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走访的深入,徐南科跟周文对青农合作模式了解得越发通透,看似小小的田集如同犬牙差互,包含各种情况。
似谷德永这般自己做主家庭生产作物者,比徐南科预料中更多,他原以为青云农业声名卓著,尤其在田集根深蒂固,应当是赢粮影从,一呼百应。
而胡隆这样,请青农搭把手的亦是不少,事实上全部把耕地租给青农的,只占三分之一不到。
听到徐南科询问这个问题,胡隆抽着烟连连摆手。
“家里的地就是俺们的命根子,青云公司要不了那么多职工,倘若把地全部都租出去,大伙心里难免慌慌的,青农在他们长租地里,搞机械化生产,从栽种施肥灌溉到收割,都想用机器,一个人伺候好多田,还省劲。
我看着也眼热,也想这样又快又麻溜,但话说回来,青农能种全乡的田,能雇全乡的人么?那些没田种,找不到活干,一年到头难道就在街上晃荡,靠点租金过日子?”
徐南科若有所思:“这么说,只有青农职工才会把田租给青农,然后去上班?”
“不止嘞。”胡隆道,“这两年都往外跑,说是大城市打工挣得多,家里男人出去,媳妇分心孩娃,老头子要没什么侄子女婿在家,一个人顾不住田,也愿意把田交给青农。
平时有什么挣钱的散活,青农也会想着这家人,男人还放心家里,田不抛荒,公粮有人交,租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买粮食够全家人吃很久,老爹给人家栽秧割稻盖屋,老娘和媳妇再养两头猪,喂些鸡鸭,编编草帽啥的,没灾没病,日子很快就舒坦起来。”
徐南科没有问胡隆为什么不这样选择,明摆着的事,他跟谷德永一样,对孩子看得很紧,不舍得他们外出打工,个人胆魄和家底又没有谷德永大,所以借着青农的光,一半走一半看。
至此,徐南科脑海已有许多关于青农的想法,各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就好像青云农业并非是做生意赚钱,而是某种互助社,给乡亲们提供机会,提供平台,提供办法。
而那些把家里刚分的田,全部甩给青云农业的人,着实吸引徐南科的注意力,从经济学角度讲,等同放弃生产资料,从经验传承来讲,等同抛弃一代一代的习惯,曾经这些人有多么想拥有自己的田地,想种什么种什么,现在放弃田地的选择就显得多么难得。
“据我观察,全租地有两种情况。”周文说道,“一种是青农职工,家里有一个在青云公司上班,工资差不多就能养活小家庭,有点像城里的工人家庭,可能还要好点,毕竟在农村养鸡养鸭养鱼比城里方便,综合家庭收入更高,等同农业户口的职工家庭。
第二种纯粹是不想或者说不能种地,公社不止是禁锢土地,更是禁锢人,分田到户之后,许多胆子大的人就流动到城市打工,家里耕地每年还在交粮,种吧,没法两头跑,顾不过来,不种吧,承担不起抛荒,何况还得口粮,干脆租给青农。
我觉得,青云农业或者说罗学云是有意支持农业人口变成非农人口的,否则他没必要那么着急地施行机械化生产,每年关于拖拉机、收割机、运输车辆的各种培训,都占据很大一块成本,何况还对那些将田地流转出来的家庭进行扶持和帮助。
能招进青云公司的,优先招工,实在名额不够的,也有各种手工合作社和散活,即便想出去打工,那些带头出去能顾住老乡不吃亏的人,罗学云都还给他们家里送礼品,照顾孩子上学。”
说着说着,他长叹一口气:“我有时候觉得,罗学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许多辛苦且赔钱的事都在干,根本不像是商人应该干的事。”
“商人该干什么事,唯利是图么?”徐南科问道。
“还别说,就是这四个字,唯利是图。”周文道,“他可以赚了钱去挥霍乱花,但在经营环节一定要明晰成本,账目算不清楚,迟早垮台。”
“你怎么就知道别人没有算成本呢?”
“若是算成本,很多事都不应该做,浪费钱还浪费精力,就连合作模式,也不该有三种之多,应该是哪种对青云最有利,就选择哪种。”
“你这只是计较金钱收益,但是非金钱收益呢?就像大路两边见到罗学云车就露出笑脸招手的乡亲们,你觉得这些能用钱买到?”
“钱能不能买到不说,但是没钱一定做不到。”周文道,“青云做的许多助农益农关爱农村农户的事,无一不是建立在公司能盈利,有钱可以调动的基础上,一旦青云垮了,所有都如梦幻泡影,啪地碎掉。”
“可正因如此,大家才不会让青云碎掉,他们知道谁在享受好处。”徐南科微微一笑,“不着急跟我吵,先去谢富贵家。”
谢富贵家在谢岗亦是奇景,自己住的房子是灰不溜秋土房子,兔子住的圈舍却是水泥砖屋,亮堂平整,夏天有散热,冬天做保温,简直比人住的还舒服。
“谢老哥。”徐南科刚一张口,谢富贵便回以笑脸。
“省里来的干部是吧,有事情找我?”
有轰隆响的边三轮摩托车代步,穿着规规矩矩,脖上挎相机,肩上有背包,手里有本子,举止迥异乡亲,不问可知是外来人。
既然是外来人,就得彬彬有礼,别丢了家乡的脸面。
“我想请教你跟青云农业的一些事情。”徐南科道,“你是青农职工么?”
“是,也不是。”谢富贵认真答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是也不是?”
“这圈舍你也看到了,养有许多兔子,得我把总情况,家里人搭手,没时间去青农上工随叫随到。”
谢富贵憨憨笑道:“但是青农老说我养兔子有手艺,火眼金睛,非给我挂了个技术顾问的名号,一年到头也发工资给奖金送礼品,养多少兔子青农都收购,车直接开到门口,不要我多操心,这样一搞,可不就能算是,能算不是么。”
“我有句话讲了,老哥别介意哈。”
“讲就是,前段日子专门来人通知过我,说省里下来的研究员,青农职工都得好好招待,吃喝住有困难都帮忙,过后公司报销,怎么说我也算是青农一份子。”
徐南科放缓语气:“青农注重人才和技术,这理念我来不长,耳朵却都听出茧子,只不过玉阑有许多农专,甚至还有名校的大学生过来,谢老哥的作用真是养兔技术顾问,而不是别的什么吗?”
谢富贵纳罕道:“还能是别的什么?青农在谢岗的生产都有负责人,我问都不问一句,就是讲讲养兔技术,给养兔场瞅瞅情况。”
徐南科意识到不能这么问,转而道:“能跟我们讲讲养兔的事么?”
“没什么好讲的,我养兔子十多年,来来回回就是那么些事,跟种庄稼没什么差别。”
“十多年?”
“嗯,早先养安哥拉长毛兔,剪的毛细腻软和,又白又干净,外国人可喜欢,特级一斤能有百十块,后来养的人多了,价格就掉下来,进出口公司一会儿收一会儿不收,兔子本身娇惯容易死,可废心思,还这样搞,不是害人么?
气得我破口大骂,干脆去球,改养肉兔。
那时候青云农业出了一种别山肉兔,听说是国外兔子和国内兔子对比筛选,优良杂交来的,肉皮两用,增重快、抗病力强、适应性好、出肉率高,最关键是买兔苗就登记,将来养成若是卖不出去,青云帮忙销售。
青农搞兔子的小姑娘我认得,当年她也养长毛兔卖毛,还是我卖给她的,看到我去问,直接带我去食堂吃兔肉,还真别说,味道不差,我就干起来,还盖了新兔舍,小姑娘送我许多专业设备,让我好好干。
后来,青农推广肉兔时老出问题,在试验基地活得好好的兔子,到养殖户家里各种毛病,小姑娘也是养过兔子的,却看不出啥毛病,只能让青农的人定标准,把养兔子搞得跟木匠活一样,每一步干什么,做到多少尺寸卡得死死的。
作用不大,然后知道我养的兔子死亡率低,长势好,就来请教,当时说这些学问都是我自个钻研的,青农不能拿来就用,否则有不好的风气。
我也不懂什么不好的风气,就是觉得小姑娘和青农对我都不错,该帮忙,就去讲课,去实地看,把肉兔推广的问题解决了,青农就来给我送钱,我哪敢要?不怕别人骂我钻钱眼啊,然后就成了什么顾问,有什么麻烦打电话叫我,我就去。”
徐南科跟周文对视一眼,均看出对方眼中的惊讶,没想到眼前其貌不扬的老哥,居然有两把刷子,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他俩当然知道青农为什么这么做,很简单,就是子路受牛,不是所有人都跟谢富贵一样,和青农有交情,知恩图报,这种培养竞争对手的经验,若是青农不告而取,其他人得知不是敝帚自珍,也会不情不愿。
相反,青农给谢富贵的奖励越丰厚,其他人就会权衡,可能会踊跃贡献经验,别山肉兔的事足够说明理论和实践有着巨大的差距,试验基地种得好,小批量养得好,不代表到养殖户手中也如此,这时候拥有实际经验的谢富贵发挥作用就更有价值。
犹如花坛花盆之花卉,和路边埂上的野花杂木,前者胜在精美有度,后者胜在生命力强。
“谢老哥的田还种么?”徐南科问道。
“不种了,忙不过来,光这些宝贝都伺候得累死人,何况青农那边还有份工作。”谢富贵语气中不乏得意,毕竟少有人跟他一样,家里有个小产业,外面还有份时间自由的工作。
“给青农?”
“对,蔬菜、粮食、牧草轮作,既能维持生产、供应市场,还能保持地力和土壤条件,交给他们不用着急。”
谢富贵是个老养殖,对田地感情不深,只是当成一种口粮的保底,有青农帮忙解决还给租金,等同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徐南科蓦地想起这句话,愈发觉得青云农业和罗学云高大,让别人好并不是最厉害的,让别人好却不宣扬,默默低调才是最难得的。
相较谢富贵,杜寨的杜平就很惨。
“分田那年我十六岁,我爹兴冲冲告诉我家里有地了,将来一定要我们兄弟姐妹吃饱穿暖,但是第二年就没了,下田的时候崴脚,没跑赢,被牛擂死了。”
杜平聊起过去,已经能很平静,只是眼角有泪花闪动。
“我家这一门子单传,跟我爹最亲的兄弟都得往上四代,顶梁柱倒了,他们就来哄,把仅剩的一些米粮趁着办事吃干净,还欠一屁股债,后面又说我太小,田种不过来,要我拨给他们种,每年给两包稻够吃。
没田全家人得喝西北风,稀罕他们给两三包稻?我硬要种,然后发现牛借不到,秧插不赢,水放不够,分田之后各家管各家,去大队次数多了,时间长远了,他们也烦,到最后就躲着我,最后知道黄岗有家青云农业……”
杜平深吸口气。
“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俺家的地,我种不了,你们也别想种,王八儿都给老子去死,趁着赶集我拐到黄岗,一路问到学云哥家门口,婶子们看我年纪不大,一个人摸过来都给我指路。
在学云哥屋里,我吃到除了过年以外,不,比过年还好还饱的一顿饭,吃完还让我用饭盒打包带回家,第二天就签合同,紧跟着青农就来一大帮人,呼呼啦啦把俺家的田种好,个个五大三粗,说话不干不净。
嘿,老杜家那几个货屁都不敢放,再不敢说俺爹的娃子小,种不了那么多田的话,我呢,就去补习班学文化学开车,两年后拿证出师,成了青农正式员工,然后俺妹又进了青农补习班。
这两年在集上盖屋,盖好就搬新家说媳妇,没啥事不可能再回老村跟那些货当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