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下,灵棚之中。
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麻嗣宗竟然就这样的撞到桌面棱角之上。
鲜血瞬间便流了一地。
……
李绚看了一眼,漠然的不做理会,他抬着头,目光落在城门之上。
城门之上,原本要做什么动作的薛孤吾顿时停了下来。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麻嗣宗。
麻嗣宗就这么死了。
今日麻嗣宗就这么死了,偿还了对中宗皇帝的罪孽,那么他呢。
他自己明日是否也是如此。
薛孤吾的手指不停的颤动,似乎真的被眼前的局面给吓到了。
以至于一时间忽略了城墙上下的无数哗然。
禁卫士卒,奉天后之令,杀了皇帝。
麻嗣宗用自己命,保证了他自己说的全都是真的。
嗣圣元年五月十五日,发生在洛阳乾阳殿的事情,就是一场宫变。
聪明人早将所有一切全都联系了起来。
从一开始的太子嫔的巫蛊,到最后强行将巫蛊不孝的罪名扣到了李显的头上,目的就是要废皇帝,独揽大权。
这些时日,长安城流传的“唐传三代,有武代唐”的传言,他们也不是没有听说过。
那个时候,便已经有人说过从显庆年间,先帝罹患风疾后,天后便开始临朝听政之事。
前后已有二十多年,如此的一个人,如何肯轻易的放弃权力。
不要将长安的十六卫士卒都当成傻子。
天后自从高宗皇帝病逝,再到中宗皇帝死后,相王登基到现在,回长安不过两个月。
去年六月返回,去年八月便以中宗下葬恭岭为名返回了洛阳。
原本说好的,年初的时候,相王举办登基大典,但一直到年底都没有丝毫的消息。
后来太子李重照在扬州登基之事,还有彭王起兵相应的消息传来,这事就更没影了。
其实对于长安十六卫而言,他们并不是太在乎谁做皇帝,但是他们很关心一件事情。
那就是皇帝登基大殿之时,会发下的大笔赏钱。
皇帝登基,历来都有大笔赏钱发给军中的士卒,尤其是拱卫长安的十六卫。
但,李旦的登基大殿根本就没办。
这让人不得不怀疑,武后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打算要给李旦办登基大典。
去年六月在长安说的事情,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哄人的?
甚至于搞不好就连相王登基,这里面也存在很多的猫腻。
十六卫当中的聪明人不少。
甚至很多都和上层的将领,还有长安城中的世家,官员,有着各种复杂的关系。
各种各样的传话他们都曾听说过。
尤其是对于十六卫士卒而言,在军营当中,他们平常没有什么时间去休闲娱乐。
所以偶尔在巡逻相遇时听到的流言都会在他们中间传播好一阵子。
只不过很少有人在乎这些底层士卒在想什么,所以从来没有人管。
但如今,当所有一切的真相从麻嗣宗嘴里说出,然后又能完全的串联在一起的时候,所有人都选择信了。
而这也的确是事实。
他们原本紧握的刀弓,在这一刻彻底的松了开来。
……
李绚轻轻的扫了一眼,然后看向一侧的云弘胤,道:“他应该还有最后一口气,用他的血,在供词上按上血印,彻底钉死这件事。”
“喏!”云弘胤立刻站了起来,拿着供词快步的走到了麻嗣宗的遗体前,用他的手指蘸着血液,直接按下了手印。
这一刻,麻嗣宗所言的一切事情,彻底的成了定论。
李绚调转马匹,手里捧着装着先帝遗诏的檀木匣子,一步步的来到了金光门下。
距离城门只有三十丈。
他已经完全在城头所有弩箭,尤其是伏远弩的射程之内。
然而城门上的薛孤吾,这个时候却是神色复杂的看着李绚。
这一刻,他仿佛已经忘了,只要自己一动手,立刻就一发弩箭射死李绚。
李绚抬头,捧着檀木匣子,看向薛孤吾,平静的开口:“薛大将军,中宗皇帝死的那日,你也在场,你来告诉本王,刚才麻嗣宗所言,是不是真的……那日你也在现场,是不是禁卫士卒,奉天后之令,杀了皇帝?”
原本有些分神的上下士卒,同时抬头看向城门上的薛孤吾。
没错,嗣圣元年五月十五日那一天,他薛孤吾也在乾阳殿中。
薛孤吾顿时惊醒了过来。
一瞬间,他无比的后悔,刚才那一瞬间,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的震慑了他的心神,让他完全沉浸于那一日发生的事情当中。
薛孤吾看向李绚的眼神中,不由得带着一丝敬畏,目光看向更远处撞死的麻嗣宗,心中却不由得的感到无比的沉重。
因为他知道,麻嗣宗刚才说了那么多,但是却将最后最要命的东西,藏了起来。
那番话如果说出来,整個天下都要动摇。
听到李绚质问,薛孤吾顿时惊醒了过来。
只是他心头一片混乱,一时之间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
李绚皱了皱眉头,随即神色平静下来,点头道:“看的出来,薛大将军确有难言之隐。”
一句话,城下的不少士卒,看向薛孤吾的眼神中带起了一丝厌恶。
没有是傻子。
嗣圣元年五月十五日,麻嗣宗由右卫将军升任左千牛卫大将军。
同一日,薛孤吾由右金吾卫大将军升任左千牛卫大将军;王孝杰由左卫将军升任左卫大将军。
如今,王孝杰战死西域,麻嗣宗被李绚擒获,自尽于先帝遗像之前。
还有更早由禁卫将军升任禁卫大将军的张虔勖,不过那个家伙,已经被定为叛逆,抄灭三族了。
现在回想起来,张虔勖毕竟沾染了中宗皇帝的血,或许天后对他也有些忌惮吧。
如今,王孝杰,麻嗣宗,张虔勖几个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那么这位薛大将军了。
这一刻,人心彻底的翻转。
……
薛孤吾没有注意到人心的变化,他直直的盯着李绚,终于开口道:“麻嗣宗所言一切,都是他个人所见,虽有几分真实,但偏差不少,中宗皇帝不过是被人巫蛊之下,才倒生昏聩,最后自弑而死,天后已定,与他人无关……”
“天后之事,与本王无关。”李绚抓住话头,直接打断了薛孤吾。
如果再让他说下去,恐怕早先用来糊弄人的那一套,那也要全部拿出来了。
李绚抬起头,看着薛孤吾,神色认真的说道:“天后之事,自有天子从扬州归来之后,进行处理,便是相王之事,也非本王能处置。
那是皇家家事,只有皇帝一人能够处置,但是,朝中诸相,诸将,还有诸大臣之事,本王倒是要问一问的。”
“彭王要问什么?”薛孤吾眯着眼睛看着李绚。
李绚话里话外,就是要以高人一等的姿态质问众人,但偏偏他的手中有先帝遗诏。
明明他是一路从昌州,越兰州,天水,杀到长安来的,但偏偏几番操弄之下,城下的十六卫士卒已经对他没了敌意。
看着李绚手中的檀木匣子,薛孤吾心里清楚,这就是大义的力量。
“当日事中,诸将军唯上命所惑,筑下大错,那么事后呢,那位秉承先帝遗诏,为天下辅政,执掌政事堂的中书令裴炎,他做了什么?”李绚话风一转,将自己所有的一切目标全部钉死在了裴炎身上。
薛孤吾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不明白,李绚为什么要问裴炎。
当初中宗皇帝已死,刀斧之下,即便是裴炎为辅政大臣,也没有其他选择。
更别说相王也是先帝之子,他承继大位也没有什么不妥。
尤其如此,裴炎已经被天后软禁,本质上,自从天后执政,裴炎的手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实权。
甚至都不如那位御史大夫苏良嗣。
但不论如何,裴炎终究是天下大臣之首,他率先臣服天后,满殿朝臣臣服,责任也能小一些。
抬起头,看向李绚,薛孤吾苦笑说道:“那日事后,裴相是第一个跪地叩首新帝的,群臣没有了主心骨,便只能一一叩首。”
“听说当年禁卫中郎将张虔勖,也是因为裴相的举荐而成了禁卫将军,坐守玄武门?”李绚神色越发的淡漠起来。
“是!”薛孤吾已经有些明白李绚的意思,毫不犹豫的直接点头。
李绚继续开口:“据说自从去岁张虔勖谋逆事后,裴炎便被软禁府中。”
薛孤吾直接点头:“是!”
“也就是说,中宗皇帝之死,裴炎亦曾有所关联。”李绚平静的抬头。
薛孤吾心中疑惑顿时升起,去年的事情,裴炎究竟有没有关系。
看起来是没有关系的。
然而实际上,在天后掌权之后,裴炎异常的配合,这才让天后顺利的掌握朝政,而且裴炎被囚禁,也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
“是!”薛孤吾再度点头。
不知不觉间,城中上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李绚和薛孤吾的对话所吸引。
……
李绚骑马停在城门三十丈处,高高的抬起手里的檀木匣子,然后看向薛孤吾说道:“本王永隆二年,受先帝遗命,得先帝遗诏,此事朝中上下皆知,薛大将军应该也是知晓的。”
薛孤吾微微眯起了眼睛,他想要否认,但这口却是开不了。
因为知道李绚有这份遗诏的人多了,不说朝中的这些官员,光是天下三百州刺史,便有一半知道李绚手里有先帝遗诏的事情。
薛孤吾轻轻点头。
李绚看向侧畔,开口道:“云刺史。”
“下官在!”云弘胤大踏步的上前,毫不畏惧城头的弩弓,直接在李绚身侧拱手。
“薛大将军!”李绚抬头看向薛孤吾道:“这位是岐州刺史云弘胤,先帝当年封禅泰山,云刺史也在洛阳,后来先帝归天,他亦是送归之人,今日,本王便说说这遗诏的事情。”
李绚看向手里的檀木匣子,轻声说道:“先帝临终之前,召本王,裴相,御史大夫,还有绛国公,各有交待,于本王,先帝曾言,若是他日,裴炎有勾连他人霍乱朝政之时,朝野崩倒,几有危急天下之事,便着令本王率兵回京勘乱。”
李绚抬起头,看向四周十万士卒,高声道:“此事有中书舍人,给事中和左右史亲见,记录于国史之中,今日,中宗皇帝已亡,裴炎有谋逆之嫌,天下更是战火纷飞,今日,本王要启这先帝遗诏,谁有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