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烈和桑萝正商量着离谷出山往外看看许掌柜有没有留信时, 祁阳县外,一支残兵正狼狈向祁阳县城逃来。

祁阳县富户赠出来一座四进的大宅里,那支残兵的小头目被守城兵卫领进了城中主将住的临时指挥府中。

夜色中气氛极为压抑, 领路之人和身后狼狈带伤的人俱是大气都不敢喘。

书房里‘咣’一声碎瓷声响起,姓陈的年轻将领面色铁青,神色阴鸷盯着埋头半跪着的下属:“你再说一次,粮草呢?”

那人头也不敢抬, 头顶被削去半截的盔缨也跟着他的声音微颤:“半道上被,被盗匪劫, 劫了。”

“那你怎么活着回来的?”

“废物!”伴着这一声斥骂,又一声闷响,是跪着的那人被一脚踹翻在地发出的响动, 但那人却哼也不敢多哼一声。

“来人!点五百精兵随我出城!”

祁阳县的夜翻腾了起来,入夜大批兵士点着火把往外奔, 不多久,气极空手而回。

县衙后院, 韦知县收到城门守卫递过来的消息, 面色极为难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粮草怎么会在后一步被人劫了!”

又想到那一纸政令, 说不下去了, 大规模紧急调度, 不是只他一个县, 应是根本就没来得及备。

想着县衙两个粮仓,正要着人找县丞来商议,还没等他张口,门房快步奔进来, 低声道:“陈将军来了。”

韦县令咬牙,果然,盯上他这里了。

气得脸直抽抽,却不得不打迭起笑脸迎出去。

夜半县里两位主官谈了什么,又是谁妥协谁让步,无人知晓。

翌日一早,天不过才亮,祁阳县富户集中区就先一步热闹了起来,陈姓守将一身甲胄,带着卫队一家一家拜访各家大户——筹粮。

许掌柜住的宅子很小,但位置极好,恰就在这一区里,听得外边喧闹出去看情况,这一看直看了一个多时辰。

军中要找大户捐粮。

肯老实捐且数量捐得让那位守将满意的,万事好说,笑着进去,笑着出来,当然,后边跟着的一众士兵都抬着粮出来。

不识抬举各种推诿或是捐的数量太少的,那对不住,不止把大宅翻一遍,就连墙和地都敲一通,密室隔间地洞通通给你翻一遍,抬出来的是更多的粮。

主宅翻不出来的,名下的其他宅子都有士兵领命去搜,素日里风光无限的富户们面如死灰,哭天嚎地,更有甚者两眼一翻,仰头就倒了下去。

兵匪们哪管这个?

许掌柜听闻连墙壁地板都一寸不漏的敲过一遍,想到长子和许叔昨夜里刚开挖的地道,沁出了一背的冷汗。

好在那些人的目标也只是县里的大户,那些个贫民扎堆、又偏又破的穷家破户并不在他们抄查范围之内。

许掌柜回到家里,早食早已经好了,魏令贞给他温在灶上,见人回来了才端了出来。

一碗清粥,是真的清,除了年幼时家境差,许掌柜多少年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了,更别说魏令贞,原虽是丫鬟出身,却也是大丫鬟,养得比小户人家的小姐其实都好。

他握了握妻子的手,道:“委屈你跟着受苦了。”

“这是什么话,碰上这样的世道,与你有什么关系,和外边窝棚里那些人比,我们已经好得太多了,何况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老太太和几个孩子,就连她弟弟和外甥都做了安排,几番往外运粮,在歙州备了不少粮不说,往山里运的也不少,县城外还藏了粮,在粮价涨成这样,各粮铺都关门惜售的情况下还能备出来,已是极为不易。

总就只是个给人做事的掌柜,这已经是把这些年的家底都耗进去了,城里又能留下多少?更把小半都换了为挖地道买下的那宅子。

都是为了活着。

许掌柜端着碗喝起粥来,等他喝完了,魏令贞才问外边是发生了什么事。

许掌柜把情况大致说了说,道:“征粮都征到了大户头上,县衙粮仓恐怕也被把控了,一千多将士要吃喝,费的粮不会少,城里这些刚进来的乡民怕是难了,韦县令虽不作为,但难民被逼急了他也会拉着大户一起,剥富户几层皮先控一控局势,这下好了,县衙和大户的粮都被守将给先盘剥了,那守将我看着不是个好相与的,只管着手下兵士就好了,哪会管百姓死活?有一千五百军士,难民便是要闹都会被镇压,这县里怕是比我原料想得还要乱得快。”

魏令贞手抖了抖,这乱……那些没吃没喝的乡民是不敢硬碰守城将士的,但寻常县民家里可就不安全了。

她有些着慌:“咱们,能出得去的吧?”

许掌柜点头:“能的,我今晚趁夜过去帮手,粮食带上,你和文泓也和我一道过去。”

当下县里这情况,妻儿不在他眼皮底下,他是无论如何不放心的。

无论如何,大乱之前他也要把妻儿都带出祁阳县城。

云谷之中,桑萝做了些干粮给沈烈备好,一同出去的除了沈烈和陈大山,还有主动要求同往的魏清和。

打猎不敢外出的魏清和,听闻沈烈和陈大山要去和姐夫约定递信的那个山洞,主动要求同往。

无他,他的爹娘、姐姐、姐夫和两个外甥都还在外面,家中众人无有不惦记的,而沈烈和陈大山并不识字,魏清和主动要求跟着去:“如果我姐夫有留信的话,你们不用再跑两个来回回来看信。”

这也是沈烈和陈大山愿意带上魏清和的原因。

桑萝给沈烈做了一册书,沈烈自收到那册书后极为珍惜,每日里用作读书习字的时间也更长了,桑萝大多时候都在山洞里,时常指点,沈烈也不笨,学得挺顺利的。

但时日太短了,半个月的识字量根本不足以让他自己就能看懂一封信。

三人要出去的消息在各家都传开了,家家都来相送。

他们在山谷里过得都不错,但内心里没有谁不惦记外边的情况,有亲人的惦记亲人,没有亲人的也会惦记眼下根本回不去的家。

卢二郎和施大郎问过需不需要他们同行,沈烈摇头,道:“卢二叔、施大叔留在山谷吧,每日在半山腰那边值守一下,我们没回来之前大家都先别出山谷,外面我会用一些不算大的石块再遮挡遮挡,主要是防有人进到内围来活动,你们要从里面推开的话也能推开。”

周村正听话听音:“这次会走得久?”

沈烈摇头:“不知道,正常的话就是十多天一个来回,但现在山里流民更多,为免麻烦会稍微绕一绕避开些,出入怕是不如以前方便了,再就是按上次许掌柜给我的信来推算的话,北边往南来的流民不知道是不是就快到了,所以时间上算不好,如果晚回来了大家也不用太担心,我和大山这几年过的都是这种日子,遇事也能应对的。”

说到后一句看了看桑萝。

桑萝点了点头。

许老太太这回仍让沈烈捎了一封信,让许文博代笔的,很短,只说外面如果乱了,别一味守着东福楼,没有什么是比人更要紧的,早早回歙州和妻子孩子汇合才是正理。

沈烈三人出了云谷,把云谷半山那个入口外又做过一次伪装,这才踏上出山的路。

祁阳县里,对大户的收缴还在进行中,县外不足十里之处,一支近千人的队伍拉着粮草辎重已经一路向着祁阳县方向进发了。

凡过村子,必要入村找寻一圈,其中一个留着一脸乱须的汉子找过之后就是呸声大骂:“朝廷那帮狗贼每个村子都清过了,人都走了不说,东西也半点没给咱留下!大户也都跑了。”

另一人笑:“怕百姓都投了咱呗,怕什么,总归不过就是藏进县里,咱们杀到县城去就是,还省了一个村一个村的转,怎么样,三当家?”

被称为三当家的人骑在昨天新缴来的马上,道:“急什么,反正那些军粮够我们吃很久了,他们乐意呆县里就呆吧,人都在县里了,等下午大当家二当家带着人也到了,咱们把前后城门一围,他们还跑得了不成?不还是得落到咱们手上?倒还省事。”

他说着笑,又道:“干这一票,要我说也别急着走,昨天审到的,这里既然有一千五百的驻军,咱们把那些将士的甲胄兵器都弄到手,狗官杀了,大户劫了,占上临近几个县,到时候也学学别人,叫咱大当家称个王,咱们少说也是个将军或是侯不是?”

这话把一旁的四五六七当家都说得乐了起来,其中一个搓着手直笑:“嘿,这回可要动作快点,你们我不管,我进城就得直奔那些富户家去,别跟上回似的光惦着一家家抢过去了,动作太慢,那些个富户家里养得细皮嫩肉的娘们全吊死了,真晦气。”

又咽了咽口水:“说起来,那白净的,老子这辈子还没玩过那么好的。”

有人听了直笑:“你以前就是个刨地的,能娶上媳妇就不错了,还指望玩多好的娘们?细皮嫩肉生得好的要么本来出身好,要是鸡窝里生出只娇凤凰来,十三四岁也叫那些狗大户盯上了,轮得到咱?”

搓手的那个就笑:“所以还是反了这狗朝廷舒坦啊,这神仙日子,咱从前敢想?”

转头又扯着嗓门问后边跟着大队人:“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后边离得近的几十号人听得清楚,大笑着应和,其中不乏才加入不久的。

离得远的没听到,问前边的都在笑什么,知道议论的是什么后,嘿嘿直笑,也谈起在前边劫的那个县里如何如何舒爽痛快。

只看这些人,无不是满面风霜,两手老茧,其中好些人在月余甚至十数天前还是满面悲苦绝望在地里刨食的庄稼汉。

谁能把前后两张面孔重合到一起?若相熟之人见了此情此景,谁敢认这前后是同一个人?

奸淫掳掠,这帮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反了的,每到一处最盼的就是最后收获的这一环。

恶念需要释放,压力需要宣泄,明明也是苦难里过来的人,提起屠刀后半点儿不吝把从前自己所畏所惧的东西十倍百倍加诸于同样浸在苦难里的人们身上。

五月初一下午,日子最窘迫的那一批人,家里只剩一二升黄豆米糠和地里并未长成就被刨了出来的一点菜裹腹的那一小搓百姓,没了野菜可挖,成群结伙聚集到县衙门口乞望求恳着县令开仓放点儿救济粮。

十里村不少人也在这群人当中,这些人中,大多数确实已经到了这种境地,但也有稍好一点的,甚至像王家那样刚卖了女儿有一袋多粮食黄豆的也在其中。

救济粮啊,谁不想要?

只要有一小伙人起了头,谁也不想落后,所以这会儿大多数乡民都在往县衙涌,县衙外面及左近的数条大街都挤挤挨挨全是密布的人。

沈三和李氏也在这群人当中,沈家三房也没粮了,如果不是沈金藏了几升黄豆、一点野菜干和一袋肉干,他们和其他人并无差别。

但就算是这点差别,又有什么用?没有野菜可挖,一家六张嘴,吃得再省,总不过也就比别人多撑个十天半个月而已。

李氏现在拿这些粮食当命,怕真的有救济粮,少出来一个人会少领一份,又怕人出来了,粮食会被偷被抢,地里的菜不好带,让沈金带着几个小的在窝棚里守着,肉和黄豆她和沈三则一人用一个破包袱包着就抱在怀里,片刻不敢离手。

两口子都不是多本事的人,县衙外被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根本没能挤进内围,而是在外围街道上,被挤得靠边站着。

韦县令一众官员被堵在县衙里进出不得,私下里把那陈姓守将骂了个狗血喷头,一遍又一遍催衙役:“陈将军还没来?粮都被他弄走了,这些人他不负责疏散?闯县衙怎么办?”

衙役苦着脸:“人太多了,出去进来都不容易,怕是还没这么快。”

话音才落,陡然听得远处一阵鼓响,衙内众人心头皆是一跳,往鼓响的方向望去,听清那鼓声的节奏后面色全都变了。

“敌袭!”

“是敌袭!”

同一时间,另一面城门处也响起了一样的鼓声。

韦县令双腿一软,整个人险些瘫了下去。

“敌袭!敌袭!”

从衙门里到衙门外,从城门口向城门里,不停有人高声呼喝着敌袭二字,原本各占一个好位置围堵县衙让开仓放粮的人也慌了起来。

“哪里鼓响?为什么敲鼓了?”

“敌袭,什么敌袭?”

“土匪来了!”

人群登时潮水一般涌了起来,推的、挤的、乱冲的!

李氏和沈三被挤得压在了墙壁上,被挤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沈三大声嚷着:“别挤!别挤我!要挤死了!”

他奋力向前,借着人流的力道想要摆脱被挤压的命运。

手里的包袱被挤掉了,他弯腰要捡,可下一瞬人已经被推着向前了:“我的粮食!我的粮食掉了!别挤!”

这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嘈杂里,却也让有心人听入了耳中。

都是把粮食随身带的,多好的机会。

乱壮贼人胆,只不过几息,就听人群中有人尖叫了起来:“你干什么,放开,抢粮,有人抢粮!”

这样的尖叫声惊醒了无数人,有人越发抱紧了包袱,有人则恶从胆边生,一时间被抢粮的惊叫嚎呼声不绝于耳。

李氏被人挤得脸靠墙壁,听闻有人抢粮,手里装着肉干的布包袱被她死死压在身体和墙壁之间,但这也没躲过一只伸向她布包袱的手。

李氏觉察后惊声尖叫,一边用手拽着包袱,一边下意识就想回头,被一只粗糙的手死死摁住了头,手上的包袱下一瞬就被人拽脱了手。

她啊啊的尖叫着,终于头脸上摁着的那只手挪开了,身后一松,却只一瞬又有人挤了上来,她转不了身也回不了头,根本不知道是谁抢了她的肉,被挤着压着,只能绝望的嚎哭。

这样的嚎哭,一时间数十起,自保尚且不及,李氏的还是刘氏、王氏、秦氏、杨氏的,根本无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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