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在变化,今时不同往日,即便让罗学云亲自动手再来一次,或者说手把手包教包会,都没法重现过去的成绩,你若是太执着于细枝末节,就是缘木求鱼,入宝山空手而归。”钟乐摇头不已,“罗学云身上有很多谜团,沾染他风格的青云公司亦是如此,你当分清主次。”
正如徐南科自己讲的,调研考察是为了分析青云农业优劣,给予借鉴参考的范本,既不是辨析青云农业发展史,更不是罗学云起家传记,很多偶然和恰逢其会,很多语焉不详都不应该是关注的重点,就算给你讲清楚,带你看了又能怎样?
四人没有反驳钟乐的点评,事实上他们也只是感兴趣,想了解一下而已,毕竟是青云农业的核心机密,三言两语说不清,主要是想打开话题,让钟乐参与进来。
此时条件成熟,徐南科便切入主题。
“乐兄弟,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我们应该怎样了解研究青云农业?”
“两条路。”钟乐伸出食中二指剪了剪,“其一就是青云管理体系,你会看到一个现代企业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即便它还小,还很土,但内核是新颖的潮流的,很多理念和要求都是接轨世界先进管理水平的,值得大作坊小公司学习。
其二是合作模式,青农涉及田地和农户,生产需要经年累月的相处,不是一年两年,如何让人满意,让田地发挥效用,是很困难的事情,青农的方法有独到之处。
这两点你们若是研究明白,写得清清楚楚,此行就算没白来。”
周文刘志成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钟乐的话就像给出答案的测验,把他们的工作变成命题作文,徐南科跟余昭则有些尴尬,这两点一确定,基本上就没有发挥的余地,可话说回来,若不是他们看到田集各村千头万绪,理不清主次,也不会求着限制范围。
“还有什么问题么?”钟乐笑道,“没有就吃饭了。”
“等等。”徐南科问道,“青云农业能成,罗学云占了多少功劳,或者说青农的发展壮大之路,换做别人领头,能否有今天的成就?”
“你确实问到一个比较关键的问题。”钟乐道,“以我的角度,没有学云就没有青云,若不是他顶在前面遮风挡雨,站在后面各种支持,青云公司走不到现在,包括很多难关和发展的机遇,都度不过抓不住。
很简单的例子,两青云之余,罗学云还搞起来优选超市,这可是我国比较早的自选商场,能立住脚跟可见本事,还有乐进商业街联合商店,青云厂区的建设,新田集的规划等等,都显出其才情。
青农的管理层,我不敢武断地说他们离开青云,离开罗学云就一事无成,是被扶起来的阿斗,但没有罗学云撑腰作胆,他们是无法实现从农户到商人的转变,甚至于我,没有罗总给予机会,同样会湮灭在人群中。”
“也就是说,我们对青农的研究,终究离不开罗学云?”
“话也不能这么说,虽说青云处处有他的影子,但你若不刻意去找,并不会有什么阻碍。”
徐南科没有再说什么,跟钟乐喝酒吃饭。
饭后,四人小组商量后兵分两路。
“我跟周文一队,下乡走访青农生产的合作模式,余昭带着志成跟着青云农业职工上下班,研究一下他们的管理体系。”徐南科说道,“不管怎么说,咱们来这一趟,得做出点真东西,不能真像青云职工以为的那样,走马观花浮皮潦草,除了吃喝造粪,屁用没有。”
钟乐以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的故事,确实让徐南科等人不好受,大伙千里迢迢接连转车到乡下,可不是为着走过场来的,否则留在城里不比乡下风吹日晒,钻草林子舒坦?
田集谷寨的谷德永,是徐南科瞄到的第一个目标,在全乡绝大部分人都跟青农合作种植青云菜的时候,他坚持守着自己的地不租出去,可他并非死守稻麦的顽固,同样种田黄菜,只是不愿服气青云农业的管理,非要单干,因而谷老倔的名号传遍田集,连初来乍到的徐南科都有耳闻。
徐南科制定计划之后,就带着周文前往谷寨。
“谷老伯,我们是……”
“我知道。”
谷德永五十上下,身强体壮未见到什么颓态,一双狭长的眼睛上下打量,瞅见周文胸前挂的相机,嘿嘿笑道:“省里来的干部,要做什么调研,老早就听人说了,咋地,要调研我?”
“想跟老伯问几个问题。”徐南科道,“不知道方便不?”
“不方便,我还要带俺儿下地干活。”
“没事,边走边聊,刚好我们也想去地里看看。”
谷德永扫了扫徐南科,见他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没说重话,嘟囔道:“想当跟屁虫就来呗。”
徐南科听清这话,却并不尴尬,跟着一家人浩浩荡荡往田里去,还别说,阵仗不小,两个儿子都是五大三粗,儿媳妇扛着铁锹挎着筐子,亦显得精明能干。
田里的水还没干,长满青绿中泛着微黄色的空管根茎,沿着水沟和垄一片一片,水面有比指甲盖还小的浮萍,周文一眼望去,两大块田都是,不免有些眼晕,迟疑道:“这是葱?葱不是旱地作物么,虽然喜水但也不能在田里泡着吧。”
未等徐南科说什么,谷德永已经嘿嘿笑出声:“苕孩,谁家把葱种田里,还不都淹死完,这是地栗子。”
周文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地栗子是俗称,学名是荸荠,可能是大别山附近生产毛栗、板栗,两个家伙的果实形状有些许相似,因此得名地栗,在东南沿海又被称作马蹄,有清热化痰、消积利湿的功效。
在玉阑,荸荠茭白菱角藕带都是常见且受欢迎的水生蔬菜,能炒能炖,切合当地冬日的饮食习惯,每桌必上热锅配炒菜,一顿酒从晌午喝到黄昏。
霜降以后,荸荠可以采摘,越到后面越甜,多半能在田地保存到春分,是以整个春节都可将荸荠登堂入室,生吃如水果,炒着清脆,炖着绵软,夹在肉丸的馅料中,能添清脆之气。
稻麦轮作,主粮种轰轰响的时候,一般人是不舍得种这些东西,价格虽高,收成却不稳定,还不像花生油菜这种有人包收,但价格无疑很高,毕竟物以稀为贵。
徐南科望着两大块田的长势,毫不遮掩地马屁奉上。
“老伯厉害啊,就这两块田,恐怕过年不会少赚。”
谷德永哼道:“那当然,别人种什么,我就偏不种什么,就捡人少种的才能赚到大钱,青农说粮食不挣钱,粮食顿顿少不了,为啥不挣钱,还不是种的人多?不光俺们种,外国人也种,说到底要种经济作物,还不挑价格高的?”
老丈骄傲的话语,已经回答徐南科许多未问出的疑惑,为什么谷德永跟青云农业是累坏手的合作模式,在田集人都自豪家乡有个青云农业,恨不得捧上天的时候,依然坚持自己的节奏,把青农当做好老师,而不是管他的爹。
“老伯,你跟青云农业有关系么?你种出来的蔬菜,能否由青农代销或者卖给青农?”
“什么叫有没有关系,我多少亲戚都在青农上工,我种的菜能达到青农的标准,他们为什么不收?不光要收,还是高价收,给的低了,我就自己拉到集市上卖。”
很硬,嘴很硬,脖子很硬,根本就不能好好聊天,徐南科倒是习惯,毕竟老丈肯回答问题,不像刚才那样不搭理,就已经很不容易。
“这种情况下,老伯怎么规划种植计划,对田地和劳作的安排,盈利能不能超过跟青农合作的人家?”
“跟青农合作的人太多了,整个田集都是,跟谁比超不超得过?什么种植计划,搞那么玄乎干什么,不就是育苗施肥瞧水采摘,青云农业都有讲课,不明白就去听,听不懂就照着做。
人家啥时节干什么活你就跟着,干两年就明白了,实在不行就去问,青云人也都是自家亲戚,就算不给出主意,对不对总是能问到,想的还怪多,担心这个怕那个。”
倘若罗学云在此,一定会吐槽谷德永傲娇,明明想让别人吹嘘他认可他,偏偏嘴上不饶人,努力展示自己的云淡风轻。
在反复的问答中,徐南科慢慢回过味。
谷德永之所以身处田集而没有影从青农,原因之一就是他的出身,祖辈出过地主老财,虽然只是擦边,没多大年纪家都败了,却学到一个很朴素的道理,给别人打工没有自己当老板赚的钱多,自己的田自己种,等同掌握到来钱的源头,这样才有可能聚成池塘,越做越大。
至于种什么,不算难事,先不说青农在前面开拓市场,用它家的种苗,种出来质量大差不差,很容易被收购或者得到市场认可,就算真的不会,搞砸后也能询问请教,也能吃一垫长一智。
徐南科难免想到西游记悟空拜师学艺的片段,求仙问卜或许能指示正确方向,在某些人眼中却不如自己做主,求的仙能否长存,问的卜是否总对,都是大问题,到时候输了败了,又该怪谁?
当地人可能会觉得谷德永傻,不随大流,不自量力,所以有老倔的名号,一味坚持己见,轻易不改,但在徐南科眼中,却是活力涌动的代表,倘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行动,那么造出来的成就一定非同小可。
船大难掉头!
队伍太长,一句话从头挪到尾都要离题万里,何况做事?
徐南科在谷德永身上花费数天时间,将各项数据估摸得七七八八,也跟谷德永混熟,吃到他家的饭,得到他的大拇指认可。
作为回报,徐南科向谷德永提出自己的建议。
“不管怎么说,田地出产有限,收入极度依赖规模,青农之所以要这么多地,这么多人,就是东西多了才有议价权,才有更多的机会。
老伯靠种地攒够本钱之后,该考虑扩大规模或者经营产业,如此你手中的收入才会持续增多,说难听点,总有你干不动的时候,总有可能后人不想干、干不好。”
谷德永听到这话,直翻白眼,转过头语重心长反劝徐南科:“年轻人不要听风就是雨,书本上看到的东西只是写的说的,真正落到实处很难,俺们庄稼汉一代负责一代,我当家养活儿子孙女,都上得起学,吃得起饭,屋子盖新的好的,等儿子当家,再说更将来。”
徐南科竖起大拇指:“好一个脚踏实地,老伯心如明镜,亮得很。”
“那是当然,不然这个家能现在这样红火,哼!”谷德永很骄傲。
告别谷德永后,徐南科感慨万千,有许多说不出来的滋味,一看周文同样愁眉紧锁,不知道如何落笔。
“群众不瞎不盲,心里都有自己小算盘,即便青云农业这般到位的合作方法,他们都会先考虑自己是不是能赚到更多好处,显然这群人做活了,整个地区就跟着活了。”徐南科笑道,“累坏手是这样,搭把手会不会更好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徐南科马不停蹄拜访第二个目标人物,胡寨的胡隆。
青云农业给胡隆制定种植计划,细致程度接近青云职工,不光是要种什么,更有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浇水,除却他本人不是青云职工,其他少有差别。
到收获时节,青云根据产量和质量定价,往往还有奖金补助。
他的态度比谷德永好太多,对徐南科的问题,无论能不能回答,都会给予精确的回应,更不会说一句顶一句。
“世界上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都是个人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选择,搭把手能跟青云共担风险,还有奖励补助,做起来并不亏,主要是田地全部租出去,我再给青农做工,心里空落落的不安宁,天天被组长吆喝着做事,做不好就要批评询问,也不大习惯。”
懂了,胡隆希望一定的自由,一定的安稳,他不想青云如同枷锁,将他框成机器,也不想信马由缰,别人干得轰轰烈烈,自己跟不上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