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上下,近十万士卒瞩目在李绚身上,瞩目在他手中的先帝遗诏上。
李绚刚才所说的那番话,所有人都明白,不过是强词夺理而已。
说什么裴炎祸乱天下,其实不过是裴炎在大势之下没有选择罢了。
可是如今也的确是天下纷乱。
中宗皇帝被禁卫所杀。
废太子李贤为麻嗣宗所弑。
东宫被血洗,太子李重照逃出长安,最后在扬州登基。
天下纷乱,李绚更是一路从昌州打到了长安。
如今,他拿出这份先帝遗诏,便是在除了为中宗复仇之外,还要拿出一份正统之名。
只是有些人心中不懂,李绚明明已经是太子李重照任命的太尉,堪乱天下,为何今日又要拿出这封先帝遗诏来?
岂不是多此一举。
……
“彭王!”薛孤吾死死的盯着李绚手里的檀木匣子,咬牙说道:“这份遗诏在彭王手上久矣,谁知道彭王是否对其进行了篡改。”
“有没有篡改,验查一番便是了。”李绚将手里的檀木匣子递给云弘胤。
看了薛孤吾一眼,李绚才对着云弘胤说道:“这个匣子里面究竟有什么本王是不知道,只是先帝有命,若是朝中有乱,便让本王以遗诏回京堪乱,只是当年先帝忌惮的是中书令裴炎,未曾想到……”
未曾想到真正作乱的人是武后。
云弘胤接过匣子,平静的点头说道:“当然孝敬皇帝也不会想到,他自己与两个弟弟会死在自己母亲的手里,先帝有所失误,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李绚嘴角微微抽搐,随即无奈的轻叹一声。
云弘胤当着众人的面,查看了檀木匣子,尤其是檀木匣子封条上的天子印。
高宗的天子印在中宗皇帝受册登基的那一日,便被彻底的销毁了。
李绚如果真的动了封条,那么不管是腊封,还是天子印的位置,都会有所变化。
但是如今,这个匣子虽然有时光上的变化,但确实可以肯定没有被打开过。
云弘胤抬起头看向薛孤吾,面无表情的说道:“下官确定,这份先帝遗诏从来没有被打开过,薛大将军若是有疑问,现在就请下城来,自己亲自来查看一番,如何?”
薛孤吾顿时紧握住了拳头,他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那个匣子。
他现在终于明白,自己所害怕的,还是先帝留下的遗诏。
更准确的讲,是先帝。
他不知道先帝在临终之前究竟留给了彭王什么,若是先帝直接命彭王杀了他,恐怕城门上的左监门卫,怕也有不少人要遵旨而行。
看到薛孤吾没有丝毫动静,云弘胤抬头看向李绚道:“王爷需要弘胤打开它吗?”
李绚平静点点头,说道:“麻烦使君了。”
“好!”云弘胤话音刚落,便已经顺手撕开了封条。
然后小心的推动匣子上的机关,这才一点点的打开了匣子。
也多亏的云弘胤曾经做过李弘的太子少詹事,不然这东西怎么打开,他还真的不会。
匣子终于彻底的敞开在十万双眼睛之下。
一封折起来的黄色圣旨已经出现在众人眼前。
所有人呼吸在这一刻,全部凝重了起来。
尤其是李绚。
他没有因为这個匣子不是空的,而感到有任何的轻松。
匣子里面有东西,是很容易察觉到的。
来回颠倒,哪怕是绸布,也会有轻微的声音传出,这瞒不了李绚,但圣旨里面究竟有什么,这才是李绚真正关心和在意的。
他不知道李治究竟给他留了什么,如果是一封空白的圣旨,那他今日……
李绚抬头,目光凝重的看向云弘胤:“云使君,圣旨可以宣读吗?”
“可以!”云弘胤抬头看向李绚,认真的说道:“王爷,圣旨要宣读吗?”
云弘胤可以肯定,在今日之前,这封圣旨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打开过。
这也意味着李绚也不知道圣旨的内容。
李绚刚才说的很清楚,先帝对于他使用这封遗诏做了严苛的规定。
只有朝政动乱的时候,李绚才可以以这封圣旨,回京戡乱。
按说是没问题,但是有窦婴前车之鉴,谁知道这封圣旨写的是什么。
李绚咬着下唇,轻轻点头,说道:“开始吧!”
“高宗皇帝遗诏在此,彭王接旨!”云弘胤面色肃然的看向李绚。
李绚直接翻身下马,然后单膝跪倒在地,然后叩首道:“臣,彭王绚,恭领圣谕。”
“臣等恭领圣谕。”灵棚之后的无数士卒,在这一刻全部沉沉的叩首在地。
整齐的动作,轰然在整个天地间响起。
一下子,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城墙下右卫之中,有人跟着就叩首在地:“臣等恭领圣谕。”
“臣等恭领圣谕。”零零散散的声音在城墙下响起,但很快就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
到了最后,薛孤吾能够清楚的看到城墙下的所有士卒,全部都叩首在地,没有一个站立。
便是城墙上,也开始有人单膝跪倒,叩首在地。
李绚没有任何攻城的打算,甚至一点攻击的姿势都没有,这让上下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巴不得李绚用现在这种方式来解决问题,而不是用杀戮。
……
在极短的时间里,金光门上,除了薛孤吾和他手下的千牛卫以外,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即便是城门上的千牛卫也忍不住的看向薛孤吾。
薛孤吾咬着牙站在那里,看的出来,他很纠结。
他是应该跪下接旨的,但是他又担心,这封圣旨里,有针对他的地方。
云弘胤扫了一眼薛孤吾,然后看向李绚,将折叠起来的圣旨打开,然后当着李绚的面,高声念道:“惟永隆二年,岁次壬午,十二月癸丑,望二十三壬辰日,皇帝若曰:
於戏!
天命所降,命火飘零。
冬日天寒,苦折甚重。
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忧思妄念,终有所定。
朕以德薄,处政三十四载,兆自元元,光宣道化,终幸变率土於寿域,济苍生於福林。
然,患病风疾,日渐不安,有愧天下,寤寐乃诚。
命理之事,在天在圣,惟不在朕。
朕之忧心,在百年之后,在太子之身。
太子显,聪慧仁孝,朕之唯选,然后天下之事,在乎人心。
人心不安,天下动荡,故有此遗诏。
彭王绚,朕之二十七弟,为人淳厚,善理地方,是为太子股肱,安定金梁。
朕之有命,彭王绚,来年二月返归蕃州,然后征伐西域,不得有误。
诸事为国,朕心方安。
然辗转之际,忧思突生,难以抑制。
故,令彭王绚,以中枢安定,皇权巩固为基,统帅大军,镇压四方。
若他日有变,朝野动乱,皇权不安,则,令彭王绚,以天下安定,百姓乐业为准,起兵平乱,巩固朝政。
是以,从遗诏颁布之时起,免彭王绚右卫大将军职……”
……
宣诏到这里,云弘胤下意识的看了李绚一眼,李绚神色无比平静。
随同他来长安的数万骑兵,也一样平静,反而是长安城上下的士卒有的已经忍不住私语起来。
先帝遗诏之中,竟然要免去李绚的右卫大将军职。
这太令人意外了,便是薛孤吾都感到一阵惊讶,心口微微轻松。
就在这个时候,云弘胤继续捧起圣旨,开口道:“免彭王逻些道安抚使,逻些道行军大总管,蕃州都督,蕃州刺史职。
授太尉,开府仪同三司,任国子祭酒,参知政事,统领天下兵权。
平定叛乱,稳定朝局。
遗诏颁布之时,若天下安定,朝野和谐,则任何人闻遗诏之时,可凭此遗诏,直接斩首彭王,封国公,拜为十六卫将军……”
李绚的嘴角微微一抽,李治免了他的右卫大将军,逻些道安抚使,逻些道行军大总管,蕃州都督,蕃州刺史的职务,却直接升他为太尉,而且开府仪同三司。
这恰好和李重照对李绚的封赏一致。
可以看得出,裴行俭是提前打开了他的那份遗诏。
从而用他的那份遗诏作为对比,才会任命李绚为太尉。
这本身就是李治的目的。
李治没有在遗诏上做什么手脚,而是实实在在的对未来做了安排。
或许也正如他在圣旨中所说的那样,是临终之前,辗转反侧,多有所思,多有所想,最后才做的决定。
而且以他对李绚的了解,以李绚那么小心的性格,不到绝对的万不得已,李绚是不会打开遗诏的。
一旦他打开遗诏,那么就说明还是到了朝野动乱、皇权不安的时候。
李绚轻轻垂首,或许在李治的心里,只要有武后在,那么朝野安定不成问题。
但,武后的年龄比李治还要更大。
未来谁知道呢,万一武后最后有所不幸,以李显的性子恐怕很难压得住乱局。
太尉这个官职,可不是一般皇帝敢授的。
一旦有所授,必然会激起朝野反对。
但是以李治的遗诏来授命,却是最能够让朝野支持。
以太尉,开府仪同三司,任国子祭酒,参知政事。
统领天下兵权,平定叛乱,稳定朝局。
掌军便不掌财,皇帝免了李绚逻些道和蕃州的职务,便是熟悉的制衡。
……
“……朕以老迈,往返一生,虽有功业,但愧对先帝。
天下万民,宜申霈泽,敦劝黎萌,广被纮埏。
若能俱崇简质,咸与惟新,天下安定,大唐昌盛。
朕于地下,亦可含笑九泉。
李显吾子,朕虽多有安排,但治理天下,抚育万民,尔需用心有力,不可懈怠。
诸事多与众卿商议,勿要枉自专行。
他日天下昌盛,百姓和乐,朕追随列祖在天之灵,庶无遗憾矣。
夫地宗庙社稷之祭,不可久疏,百神群祀,亦不可辍。
特兹告诫,其各宜遵行。
钦此!”
李绚抬起头,看着手握遗诏的云弘胤,嘴里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始终没能说出来。
这明明是李治给李绚未来平叛的诏书,但是在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对李显多加教诲。
可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仅仅在他死后半年,李显也追随他而去。
“彭王,领旨吧。”云弘胤轻轻上前。
李绚沉沉低头,叩首道:“臣,彭王绚,领旨谢恩!”
……
“臣等,领旨!”轰然的声响在灵棚后面同时响了起来,便是城墙上下,也有无数人叩首附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绚手捧高宗遗诏,缓缓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冷冽的目光直接落在薛孤吾的身上。
闷热炎夏,薛孤吾瞬间却如同冰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