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华先来到车间东北角。
这里特意被屏蔽出一个工作区,与四周隔开。八台C(数控加工中心)分两排摆开,四台雅马哈,四台大隈——工人们更愿意叫它奥克玛(okuma)。
刘振华每台机子都转了一圈,几个关键位置仔细看一看...全部检查过,抽出机床旁边的维护表,在上面打钩签字。
出来后关紧门——防止老鼠跑进去咬坏机床的电线或液压管。
刘振华接着去了主工作区。
中间区摆了二十台铣床,其中八台立式铣床,六台卧式铣床,两台龙门铣床,两台罗马尼亚的万能工具铣床,以及两台
牧野的自动铣床。
东南区有五台普通车床,两台东德的自动车床,一台捷克的卧式多轴车床。
西南区有七台磨床,包括三台万能外圆磨床、两台普通平面磨床和两台
长岛高精密磨床。
西北区则依次摆着牛头刨床、龙门刨床、镗床、线切割机和电火花机。
林林总总的机床设备加在一起,有六十八台。
所有的机器已经三个月没有开动了,但是每一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搽拭得干干净净,该加的润滑油也都加上了。
这些设备是天峰厂最宝贵的资产,也是傲视整个零五二基地的底气。
它们在工人师傅的娴熟操控下,制造出各种金属零配件,包括高精密的模具和生产夹具。
有了这些模具和夹具,就可以生产出各种结构紧凑的塑料件和精密五金件,其中包括天峰厂的起家器件——按键、接插件和连接件,以及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初期卖得极火的录音机机芯。
全部用心检查过后,刘振华走到车间中间,环视着这些设备。
此时的他觉得自己是一位将军。
周围这些摆放整齐的机床和设备,是等候命令的士兵们。它们“久经沙场”,曾经生产出无数的产品,创造过数不清的荣誉和奇迹。
这些都是一笔无可估量的财富—这些机床,以及操控这些机床的工人们。别人看不到他们的价值所在,刘振华却清清楚楚。
可惜,现在它们只能静静地等在这里,任凭岁月让它们生锈。
三个月后,它们中的大部分将被拆运走,说是加强兄弟厂的实力,集中优势,实际上只是换个地方继续生锈,最后变成一堆废铁。
不能让它们和那些工人师傅们接受同样的命运,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历史中。
帮帮他们!想法子帮帮他们!刘振华暗自下定了决心。
转到配电室里,把配电箱等电气设备也检查了一遍,所有的维护表都签上字,刘振华一天的工作任务完成了。
回到休息区,两百多号工人早就分成了二十几个小圈子,聊着各自的话题。
刘振华径直走向王勇所在的地方。他们围成的圈子,大多数都是机加工车间的维修工和电工,都属于刘振华的手下。
刘振华刚坐下,王勇就赶紧端上一个搪瓷茶缸,上面还写着“零五二基地1997年度篮球比赛优胜纪念”的字样。
“刘工,我早就给你泡好了茶,猴王茉莉花,凉到现在,正好半温,你润润喉咙。”
“谢谢了。”刘振华很自然地接过茶缸。
他虽然比王勇年纪小,但算是王勇的师傅。
“看你们热火朝天的,聊什么?”刘振华喝了几口,笑着问道。
“聊王勇怎么赚外快!”大家嘻嘻哈哈地答道。
“赚外快?王勇,现在家电维修生意这么好?”刘振华问道。
“马马虎虎。主要是有些电视机,进口的,老板不放心让一般人拆。我说我是天峰厂设备处的,他们就信了,放手让我拆。”
“王勇,赚了不少吧。”有工友问道。
“不多,不多,养家糊口。”王勇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包红河烟,得意地散了一圈。刘振华一向不抽烟,挥挥手拒绝了好意。
王勇给自己也叼上一根,烟盒里只剩下四五根了。
“林师*!孝敬你的。”王勇叫了一声,旁边另一圈的核心、他父亲的老友林师傅转头过来,接住丢过去的烟盒。
点上火,王勇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在众人期盼下,终于开口了。
“前天中午,太平庙小南港录像厅,有台三洋二十九寸彩电坏了,我给修好了。张老板当场给了一百五十元,还有一包红河。”
“昨天下午,红灯笼卡拉OK厅,有两台三十四寸彩电一起趴窝,索尼的,我给修好了。刘老板当场拍了三百五十元,还有两包阿诗玛。”
“日!两天就挣五百元,一个月工资都有了。”
“你那阿诗玛呢?给我们散红河,不地道。”
“地道个锤子。阿诗玛我拿到烟酒店换钱了,这生意有一天没一天的。抽个红河就好了。”王勇笑骂了一句。
“那是,有红河抽已经是打牙祭了。再过几天,相思鸟和红军桥都没得抽了,只能上街去捡烟屁股抽。”
大家一阵轻笑,笑声里有无尽的辛酸。
青烟袅袅,一位工友羡慕道:“王勇,你硬是走对了。跟着刘工学会修家电,以后吃饭不用愁了。”
“就是。”一个年纪大些的电工师傅,吐着烟圈附和道。
“当初王师要你跟刘工学C,你个宝器怎么都学不会。怎么就想着跟刘工学修家电。好彩啊!要是当初学会C,就得跟着我们一起在这里喝西北风。”
“是啊,这就是命。人跟人的命,就是没法比。”一个胡子茬拉的工友很颓废地说道。
“去年我跟刘工学C,那些什么编程,听着就脑壳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真得学不进去。不过我记住刘工一句话,这人啊,总得一技傍身。我就厚着脸皮,跟刘工学修家用电器。”
王勇说完,转向坐在烟雾云团外围的刘振华,恭声道:“刘工,周末我炒两个菜,你和冯工去家里喝几杯。”
旁边工友纷纷附和道:“王勇,你挣到钱了,确实要好好谢谢刘工。”
刘振华笑了笑,谦虚地说道:“我教王勇的维修技术只是一方面。能挣到钱,还是他自己聪明醒目。”
“一是知道打我们厂设备处的牌子,别人容易接受他。二是他能修好电器,帮人家解决问题,嘴巴也利索,哄得人家开心,给钱当然更痛快了!”
王勇若有所思。
工友们纷纷赞叹道。
“听听,听听,还是读书好!读书人什么都懂,去哪里都能找到饭吃。不像我们,三四十岁了,除了会修机床,什么都不会。”
“一车间的黄和尚,前几天请假,去他连襟的面食店帮工。没干两天就回来了,一直在家里蒙头睡觉。听说是被骂得一肚子气,什么都不会,只会打烂碗...”
“黄和尚翻砂铸造是一把好手,你叫他去揉面洗碗,肯定干不来的...”
一阵叹息,众人都沉默不语,静静地抽着烟。
他们那一张张脸,以及脸上的皱纹和沧桑、眼里的焦虑和忧愁,在烟雾缭绕间若隐若现。
“冯工,冯工来了。”靠车间大门的人打着招呼。
“冯工,你是不是带订单来了?”
“锤子订单!我这里有个鸡儿,你要不要帮忙加工一哈。”冯晓飞笑着答道。
“冯工,你敢拿出来,我就敢拿去车一哈。”工友们笑着答道。
说话间,冯晓飞走了过来。
“冯工,坐这里。”王勇殷勤地说道,“我跟你倒杯茶。”
“不用麻烦了,我就是来找华子。中午下了班,出去逛逛。这日子,憋屈得难受。”冯晓飞从工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相思鸟,发了一圈,自己也点上一支。
“唉,没钱的日子,都难熬。”
正说着,有人跑进来,大吼道:“快去看!去看啊!六车间的孙师在家里跟他老婆打起来。”
马上有几个工人站起来,“为什么打起来了?”
“说是他老婆偷人!”
哄地一声,刚才还满坑满谷的人全跑光了。
*x师,x师傅的尊称,只有年纪较大,有威望的师傅才会被这么叫。跟x工一样,属于厂子里的技术权威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