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丁(围城、压抑、惨烈,请自行选择购买或跳过)

魏清和手脚冰凉, 早知道乱世的残酷,可那残酷也只在认知里,而如今这是扎扎实实砸到了眼前。

他托姐夫的关系避进山里逃过了这一劫, 可爹娘大姐外甥和姐夫现在却都陷在了其中。

爹娘大姐他们离得远, 姐夫只在十里之遥, 然而就是这十里之遥,他听到消息却也什么都做不了。

魏清和第一次体会到了心若油煎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整个人都陷进了绝望里。

沈烈和陈大山也皱了眉, 他们在军中呆过, 听说周边百姓全被士兵赶进了县里, 结合被挖得狼藉的地, 第一反应就是坚壁清野。

原本活得艰难但依靠大山挺一挺总归能熬过去的人, 现在被围在城里,还活得下去吗?

陈大山看沈烈:“现在怎么办?”

外面的情况他们算是已经清楚了, 但沈金几个小的和许掌柜怕是陷在城里了。

现在怎么办, 这一句话把魏清和从绝望中拉起了一瞬, 然而也只是一瞬, 他们只有三个人,怎么越得过千余盗匪去救人?

果然, 就见沈烈摇头。

“没有办法, 千余盗匪围城几天还没攻进去,说明县城里面的防卫力量也不差,至少和外面的盗匪是相当的,穿越两三千人的封锁救人, 咱们没这本事。”

正打着攻防战呢,城楼上的每一处现在都有守卫,连想办法借用绳索翻越城墙都不可能。

心里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但当沈烈也说没有办法的时候,魏清和心中潜藏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灭了下去。

他不敢再存别的念想,只能问:“如若城破,城里的人活下来的概率大吗?”

沈烈摇头:“不一定,得看攻城的那些盗匪行事,□□掠是九成九会发生的,现在反的这些人里,大多数人其实都仇视官员富户,从前被压迫的人,一朝翻身,又在征战中被激发了杀性,人命在他们眼里很可能和草芥蝼蚁没什么区别,只能看命。”

城一破最先被盯上的就是富户,倒霉的,哪怕不是富户,素不相识也无怨仇,迎面碰上了,对方随手把刀一挥,一条命说结果也就被结果了。

城破时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心里的恶念在杀戮中被无限放大,毫无缘由纯粹杀红了眼就挥刀的人,然而现在这情况,这样的人还真不会少。

“现在最凶险的,倒不是城破。”沈烈道:“城破只要不碰上丧心病狂到屠城的,总有一部分人能活下去,现在更可怕的是城一直不破。”

魏清和没太明白,陈大山就接话道:“进去的乡民太多了,这两年征税太厉害,今年庄稼又还没收成,乡民手里几乎都没粮食了,祁阳县城可不比外边还能进山找口吃的,城里城外要是僵持得太久,里边恐怕会出现人相食的情况。”

人相食。

魏清和膝盖一软,被旁边的周癞子眼疾手快扶了扶。

周癞子也看出来了,这面生的年轻人怕是有亲人陷在了城里。

沈烈看魏清和一眼,道:“也不是没有生机,只不知许掌柜把握住了没有。”

魏清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沈烈:“什么生机?”

沈烈道:“我和大山上一趟出来给许掌柜弄的庇护所,他要是见机得快,先逃了出来藏身在其中应该没事,要是没来得及出来,如果能找一处离城墙近的地方掘地道出逃,只要出了城,能逃进庇护所里藏着就还有一线生机的。”

魏清和听沈烈这么一说,一颗心又热乎了起来。

姐夫遇事向来机敏也果决,那庇护所他一路跟着沈烈和陈大山出来也看他们挖过,姐夫已经有一个那样的庇护所,应该能想得到挖地道逃的吧?

“那挖出来的话,会碰上外边围城的盗匪吗?”

沈烈点头:“有可能的,不过外边盗匪只有一两千人的话,祁阳县有两座城门,他们的主力应该会集中在攻城门上,旁侧山林里可能会有巡逻,但应该不会时时都有人,只要不是运气特别差,谨慎一些就能避过。”

沈烈说到这里看向陈大山,问道:“咱们试试看能不能绕远一些避过山匪从山里到庇护所那边看看?”

进城救人是不现实的,从外向里挖和从里向外挖是两回事,里边人口太密集,不被发现的可能几乎没有,别说救人,自己怕是都得搭进去。

但如果许掌柜本身已经逃了出来,他们好歹能接应一番,把人带回云谷去,不然真要叫那群盗匪占了县城,不管是长久藏身在那庇护所里还是寻别的出路,怕是都够呛。

陈大山点头:“可以。”

大家现在交集颇深,又不是陌生人,能救自然救一把,绕远山潜行过去于他们而言风险不算大,走一趟也算对得起这份交情了。

况且沈金几个小的现在应该也陷在城里了,沈三和李氏再差劲,几个孩子还是好的,血脉至亲,沈烈哪里忍心当真不管,只不知许掌柜是不是已经出来了,出来时又有没有余力带上那几个孩子,陈大山自己这么想想都觉很难,要是沈三和李氏都在,那可能性就更低了,因为太容易被从后背来一下或者拖后腿给坑死,换他他也不敢。

他心里只能叹一声命了。

沈金这几个孩子的命,这下子是真的只能看天了。

听说两人要冒险往县城附近一探,魏清和怎么相谢不提,这一去颇危险,沈烈和陈大山两人倒好脱身,带上魏清和就未必了。

嘱咐过周家父子近来小心些,尽量藏好别出来了,别过父子二人,留了点粮食给魏清和,让他藏身在沈烈此前给沈金几个挖的庇护所里等些日子,等他们过来汇合。

魏清和是真惭愧,原是为搭救他姐夫去的,现在好,沈烈和陈大山去,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内弟倒是被安排在这里避险。

可沈烈两人也把话说得清楚,带他去保障不了他的安全不说,他恐怕还会成拖累。

都是实话。

临别前魏清和一谢再谢,等两人走了,这才藏进庇护所里窝着。

同一时间,祁阳县城楼上,沈三看着刚才还和自己一起抬滚木上来的汉子被差点登城成功的盗匪一刀把脑袋劈去半个,而刚劈了民夫脑袋的那个盗匪下一瞬就被守城士兵斩了首,其中一颗人头,恰恰好就撞到了沈三脸上。

沈三嗷一声惨嚎,吓得魂都差点出了窍,把那飞来的人头打飞,滚木也不管了,馍也不要了,屁滚尿流的爬着滚着往城楼下逃。

李氏这天还没来得及出去守着发馍,就见沈三满脸是血失了魂一样冲了回来,扯过布巾沾了水就疯狂的往脸上擦,看到那布巾带下来的血色,整个人更是抖得筛糠一样。

“你这是怎么了?”

才问一句,沈三压在心底的恐惧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一把将带血的布巾掷向李氏脸上:“以后也别作死作赖拿刀拿枪,拿刀我也会,要死就都死,这民夫爱谁谁去,反正我饿死也不会再上去了,没吃的就吃土去!”

沈烈和陈大山绕远路是真绕得远,攻城的匪盗一路南来显然已经打出了些经验,围城归围城,后路各方要处却都安排了哨卫,想也是防会有援兵,又或是其他势力冯了进来从后路把他们给包抄了,所以沈烈和陈大山光只是要避开这些哨卫,绕路就绕了整两天,五月初八才终于顺利摸到了他们给许掌柜挖的那一处庇护所里。

揭开庇护所让里头通了通气,里边半丝响动也没有,沈烈探声喊了声许掌柜,也无回应,两人心都凉了一截。

沈烈摸下去后,发现这庇护所里粮食倒是不少,唯独没有人,等陈大山把上面的盖子合好也摸黑下来了,沈烈低声道:“许掌柜怕是没机会出来。”

出了庇护所,又潜行到一处能远处观战的密林里。

攻城不那么激烈了。

陈大山看着,道:“这架势看着是围城?”

只看这一边城门,匪军怕是都在千人以上,祁阳一个小小县城能有多少驻军?兵力有优势,又不能一举攻下,选择围城,那很大概率外边的人清楚围城能胜。

沈烈紧了紧手:“城里恐怕是缺粮了。”

可知道了又能怎样,说到底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陈大山叹气:“回去吧,咱们再等几天看看。”

就算挖地道逃生也得要时间。

两人也不敢久留,摸回庇护所去藏身等着有极小的可能能逃出来的人。

正像沈烈猜测的一样,祁阳县内确实缺粮了。

将士不缺,富户和之前备粮足的县民不缺,但有那么一两成贫困的城里原住民和两三成乡民已经开始缺粮了。

尤其乡民,原本就已经连续吃野菜拌一点豆渣数月了,如今进了城里,就连野菜也没处弄去,人口太多,那一点菜当饭吃又能顶多久?

住进城里近半月了,最穷的那一批和粮被抢了的人陆陆续续连菜叶都吃绝了。

没了吃食,往县衙县衙直接没人了,找其他人乞食,没有人敢发这善心,于是只能开始翻县城边边角角的树皮、草根、叶子、虫子吃。

但县城里这些东西原就不多,哪经得住这许多人扒拉,到最后开始抽窝棚里的稻草来捣成末吃,稻草末不当饱,连土也吃。

沈金兄妹几个这天吃的第一顿也是唯一一顿,拿到手里的就是一块土饼。

把浮土里的石子挑净,在水里过筛洗了,洗出细土来,烂菜叶切碎末,一点野菜干末,还有六七颗黄豆捣碎的黄豆渣和糠,和土做成土饼。

沈金一边流泪,一边张嘴咬了一小口,也没敢嚼,就往下咽。

人饿极了的时候,原来连土饼都是绝顶的美味,土也是能咽得下的。

沈金还知道哭,最小的沈铁和沈甜已经连怕都不知道了,拿到吃食就往嘴里猛塞,吃得噎住了,又抱着水碗往嘴里灌。

李氏已经麻木了,什么办法也想尽了,要不到一点吃的。

她只能把着最后那一小把黄豆,一小袋野菜干和糠,指望着能多挺过一天是一天。

只要驻军赢了,她们就能出城找吃食,就能活了。

每每这时候她又会想,假如当时逃了,不,她舍不下几个小的,可那时如果把沈金留在地洞里,如果把沈金留在地洞里,他有那些黄豆和肉干,还能自己套点山鸡野兔,哪用像现在一样被围在城里吃土?

没有假如了。

如果有假如,当初不亏待长房兄妹几个,现在也根本不会落到这般无人庇护的田地。

人做了亏心事果然是要还的,只是迟还早还罢了。

只沈三不说话。

他不想死,所以宁愿吃这野菜土饼也不想上城楼,吃土久了是会死人的,但能撑一天是一天,没准就撑到出去了呢。

他抱着一丝侥幸。

然而他还是想得太好了。

战争,有时候不是你不想面对就能不面对的,驻军死伤过六百,两边城门难以再守住了,直接在城里抓起了壮丁。

县学一带骚动起来时,沈三听到了动静,探出头去一看,意识到不对,抓着那块土饼就跑了。

乡民没有具体名单,抓壮丁的士兵冯进沈家窝棚,看到没有成年男人,转而就进了下一家,叫沈三暂时躲过了一劫。

城西外围,许家人的地道已经挖出颇长一段,距城墙已经只剩丈余了,小院紧闭的院门忽然被拍得呯呯直响。

“开门!”

正提土往外运的魏令贞听到这一声吓了一跳。

没敢应声,退回挖地道的房里让次子赶紧进地道找老仆许叔,又蹑手蹑脚把堆了土的那间屋锁了起来,这才往回退。

门外的人不耐,直接上脚踹了:“开门,听到没有!”

魏令贞胆战心惊退回去,老仆许叔出来,看了看地面没有浮土,挥手示意女主人藏进地道里,把正挖地道的那间屋也上了锁,这才靠近大门,颤声问:“谁啊?”

“驻军征兵,快开门!”

许叔心里一个咯噔,不过还是把门打开,点头哈腰道:“军爷。”

那士兵手里拿着一卷名单,对照着看了看,抬头问:“许忠?”

许忠点头:“是,是,是小老儿。”

士兵往里看了一眼:“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家里还有人吗?”

许叔忙摇头,道:“就老儿一个,我是正好路过祁阳县,被困在这里了,才找了这一处宅子安身,没敢开门是因为最近太多乡民拍门讨食了,我一人住,实是不安全。”

说的话和名单下的记载对得上,那士兵也不多说,道:“行吧,那跟我们走。”

许叔躬着腰,状似为难:“老儿这一把年纪,这,也守不得城啊。”

那士兵不耐烦,道:“自有你的事。”

许忠也只是作个样,惦着藏在里头的主家人安危,并没打算拒,因而就只作瑟缩样,道:“哎,好,那军爷等等,我拿把锁把院子锁一下。”

从外边把院门锁上,当真跟着来人走了。

许家人在主屋里捂着嘴,大气也不敢喘,直到门外脚步声远了,魏令贞才用气音问道:“怎么办?”

许掌柜心下也不安,但这会儿别无它法,只能安慰妻子:“没事的,许叔年岁大,应该不会上城楼,守城总会让人回来歇一歇,轮着守的,咱们加紧把地道挖通,许叔才能走得脱。”

魏令贞红了眼,点头:“好。”

也不耽搁,自己也进了地道,抄起原本许叔用的那把铲子开始干了起来。

沈三如丧家之犬般左冲右蹿逃了半天多,至入夜才算安生了下来,上午填进肚的那点子土饼早就扛不了饿了,饥肠辘辘藏在一个个窝棚后面挪着往回去。

挪着挪着,闻到一阵肉香。

他的脚步不受控的往那边挪了过去,直挪到了那肉香飘出来的窝棚门口,双眼发直的看着咕嘟咕嘟煮着的一陶釜肉,直到里面的人打量他,他才艰难的把视线从釜里移开,对上了窝棚里的人。

有点儿眼熟。

再看到缩在床角的王美娘,他恍然:“王家的女婿?”

看着那一大釜的肉汤,他馋得不行,舔着脸就道:“美娘侄女的男人啊,那也算我半个侄女婿哈,那个……”

他说到这里咽了咽口水:“那汤,汤能不能分我几口?不用给肉,就给点汤,我太饿了。”

里头王家三兄弟相视一眼,笑了笑:“叔啊?”

冲王美娘努努下巴道:“给你叔盛一碗呗,加两块肉。”

王美娘抖得筛糠一样,却半点不敢反驳,抖着手去拿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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