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飞愤愤地把半边馒头丢到稀粥里。
“这个袁滚滚,还真是认钱不认人了!”
看卷着袖子要上去把袁胜利收拾一顿,刘振华连忙拦住了他。
“袁师傅也没办法。周师傅这里要是开了口子,其他人怎么办?厂里两千多号人,有家有口的占多半。两个月没发一分钱,谁家不困难?到时候人人都来赊账,袁师傅就得去跳楼。”
冯晓飞愣住了,长叹一口气。
“也是,厂子这个情况,赊下的账,猴年马月还得清?袁师傅真垫不起啊!”
他想了想,还是要起身,被刘振华叫住了。
“飞哥,你想清楚了。”
“周师傅是老师傅,平日里多好面的人,今天是实在没办法才...”冯晓飞都说不下去了。
“他老娘和他老婆,一个中风,一个慢性肾病,两个无底洞。儿子在读大专,还是自费生。撑到现在,什么老本都吃干净了。救急不救穷啊,飞哥。你救了周师傅今天,明天他怎么办?救了这个月,下月呢?”
“能救一次是一次!”冯晓飞干脆地答道。
他起身正要走过去,被刘振华拉住了。
“华子,你不想救,不要拉着我不救啊。”
“我怎么拉你不救?我只是叫你想清楚。还有,这里有五十元钱,你一起给了周师傅。把他请到外面去悄悄地给。不要大大咧咧的,当着大家的面。”
冯晓飞翘了个大拇指,“你小子还有几分良心。”
“我这人再怎么样,良心的底线还在。赶紧的,要上班了。狗日的,谁定的规矩,生活费都没有,早上上班还要记考勤。记他奶奶的腿啊!”
自己去年七月十五号毕业分到天峰厂。满打满算上班九个月,领了五个月工资和两个月生活费,后面两个月喝着西北风。
攒下的积蓄——什么叫积蓄?
今天一下子就随缘出去五十元,后面怎么办?
三个月后厂子彻底歇菜,自己跟着大家伙一起下岗。到最后,南下打工的路费和生活费,都是找姐姐和姐夫“借”的。
钱是英雄胆,现在自己什么胆都没有啊!
刘振华只能恨恨地骂了一句!暗暗下定决心,赶紧的,赶紧去南边努力赚钱!继续窝在这里,重生之子,还没一展宏图就活活饿死!
太惨了!
冯晓飞很快从食堂外面回来,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给周师傅了?”
“给了,我的一百元,你的五十元,不知道周师傅能撑多久。他拿着那钱,直掉眼泪。快五十岁的人...”
冯晓飞说不下去了,端起半碗稀饭,用筷子从里面叉起那半个被泡发的馒头,恶狠狠地咬着,仿佛在撕咬着死敌的肉。
刘振华也说不出话来。
在他的重生记忆里,这只是开始,后面更凄惨的情况比比皆是。这些四五十岁的工人师傅,花了半辈子去精通一门技能,下岗后却毫无用处。
他们只能去夜市摆摊、街边卖早餐、拉板车当搬运工、补鞋修伞...艰难度日。十年过去,天峰厂绝处逢生,再次兴起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消散在历史的大潮中。
帮帮他们?
人为了成功可以不择手段,但底线总得有。自己的本心,无法袖手旁观。
但是这么大一个厂,两千多工人,是那么好救的?自己刚刚随缘出去五十元,都肉痛得半死,拿什么去帮助他们?
刘振华和冯晓飞沉默地吃完了早饭,跟着最后一波工友师傅们,走进了生产厂区。
生产厂区被两米高的围墙围着,墙头上还有报警器和摄像头。进出只有一道门,有保卫处的人看着,是重点警卫岗。
走进生产厂区,刘振华和冯晓飞分手了。
冯晓飞是生产处的工程师,负责生产工艺;刘振华是设备处的工程师,负责机加工车间的设备维护。
走进二车间,也就是机加工车间,刘振华在门口架子上找到自己的考勤卡,塞进像座钟的考勤机里。
咔嗒一声,12号那一行里打印出七点五十一分的数字。
“刘工,早!”
“早,王勇。”
跟在后面打卡的王勇,瘦瘦高高,是个“工二代”。92年高中毕业被招进厂,去年被调到刘振华手下,成了一名设备维修工。
大家三三两两地往车间里走。
“啊——”
一个年轻的工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抹了抹眼角的眼屎,手指一弹,开始发起牢骚。
“上班,上个锤子班哦!”
“你狗日的昨晚又打牌去了?”旁边的工友问道。
“不打牌干什么?去打架啊?”
“你还有钱打牌,吃饭的钱都没得了,还打牌!”
“小打点,过过干瘾,混时间呗。”
“狗日的,前两个月好歹还发了生活费,这两个月,连根毛都没看到。还每天按时来上班,傻不傻!”
“傻也要来!”旁边的一位老师傅狠狠地瞪了一眼。
“师傅。”年轻工人叫了一声,跟同伴们纷纷散开。
十几个四五十岁的老师傅们接着发起牢骚来。
“我们厂怎么成这个鸟样?三个月了,没一张订单下来。再这样下去,全得黄。”
“是啊,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厂技术也不落后。比如这考勤机,只有沿海外资厂才有。当年技术改造时,跟着设备从
一起带过来的。不要说曲江地区,就是我们零五二基地,也是独一份。”
“独一份又怎么样?还不是这个鸟样!我看啊,都是那些混账玩意,天天内讧,没事瞎琢磨。一会搞摩托车发动机,一会搞VCD机芯。到最后,搞个寄吧毛!连最好卖的录音机机芯也卖不动了。”
“真是可惜!当年东方红卫星和长征火箭上,都有用我们厂的元件。前些年,全国各地来我们厂进录音机机芯,每天都排十几里地...”
“再熬熬吧,国家肯定会管我们的。我们是国营厂,国家怎么可能不管我们,你们说是不是?”
忙碌了一会,这些人都泡好了茶,各自坐好了位置,开始谈古论今。
刘振华没有掺和其中。他拿着一支圆珠笔,开始自己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