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仁慈者”波黑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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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沙城的老领主波黑曼常常被噩梦所惊扰,他每天一熄灯就会梦到一双如圆月般巨大的眼睛在夜空中直勾勾地盯着他。

之后是低沉嘶哑的呼唤∶“抓住他……到我身边……我在看着你。”

波黑曼在梦里被千千万万条扭曲的人手缠住双腿,死灵在嚎叫,啃噬他的双腿,要把他拖进看不见底的深渊。每次醒来,枕头和床单都湿透了。

摇曳的烛火预示着不详的征兆,他每天都在同一时刻醒来,看着照射进窗户的惨淡月色,波黑曼感觉圆月也像是那可怕的眼睛,时时刻刻盯着他。

“拜托你,放过我吧!”

他变得骨瘦嶙峋,已经无法再忍受这样的折磨,觉得必定是某个恶魔缠上了他,所以走到哪里都像被人窥视。

波黑曼开始四处行善,希望能够感化诸神,让他身后的恶魔消失。

从此,银沙城总是会收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波黑曼本人也常常救济贫困者,甚至宽容地允许异教徒来避难。因此,波黑曼有了“仁慈者”的称号。

但噩梦只是稍有好转,波黑曼仍然隔三差五地在午时惊醒,并且常常看到诡异的人形在城堡的走廊穿过,彩绘玻璃窗上的神像眼睛里流出黑血,大厅的油画也常常会变位。

诸多不详使他相信,某个极为恐怖的东西正在接近,并且警告着他,要危及他的生命。

波黑曼发布了悬赏,依旧没有人能解决问题。直到某一天,他城堡里的一个叫“安东”的苦修者告诉他∶“你要成为国王身边的大祭司,远离这片鬼魂出没的沙漠才能获救。”

波黑曼对安东深信不疑。

而今天的波黑曼在用过清淡的晚餐之后,依旧在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这时,门外传来了士兵的报告∶“大人,我们有一桩棘手的案子需要您判决!”

“怎么回事?!”

“我们抓到了三个杀人犯,但是他们声称,自己是风玫瑰家族的人,希望与您会面。”

波黑曼深陷的双眼顿时睁大了不少,“风玫瑰?那一定是罗斯里克的高弗雷!那是老夫多年的朋友了。当年国王率领诸侯征讨异教徒啊,我们可是最亲密的战友,在我被长矛刺中了大腿的时候,是他帮助我脱离了危险……快快快,带他们来见我,务必礼仪周到!”

说着,波黑曼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他一身戎装,和高弗雷一同深入莎伦斯坦的风蚀鬼城。他们也曾年少轻狂,尽管人们说风蚀城堡是死人徘徊的地方,迷路而死的人在那里哭泣,遍地的牛羊枯骨书写着警言,但他们怀着信仰战胜了种种困难,他永远也忘不了和老朋友们的冒险。

只不过,在波黑曼的身后,那位叫“安东”的苦修士却低沉地说道∶“大祭司可没有朋友。”

在之前高弗雷和士兵们的争执之中,一向年少气盛的亚伦斯好几次扬言要对付那些颠倒是非的士兵,所幸高弗雷制止了他。

令亚伦斯困惑又极度不服的是,高弗雷叔叔竟然主动让士兵给自己戴上了镣铐,还要求他和侍从一起服软,因此他拼命抗拒,险些又动起手来。

“亚伦斯!”

“啊!我明白了,高弗雷叔叔!”年轻的骑士不甘心地被带走,他想,总有一天他会报此大仇的。

他们被士兵们带进了波黑曼的城堡,这座城堡与王国中心的颇有不同。

它用银白色的砖石砌成,由于受到了萨尔斯艺术的影响,城门做成了尖顶的拱门,周围装点着繁杂的马赛克花纹。

当他走进城堡的门,他眼中呈现的是眼花缭乱的阶级廊梯,以及环绕城堡的几座高耸入云的大理石尖塔。

在左边是饲养战马的马厩,它的上方又成了一处阳台,摆着像蜘蛛一样张开六条腿的热带盆栽。而右边是仓库,门口堆着数不清的罐子,漂亮年轻的女仆蒙着面纱或戴着头巾,在士兵的督促下头顶沉重的水罐辛勤搬运。

“这座城市就是前往东方的大门吗?”亚伦斯被这样异国风情的景象所震惊,他踏着柔软的萨尔斯红毯,上面编织着狮子、羚羊和老鹰的图案,看起来呼之欲出,无比真实。

高弗雷告诉他的侄子∶“是啊。银沙城一直以来都是茶马公道上重要的枢纽,是沙漠中的瑰宝,要通往西方世界的丝绸啊,茶叶啊都要经过这里,所以它包容万象。也许在我老死后不久,银沙城就会成为大陆首屈一指的大都会。”

“前提是我们得一个不留地驱逐那些可恨的龙种!否则银沙城,甚至传说中的东方,也迟早会被龙族所奴役!”亚伦斯联想到某些往事,便愤慨地说道。

他的父亲是在北境乌塔尼亚与龙族的战争中死去的。他无法忘记尸体运回罗斯里克时的情景……不,那甚至不能说是尸体,因为当亚伦斯打开那蒙着血迹的麻布的时候,里面只剩下了一截手臂。

还有其他风玫瑰家族的战士,他们都死了。有的葬身大海,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被抓去了龙族在大海彼岸的沉没之城,客死异乡……

一个曾经人丁兴旺的风玫瑰家族只剩下了亚伦斯和即将步入花甲的高弗雷二人。

从此。亚伦斯无法原谅那些金色眼睛的恶魔!就在不久前,那些龙族收税官来到罗斯里克的时候,正是盛怒的亚伦斯杀死了他们。

那两个倒霉的龙族收税官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死于一个嘴上都没长毛的孩子手下——尽管,亚伦斯自己也险些丧命,但他还是在龙族恶魔的身上留下了十七八个窟窿!

“高弗雷叔叔,如果将来我继承爵位,那我必将杀尽天下恶龙,剥了他们的龙鳞,挖了他们的眼睛!”

亚伦斯越说越激动,眼睛里冒出了烈火,那种仇恨积压在心里变得愈发膨胀。他在走进拱门的时候一气之下踢烂了旁边的陶罐,恨不得把手臂的锁链咬碎,然后高举骑枪,一路杀到龙族的帝国去!

然后,他就被身后的士兵一鞭子打在了后背上。

“信不信我抽死你啊,吼什么吼啊,牢底坐穿晓不晓得啊?!”

就这样,亚伦斯瞪了士兵一眼,然后又吃了一鞭子,这才悻悻走进行宫。

然后局势又出现了反转,刚打开门,一个胖子就急匆匆跑了出来,全身的肉都上下翻腾,“波黑曼大人让你们快放了这三个人!他们是领主的客人!”

“你说什么?”领队的士兵队长大吃一惊,看了看一旁气得脸色涨红的亚伦斯。

他额头顿时冷汗密布,心说∶“完了完了!”然后连解开镣铐的手指都开始发抖。

重获自由的亚伦斯“嘿嘿”一笑,反常地拍着士兵队长的肩膀,揉啊揉的,弄得他毛骨悚然。

“刚刚谢谢你的款待。”亚伦斯不怀好意地说。

“呃,是啊是啊。”

队长感觉肩膀越来越疼,不由得感叹,这小子力气真大!“哎哟哎哟,疼啊!”

“啊,你说什么?”

“我我我,感谢大人的疼爱——哦不,是厚爱……”

“这还差不多。”亚伦斯心满意足地完成了复仇,那感觉比打了胜仗还要棒。他没注意到高弗雷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大摇大摆地跨进了门。

不得不说,亚伦斯一走进行宫的时候,立刻便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外面还是烈日炎炎的沙漠,大厅里却寒冷得像是冰山。

而且灯火像墓穴里的长明灯一样暗,和外面的奢华形成鲜明对比,他每走一步都会闻到类似尸体腐烂的气息。

而且这里几乎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宗教气息的诡异油画和彩绘玻璃,上面僵硬的人像仿佛凝视着亚伦斯等人,有的地方还有斑驳的暗红色液体,让人感到十分不安。

“这里很冷。”

连高弗雷也眉头紧锁,如同走在长眠者裂谷的地宫里,脚步声清晰可闻,亚伦斯打了个冷颤,抱紧双臂。

“波黑曼大人,您找的客人们来了!”

尽头腐朽的石座上似乎匍匐着一个扭曲瘦长的人影,他呆滞地看着众人,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人们听到了骨头喀喇的响声,波黑曼那张近乎死尸的苍白面孔迟疑地从阴影中探了出来。

“真是可怕!”高弗雷在心里感到绞痛,当年的老友竟然变成了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他难以想象曾经的波黑曼是那么健壮的一个骑士,能够单独搏杀森林里的棕熊,甚至轻易掰弯铁质的弯刀……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高弗雷听乡下的人说,腐烂是恶魔存在的气息,阴影是恶灵滋生的温床。波黑曼一定经历了某种难以想象的恐怖事情!

所幸,唯一能证明波黑曼不是死者的是他的声音,虽然沙哑,却并没有濒死者那种奄奄一息的感觉。

相反地,谈吐还十分明晰,有条有理∶“高弗雷!我的老友,自十年前一别,你可依然年轻,我却已然年华逝去。我是真的为你的健康而高兴!”

“咱们不提这些,吾友……”高弗雷诚恳地说道,“我非常非常需要你的帮助。”

这个时候,高弗雷才注意到波黑曼的身后似乎还隐藏着一个人,他在暗中观察着,然后悄悄地低头在波黑曼的耳畔说了些什么。

波黑曼脸色立即一变。

“不,不行……不,我是说……”波黑曼自言自语,似乎极为惊恐。

“吾友?”

“啊——”波黑曼莫名地又恢复了常态,吞吞吐吐地回答道,“那,那是当然了,老友,你知道我向来仁慈,我永远都会支持你。说吧,需要我什么?”

高弗雷愈发感到不安,到底是什么人在和波黑曼说话?

“我好像看到了一双眼睛,叔叔。”身旁的亚伦斯恶狠狠地盯着波黑曼的身后,他小声提醒,“就在那老僵尸的后面!”

“住口!放礼貌些!”

“你不明白,我觉得这所谓的‘仁慈者’波黑曼很有问题。”

亚伦斯说的其实也有道理,但高弗雷宁愿相信自己的老友,也许他只是病了。

于是,高弗雷把侄子杀死龙族收税官,然后惹祸上身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波黑曼听,希望他能暂时收留他们的人,直到国王宽恕他们的罪行,或者干脆等到国王与龙族开战。

他相信人们反抗龙族的怒火终将会爆发,然后一直烧到老龙的巢穴去,把黑暗化为灰烬。

“你是说,你还把你的军队给带了过来?”波黑曼问道。

“是的,有五十名骑兵和两百多名步兵,他们都是自愿跟随我的。”

一直关注着石座之后的亚伦斯又发现那影子开始低语,之后波黑曼再度陷入近乎人格分裂的状态,忽而说“不会的”,忽而说“这不人道”,最后在挣扎中达成了统一。

“你们可以留下来,只不过……”波黑曼似乎很犹豫,“你知道我们的商人经常被沙漠深处的那些部落袭击,我们的补给日益困难,恐怕养不起你的那些军队,呃,我的意思是,你们也许可以……”

“我知道,吾友,我的人不会像乞丐一样接受施舍,我们亦会肩负起守护银沙的重任!”

说着,高弗雷将手心按在了胸前,对着自己的心脏起誓。

波黑曼焦虑地按着石座的扶手,“昨天我的信使告诉我,我派去护送商队的人马被一个黑人酋长围困在了前往高原的峡口那儿,我,那个,我……”

“你怎么了,你还是当年的波黑曼吗?需要帮助就直说吧,吾友,不过是一群部落蛮子,我高弗雷绝不吝啬于挥剑。”

“那好,去帮助那些可怜的人吧,老友。”波黑曼忽然痛苦地按着额头,“救救我的子民,我的心在流血。”

“当然当然,吾友!”

他的痛苦不是装出来的,高弗雷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忧国忧民的人,看来波黑曼还是那个“公正仁慈”的波黑曼,一点儿也没变。

可亚伦斯仍然不这么认为,他一直保持着敌意,尤其是在听到了那一声从石座阴影中传来的恶毒冷笑之后,那种强烈的憎恶便更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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