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讯

城门战鼓一阵响过一阵, 人们也潮水一般奔逃散入县里各处巷道,两边城门都是敌袭,想逃也无处可逃, 六神无主之际下意识是回窝棚里寻最亲近的人。

李氏终于能喘过气来, 她鬓发散乱, 耳边能听到哭声哀嚎声,但那些声音只是过耳却入不了心了, 她满心只是她被抢夺了的肉干, 转身找她的肉干, 哪里还有肉干?

李氏啊啊的哭着, 抬手就扇自己耳光, 一耳光又一耳光, 痛和哭也止不住的绝望。

此时人群已经疏散许多,她抱着膝蹲下哭, 这一蹲下, 隔着泪光好似看到了脚边一粒圆滚滚的黄豆。

黄豆!

她急切的伸出手, 不是幻觉。

真的是黄豆。

李氏也不哭了, 就满地摸爬的捡一些散落在地上的豆子。

刚才乱中那么多人抢粮,地上撒了不少, 到这会儿人群稍一松散就显了出来, 捡粮的不是李氏一个,大多是被抢了粮食的,因为也只有被抢了粮食的才崩溃得顾不上快速往回奔。

失了粮的是第一批捡粮的人,而后是其他刚过来的, 发现有粮可捡,地上散落的那一点粮又成了新的战场。

“我的,这是我家的!”

“我家的, 别捡,都别捡!你们这是抢,你们这是抢啊!”

都是缺粮的百姓,缺粮缺到急眼,饿虎扑食一样的哄抢,李氏发现一片稍多的,抢到了两把混合着泥沙的豆子兜在了拉起的衣裳下摆里,还想再捡,被人一把子扑推到了另一边。

那把粮没捡到不说,兜里的都差点撒了出来。

她死死捏着,又扑过去抢,直到地上的粮少了,直到和旁边一个汉子抢到同一把粮,李氏抬眼发现对方盯着她左手紧捏的衣摆微显出贪婪不善的神色,她咽了咽口水,终于怕了,兜着那一点豆子急忙忙爬起来快步往回跑。

沈金兄妹几个在窝棚里忽然就听到鼓响,然后隐约听到远处各种乱糟糟的喊声叫声,跑到窝棚门口,陆续有人奔了回来,口中嚷着土匪来了,一个个惊惶得像无头苍蝇一样。

他团团转着等了好久,这才等到他娘跑着回来,等到近了才看清,他娘头发散乱,眼眶红肿,脸也是肿的。

沈金几个急急迎过去:“娘?”

看到家里这四个小的,李氏刚才忙着捡粮收住了的眼泪又一下崩了下来,对着沈金和沈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的掉泪,直到沈金急问了一句娘你怎么了,李氏才终于崩溃哭出声。

“肉干没了,没了,都叫人抢了啊,我们娘几个怎么活,怎么活啊。”

“我为什么要去领粮,为什么要去领粮!”她又一巴掌一巴掌的扇自己,嚎哭着瘫软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就这么点吃的了,还被人抢了,抢人粮食,该天打雷劈,黑心烂肺不得好死啊。”

李氏岔着腿哭嚎,嚎出来的话却像是劈天裂地的一道惊雷,甜丫儿不懂,沈铁隐约是懂的,但李氏哭得太厉害了,他有点儿被哭懵了,所以那一道惊雷就只直直劈在沈金沈银天灵盖上。

肉干都没了?

再看他们娘,真的,出去时抱的那个包袱已经不见了。

兄弟俩傻在那里,甚至都不懂得这会儿应该会哭的,忘记哭了。

可真正的绝望,是沈三摇摇摆摆,和李氏一般狼狈的回来,手里怀中空空如也。

李氏耳边嗡嗡的,也不会哭了,一手抓着衣摆那一兜豆子,一手撑着地起身就扑向沈三。

“粮呢?我们家的粮呢?”

沈三头发散乱,神色惊惶:“掉了,土匪要打进来了,你说官兵挡得住吗?”

他甚至无心关心丢了的粮食,只怕自己下一刻就成了土匪刀下鬼。

李氏哭得已近半癫狂,只觉得死路就在眼前了。

然而这样的哭嚎声哪里只李氏一人?这一天被抢夺了粮食的远不止沈家三房一家,只县学这一带能听到的就有十好几处妇人的哭声与李氏的崩溃遥相呼应,谱的是一曲众生苦难。

邻近窝棚里的或是相熟或是陌生的人,有观望也有缩进棚里的,眼里或惊惶或麻木或警惕,唯独没有的就是同情。

旁边一家家院子里,县里的原住民把院门关得更死了,门后挪了不知多少东西把门撑住,怕死了这群饿急眼的乡民冲进他们家里抢粮。

城外土匪围城,城内无粮可济,大家都是等待命运审判的蝼蚁,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去,此时对任何人也只有戒备,哪有本事同情旁人。

沈三也好,李氏也罢,甚至无措站在那里的或懂事或懵懂的孩子,只是这祁阳县里、大乾朝内无数百姓的一个缩影。这是沈家三房的天塌地陷,也是陷在这乱世里无数个沈家三房苦难的序章。

城西许家新买的破宅里,紧闭院门埋头苦挖的许家人也听到了鼓声,许掌柜留了妻儿老仆四人继续挖地道,自己独自出去打探情况,听闻是盗匪围城也变了脸,奔到城门附近去看,那一千五百的守军这时倒还算尽责,至少是真的在竭力守城。

许掌柜不敢耽搁,飞奔回宅子里,把情况一说,一屋子人都紧张了起来。因为考虑到城墙地基深度,以及不惊动上边军帐和窝棚里的人,再就是防塌方,一家人把地道开端先往地下挖了近半丈深才开始往里挖掘,又怕地道太长通气不好,也是受限宽度不能有更多人,所以是两人在前挖,两人在后帮着稍加拓宽,一人提土往旁边屋里送。

但这会儿已经顾不得拓宽了,三人错身挤着在前挖,两人运土。

这里没有真正懂建筑的,通气会不会出问题不知道,但如果不紧着把地道先挖通,土匪一旦攻进来,他们绝落不着好。

到这会儿抢时间就是抢命,许家人只希望城里的一千五百驻军能撑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许家五口不眠不休挖地道时,城里城外的攻防战也打得如火如荼,祁阳县已不知是那群盗匪的第几个目标,两千余匪众分攻两座城门,云梯、投石都用得驾轻就熟。

城内也开始征起了民夫,滚木礌石需运、烧滚水、烧铁水、救助伤者,这都需要人手,医馆药铺也都被军士找上门来重新开张营业。

征民夫的消息在窝棚区里四处传开,做民夫一天能得一小个馍,冲这一小个馍,城里缺粮的还真是大把人愿意去,李氏也看到了生机,奈何沈三畏战如虎,死活都不肯去。

李氏为了孩子们能有一口吃的倒是愿意去,可负责征民夫的直言女人晦气,让一边儿去。

一直到第二天,沈三还是不肯去,甭管干什么,十之有九都是要上城楼的,箭矢乱飞,一不小心就得被扎个对穿,情愿喝菜汤也坚决不去。

事实上,这会儿沈家三房一家人都已经饿得是抓心挠肝了。

整整三个月,头两个月还能掺点儿豆碎,后一个月基本是以野菜为主了,肉干刚被发现那天倒是吃了一块,其它的还没吃上就被人抢了,现在好,黄豆也好,肉干也好,都没了。

要么水煮野菜干,要么水煮菜,除了菜还是菜,没有别的,只要想到被抢了的那些黄豆和肉干,就更觉得肚里被一爪子一爪子抓挠得慌。

一家人吃菜汤都吃得都有些恍惚了,偏李氏捡回来的那两小把黄豆不敢吃,怕都吃了,哪一天再饿了就真的只能活活饿死了。

第三天一早,沈三还是不肯去做民夫,李氏摇摇摆摆从窝棚里摸出一把菜刀来,趁着沈三不备就架到了他脖子上:“去是不去?不去可以,总归要饿死,我现在就剁了你,我们一家人一起死好了。”

沈三是真觉得李氏疯了,但也确实被震住,脖子往后离了刀锋:“你发什么疯?我去还不行?”

李氏到底逼得沈三做了民夫,但她想得还是太天真了,沈三就不是个多顾念家小的,饿得个半死,干活不累?得了那馍就先自己往嘴里塞,第一天,什么也没给母子五人带回来。

第二天,李氏算着时间,让沈金沈银带着两个小的在窝棚里千万别乱走动,自己就往城门方向去守着发馍了,沈三还在排队,刚快到他的时候,李氏冲了过去。

一旁的衙役还以为李氏想抢粮,鞭子都举起来了,李氏叫道:“我是他婆娘,这馍得带回家去一家人都吃点啊,不然孩子们都该饿死了。”

她是真哭了,哭着喊出的这一声。

一同排队领馍的男人们,有几人看沈三的神色有些古怪了。

需要女人拼着守着来领这个馍,这是一口没往家里拿啊?

也是稀有。

沈三脸臊得通红,但他肚子更饿,劈手就想把管事手上的馍接过,那管事把手抬了抬,问沈三:“真是你婆娘?”

沈三这会儿倒没说谎,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管事一看他点头,再看李氏那瘦得都脱了型的样儿,手一偏,就把那馍递给了李氏,什么也没多说,只扬声道:“下一个!”

李氏接过那馍,捂在心口,弯腰就给那管事鞠了几个躬,口里一迭声的道谢。

沈三气了个倒仰,但不敢冲那管事说什么,见李氏往回走,忙追着李氏去了,口里还喋喋说道:“我干的都是气力活,还得冒着被流矢射死的风险,这馍要是吃不到嘴我凭什么干这个?”

李氏只死死护好了那一小个馍,道:“没说不让你吃,但总要给孩子们一口,沈三,你是当爹的。”

沈三被噎了个半死,从没有过一天,他这么烦自己生了这么一大窝。

那么小一个馍,六个人分,他能尝出味儿?

可馍都到了李氏手里,到底是给孩子们吃,他也不能真上去抢。

累,太累了,吃得少干得多,也没气力抢。

沈金兄妹几个这天晚上终于一人尝到了一口除菜汤以外的粮食,甜丫儿和小铁已经蔫蔫躺了一天了,生生饿的,有粮食和热菜汤下肚,总算多了几分精神。

五月初六,沈烈一行三人才终于到达和许掌柜传递信息的那一个山洞里。

从一处隐蔽的小石洞里摸出一个竹筒,还有一个二十几个窄布袋,打开其中一个看了看:“是盐。”

魏清和是最高兴的。

姐夫还能有信过来,还能给他们带点儿盐,至少说明外边还是安全的,他主动接过竹筒,道:“我来看看信里写的什么。”

把信展开,给沈烈和陈大山念了,魏清和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来信主要是告知沈烈十里村有人鬻儿卖女之事,以及沈三大概有卖孩子的打算,李氏让沈金主动曝露打猎的本事以自保。

陈大山听得直摇头:“你那三叔还真不是个东西。”

沈烈懒得说什么,只是问魏清和:“你姐夫这信是什么时候送出来的?”

魏清和看了看落款,道:“八九天前。”

沈烈皱了皱眉,想着许掌柜在信中提起的时局,听起来祁阳县是安全的,但还得排除一个可能——消息滞后。

如果许掌柜得到的消息本就是滞后的,那现在的祁阳县可未必安全。

他把那些盐袋往身后的背篓里一放,道:“走,都到这里了,摸到外围去看看情况。”

陈大山没意见,在祁阳县这一带打转,跟之前一路从敌境往回逃相比起来,那跟逛自家后山也没多大区别。

魏清和却很是激动,鞠了一躬向两人道谢。

他确实惦记着外边的情况,能实实在在的去看一眼,总比看这八九天前的信要强,但他也没本事出去,更不好意思跟沈烈、陈大山张嘴,结果两人倒是主动要往外边去看看,魏清和怎能不高兴不感激?

一路往外去,走了两个时辰,沈烈和陈大山的眉都皱了起来。

陈大山看沈烈一眼,“发现什么没有?”

沈烈神色肃冷:“太静了。”

内围流民变多了,这外围倒没人了。

两人神情都变得凝重了起来,沈烈和陈大山停下脚步就砍了些枝枝叶叶的东西,确定没什么虫子之后就找来藤皮往魏清和身上手臂上绑,而后利利落落的又开始往自己身上捣腾。

魏清和咽了咽口水:“这是怎么?”

之前在林子里好像也没这样啊。

沈烈一边给自己绑掩饰物,一边道:“盗匪只怕已经到祁阳县地界了,一会儿走动小心着些,有不对的也别吱身,往灌木和树后藏一藏。”

魏清和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盗匪已经到了祁阳,那他爹娘、大姐、外甥和姐夫……

他呼吸急促,已经不太敢往深里想了。

陈大山拍拍他:“别紧张,先摸出去到各村里探一探,看看情况再说。”

魏清和只会点头了:“好,好,多谢你们。”

外边原只是他的亲人在,再就是沈家三房那几个孩子,沈烈和陈大山原是不必犯险的,不管是为了谁去,或是二者皆有之,魏清和都感恩戴德。

沈烈看看他:“行了,不说这话,走吧,你小心跟在我和大山身后。”

几人最是熟门熟路的就是十里村,所以第一站是直奔十里村。

沈烈最先摸去的就是他给沈金挖的庇护所和地洞。

没人。

里面连粮食都没有了,弹弓也带走了,只剩几个瓦罐和碗还在。

沈烈落在身侧的手颤了颤,三人准备潜进村里再看一看。

从前热闹的村子,如今空荡荡的,人去屋空,鸡鸭不留,菜地都掘了,就连村民自家堆的草垛子都只剩了些乱草残留在地面。

一家一家看过去。

陈大山道:“没有打斗痕迹,是主动离开的。”

算是当下唯一的好消息了,至少不是屠村。

沈烈抿了抿唇,道:“从山里绕一绕,往三里村那边探探去。”

几人折回山里,还没走多远,便听有人小心唤道:“阿烈,大山?”

这声音耳熟,沈烈循声望去,讶然:“周大伯,你们没离村?”

唤沈烈和陈大山的不是别人,正是周癞子,旁边还有周家老大也跟着。

周癞子父子两个从灌木里钻出来,快步奔向沈烈几人,脸上是乍遇故人的欣喜。

“我们离村了,你当时不是让我去你家你告诉我办法吗?我照你说的时间去了,发现你们屋子都搬空了,也就知道你说的办法,紧跟着也跑了。”

沈烈点了点头,周癞子一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并不奇怪,死都敢了,还怕什么进山,他问了一句:“周大伯在山里还好吗?”

周癞子搓了搓手:“还好,还好,我们没敢进得很深,但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用石头封了,一家人大部分时候藏在山洞里面,只我们父子几个偶尔出来找吃食。”

陈大山看他父子二人虽清瘦得厉害,但脸上的精气神倒比从前还好些了,便问道:“周大伯知道村里这是什么情况吗?”

这正是沈烈和魏清和都迫切想知道的事情。

周家父子相视一眼,周癞子叹气,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前阵子来了不少兵,县外各村的村民都被赶着搬到县里住去了,但没进去几天土匪就到了,这会儿县城被土匪围着呢。”

一听土匪围城,沈烈三人都变了神色,紧接着就追问周家父子,知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围的城,大概多少人。

周癞子摇头,道:“我们平时也在山里,并不敢出来,具体哪天不知道了,是听到有逃进山的人谈起才知道这些情况的,我听到信是四天前,这是壮着胆回来看看,也是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吃的。”

又想了想,道:“人数的话,具体不知道,听到几句,说是土匪很多,少说得有千把人吧?也作不得准,我们都不敢靠近那边。”

听到盗匪千余,魏清和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了。

“那我姐夫……”

他急,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千余盗匪,这谁还能救得了?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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