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怀。
徐南科蓦地想到这个词。
俗人看到金银就想占有,看到鲜花就想摘取,都是很寻常的念头,但就是有另外一群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他们喜好险峰处的风景,喜欢人迹罕至的山林,喜欢选择人更少的道路,正如这高低起伏的丘陵,总有高岗,总有低洼,若所有人都一个样,未免无趣。
拖拉机开进青云食品厂区,门卫室得知消息,迅速给办公室打电话,众人的屁股还没落到接待室的椅子,就呼呼啦啦一群人迎过来,罗学云领头,袁晓成跟上,后面还有许多工作人员。
“这……”
龙行虎步呼啦一群的大阵仗让徐南科吃了一惊,咱这级别不至于如此吧。
“病人在哪?”
罗学云目光锐利,很快锁定虚弱无力的刘志成,毫不客气,伸手就捉住刘志成的腕,徐南科被其气势所慑,根本不敢阻拦。
“没什么毛病,就是受寒加晕车导致上吐下泻。”他无语道,“我就说,哪有人快死了不往医院拉,到这来找我,简直乱弹琴。”
徐南科等人愕然,这才明白如此大的阵仗,是因为门卫谎报军情导致青云公司误会,不免有些尴尬。
“我带这位同志漱漱口洗把脸,过会儿就来。”罗学云吩咐道,“老袁招待一下,问问各位同志接下来怎么打算。”
刘志成还想挣扎,却被罗学云铁手箍住,半推半就跟着前往洗手间,刚到盥洗台,铁掌就在身上乱拍,股股热力像是不断起伏的烈焰,一阵一阵涌上来。
他未来得及说什么,就感觉胸腹宁静,脑袋清晰,整个人振奋起来,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
“漱漱口,把这颗药丸吃了就没什么大碍。”
若是早前,刘志成或许还会拒绝这来历不明的药丸,但是现在,他已经完全被折服,在罗学云手中,晕车造成的不良反应好像是一样具体而微的东西,说拿掉就是拿掉,这样的高手还不信任,还要挑挑拣拣,脑子有坑?
徐南科正跟袁晓成说明此行计划,就见同事刘志成生龙活虎地回来,眉飞色舞,脸色红润,仿佛吃了十全大补药,跟之前萎靡不堪的形象,天差地别。
“妙手回春……”他喃喃自语,旋即回神,问道:“老刘,感觉怎么样?”
“倍好,感觉能吃一大盆。”刘志成兴奋道,“行程说定没,下一站我们去哪?”
“去田集吧,先看看项目和技术资料,再确定具体方向。”徐南科道,“还要麻烦罗总和青云公司。”
“说哪里话,你们来调研也是为了宣传普及,让更多人受益,我们有义务提供帮助。”罗学云喊道,“杨善可。”
“罗总。”
身材挺拔的年轻人走近跟前。
“这是我办公室的联络员,你们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他,他会联系解决。”
袁能见双方接上头,便高兴离去,刘志成一通感谢。
“袁能同志神了,说能治就能治。”
“不是我神,是罗总有本事,以刘技术现在的状况,应该不需要专门坐拖拉机吹着冷风下乡吧。”
刘志成心有余悸,挥了挥手道:“要不还是委屈朋友们一会儿,别搞得复发,折腾我也麻烦你们。”
众人不约而同露出笑容。
罗学云道:“拖拉机的轰隆声也不好受,这样好了,坐我的皮卡去,更平缓。”
徐南科忽道:“青云农业的发展壮大绝对脱不开青云食品,不知罗总可能让我们参观参观厂区,晚上再下乡。”
“当然可以,研究小组想去哪里青云都会尽力协调。”罗学云道,“杨善可你带队,老袁给全公司下通知让职工们配合。”
徐南科四人跟着杨善可往前走,他还以为杨善可会像导游一样,带着他们边走边讲解,谁料后者只起到一个引领的作用,每到一处车间,都有班组长或者专职宣传员给他们介绍情况,口齿伶俐思路清晰,说起来头头是道,令众人十分讶异。
“脱水蔬菜和肉蛋制品,是供应香濠和出口创汇的主要产品,这两个事业部的职能是青云农业附属加工厂,我们亦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其后的核心业务是饮料事业部和米面制品。”
杨善可边走边说。
“玉阑是稻麦轮作,主粮杂粮间种,算是粮食种类比较丰富齐全的地方,倘若只是卖稻麦玉米棒子和红薯,等同只赚到整条产业链上最基础最低廉的利润,而无论做出任何形式的加工,都会提高附加值,给予农户种地之外的收入,运输、清洗、加工、包装、销售等等。
饮料事业部则是用于抬高产值,茶、板栗、桃、梨、葡萄、西瓜等等,亦是玉阑地区都能出产的水果,有饮料加工的收购,能令农户更加大胆尝试新路,单是鲜果容易折本,农户承担不了风险,也做不大规模。”
“方便面、辣条、胡辣汤、八宝粥、挂面,这……”周文惊异道,“你们怎么什么都做?”
“量变产生质变。”杨善可冷静道,“罗总将这种模式称作拖拉机,先用一群产品培育出两三个拳头产品,再用这两个拳头产品,带动其他同类,顾客对品牌信赖之后,很容易爱屋及乌。”
“市场销售是否容易呢?”徐南科问道,“一边是跟传统手工作坊竞争,能否比他们更便宜,一边是新鲜类目,能否吸引顾客青睐?”
“徐组长是指挂面八宝粥胡辣汤?”
“对,我印象中做这种食品的都是父子或者师徒传承的手艺,一个村组一个镇子都钻研这种东西,既是多年老字号大家吃惯口味,也有成熟的生产销售经验。”
“口味的保持无非是生产过程的规范化,从食材产地、收获时间、状态,到加工包装和储存,以青云公司的生产管理体系,只要固定标准,就能保持口味不变。”
杨善可道:“说句难听的话,很多食品加工的经验都是手工加工领域,对于如何控制机器批量生产,他们并不比我们起步的早,而口味我们亦有研究员,可以去各地采样学习研究改进。
相较于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博观约取更适合现代工业,毕竟时代在变,人在变,食材在变,口味亦在变。
举个简单的例子,陈清今年刚刚成立一家糖厂,主打产品就是麦芽糖,往常想吃麦芽糖,须得逢集赶会,从街头走到街尾,看看有没有老大爷挑担子或者骑车子叫卖,有就能吃到,没有就拉倒,若是老大爷因为什么事情耽误,本该有的消费需求没被捕捉,就消失了。
反过来说,生产麦芽糖的老大爷,听着天气预报,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雨,能不能走街串巷或者赶集叫卖,因糖这个东西不耐放,踌躇来踌躇去,许多生产也降低。
显然,公司企业更能承担风险,且有专业的人员分工解决问题,技术员改进口味增加储存时间,销售员调查市场需求制定订单产量,而随着产品立足,工业生产的后劲更足。
特别是销售员希望一批样品去市场试水时,开动机器很快就能做出来,人工却要很久,一来二去,从前的字号优势慢慢就被甩下去。
至于价格,我们是不希望跟对手打价格战,损人不利己的,只是厂子发展越久,解决的突出问题越多,单是生产成本就会降低,这就导致我们有利润空间可以用来换取市场,包括挤死对手。”
徐南科等人都是见多识广的技术员,对商业竞争之类的东西并不陌生,可当杨善可平静地说出这段话,他们还是有些不寒而栗。
一家中型糖厂建立壮大,基本上能让一个县区的手工制糖者凋敝,从全局上讲,照样带动消费就业和税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过一花开一花败,可站在当事人手上,无异于天塌。
可问题是经济发展就是这样,你不做也有别人做,若是自己人做,还能分点好处,起码原料人工都是当地出的,税收是当地拿的,若是别家商品涌进来,结果只会更糟。
徐南科镇定心神,不去想这些无关的东西,回归主题。
“创业艰难,需要人才、资金、技术,更需要开拓市场,青云食品作为后起之秀,是如何立足的?或者说,贵公司能撑下来越做越大,而没有湮灭的原因是什么?”
“很难说,失败的原因尚能总结猜测,对比验证,成功的原因三言两句说不尽。
可能是罗总高瞻远瞩的见识,给青云铺好道路,可能是职工众志成城的斗志,为青云排除万难,可能是市场缺少供应的窘境,让青云找到机会,亦或者仅仅是刚好这个时候需要青云这般的企业,所以我们就成功了。”
“没必要说的这么玄乎吧,战略切合需求,资金人才充足,市场方兴未艾,青云具备这些素质所以成功,更为妥帖。”周文插嘴道。
“官面文章,我国那么大,那么多人,难道没几个懂得生意经的高手,然而能成功者寥寥无几,可见不是加法运算,凑够因子就行。
我们罗总常教导我们不要居功自傲,为眼前的成就沾沾自喜,找不着北,有时候我们的成功并非我们自己有多么拔群的能力,只是因为踩中时代的风口,所谓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杨善可笑道:“青云的成功,是所有青云人共同的努力,听从国家召唤,立足农业,发展经济。”
周文虽有触动,可还是忍不住直翻白眼,徐南科亦是感觉到杨善可似乎在打太极,把他们当做外人对付,光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
徐南科想了想,没再追问,参观记下青云食品的大概情况后,坐上皮卡下乡。
杨善可浑如贴身保镖,跟着他们。
青云运载货物主要是卡车,封闭车厢防风防雨防尘,载人就是多座客车,按时按点连通陈清和田集,比班车还靠谱,客货两用的皮卡是罗学云私人车辆,一般用作去车站取他电话代购的东西,量小次多,用皮卡更舒服更实惠。
他虽然不求豪奢大气名贵家具之类的东西,但实用的玩意从来不吝惜,更不担心人们模仿,从买自行车收音机开始,这种正向的生活方式,罗学云从来不藏着掖着,倘若大家把他当一个风向标看待,他希望自己能带往好风向。
简言之,把辛苦赚来的钱,用在更实用的地方。
相较拖拉机轰隆的响声,动不动颠簸一下的震动,皮卡显得更平缓舒适,但是过耳的风声呼啸,依旧有些难受,噼里啪啦说话都费劲。
“连累大家了。”刘志成拱手道,“等我缓两天,一定不折腾。”
“说的什么话,下乡有车坐就已经是很好的条件,没用两条腿就谢天谢地。”徐南科道,“你尽快养好身体才是要紧事。”
“到青云来最起码是有车坐的,就算不能通汽车,也有牛车马车,这个大家尽管放心。”杨善可不苟言笑,道:“罗总有交代,全力配合你们的工作,需要什么吱一声就是,青云的职工都会通知,看到你们的证件,多难的忙都会帮。”
徐南科头皮发麻,第一次为被重视而发愁,犹豫良久还是开口道:“杨同志可能是误会什么,我们不是报社之类的新闻机构,没法给青云写报道宣传什么的。”
“是徐组长误会。”杨善可淡淡道,“青云并非好酒好肉招待,希望你们美言两句,而是对待技术人员和省城来的客人这双重身份,我们抱有崇高的敬意,罗总讲了,希望你们在局外人的角度能研究些真东西,能给我们指出问题,提出建议,就像……”
他瞥了刘志成一眼,笑道:“就像病人对待医生。”
刘志成脸色刷地红了,他陡然意识到自己顾头不顾腚,被晕车呕吐折腾得太难受,急匆匆为自己脱离病患庆祝,以至于他忘记向罗学云道谢。
徐南科亦是沉默不语,他发觉身上的担子不轻,非但要研究出问题,还要有真知灼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