚归的人埋在伞下,在巷口汇入人流,重新汇聚成城市的分子。

除了本就不属于这座城市的“人”。

男人慌不择路地推开紧贴着的雨伞,四周的人低着头,目光紧锁在发光的屏幕上,没人理会他狼狈的模样。

雨水混着冷汗浸透衣衫,他捂紧胸口,跌撞着向暗巷跑去。

小巷只有两肩宽,年久失修的路面汇聚着大小不一的水坑,发霉的墙混着腥气,穿行的人往往闭气加快脚步通过。但今晚天气太恶劣,人们宁愿绕路也不愿意走泥泞的小巷。

半月前才修好的路灯苟延残喘闪了几下,“嗤啦”一声,细微的爆破声响过,巷子陡然陷入一片黑暗,视野里顿时只剩下明晃晃的水洼。

月光凝重地投下一片暗影,男人压抑着喘息,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前跑。

脚下的砖突然空了一块,男人麻木的神经来不及反应,身体狠狠砸在地面上,手边砖石碎了一地。

幽灵似的脚步从巷口那一头响起,极轻,极缓慢,却沉重地踏在他心上。

他捂紧伤口,战栗着后退。

直到整个人贴在湿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别,别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男人脸色煞白,胡言乱语地求饶,“我,我手里还有点积蓄,求求你......”

求饶的声音戛然而止,无形之手钳住喉咙,男人无力地蹬踹水坑,脸上蒙了层灰败的绀紫色。

白榆踏着水洼,不紧不慢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借着月光仔细品味男人眼里的惊恐,目光从他脖颈处蔓延的鳞片一寸寸掠过,然后缓缓直起身,慢条斯理地说:“你能给我多少?方相氏可是花不少钱买你的命。”

雨滴胡乱砸在男人脸上,提起方相氏,他眼中的求生欲顿时寂灭为一抔死灰。

他嘶吼着挣脱束缚,掂起手边锋利的碎石,在雨夜的遮掩下刺向他。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白榆勾起嘴角,正要闪躲,身体突然一僵。

碎石划破雨幕狠狠穿透脖颈,鲜血和着雨水,晕红了一大片衣领。

男人狞笑着爬起来:“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原来也是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

他不敢给他喘息的时间,指尖拂过雨滴化作利刃,猛地刺向他。

利刃刺入胸口的瞬间,白榆胸前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半空中的雨水倒退了一瞬。

雨滴掠过发梢,磨损的砖石随着倒倾的雨水升上半空,连月光也褪去了表面的柔和。

而这仅仅是发生在刹那间的事情。

白榆瞳孔猛地一缩,砖石又重新解构,排列成巷子原本的模样。

大雨重新倾盆而下,雨水打湿兜帽,衬衫沉重地贴在身上,以至于利刃刺破血肉的感觉格外强烈。

那一瞬间,短暂的像是错觉。

白榆捂着头,虚焦的视线重新凝聚在他脸上,再缓缓移到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抬手覆住利刃,语义不明地喃喃道:“回溯?”

白榆身影一晃,雨水透过虚影砸在地面上,激起一串涟漪。

男人猛地瞪大眼睛。

白榆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侧,抓住他右手向后弯折。

“咔嚓——”

利刃擦过肩颈直直插入胸口。

“你......你怎么?”

“又杀了你一次。”白榆呵出一口热气,“可惜你这么弱,杀几次都没有成就感。”

男人瞪着他,目眦欲裂。

白榆旋紧手上的利刃,借力将蛇妖掼进水坑,狰狞的表情定格在最后一刻。直到涟漪消失,他才抬起手。

他站在水坑边上,几缕碎发黏在脸上,黯淡的月光投下一片阴影,秀气的轮廓被切割的分明而深刻,一半隐在暗色里,另一半是病态的苍白。

白榆迟疑地看着手上的血迹,他明明记得刚才他燃烧血肉,点燃漫山狐火。他和那群妖的骨头渣子此刻应该都堆在山上,等来年春天做花肥。

他伸出手,湿冷的雨水汇在掌心,又顺着手腕滑入袖口。

掌心残留着初夏的触感,白榆眼中划过一抹深思,他居然真的回溯了。

但谁能这么大范围操作时间?

难不成是她做的?

白榆摇摇头,很快否定这个可笑的想法。

他抬脚拨弄露在水面上的蛇尾。

初夏,蛇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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