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上一条小路,跑上山腰,刘振华可以一览无遗地看到藏在山谷里的生产厂房,整齐方正,像一个个火柴盒。
最远处的是一车间,也就是铸造车间,旁边那个院子是专门的配电房,配合它的炼钢电炉。
挨着的那间比较大的厂房,是二车间,也就是机加工车间。
再过来是三/钣金车间、四/注塑车间、五/喷漆车间、六/组装车间...
最里面的那两间大厂房分别是原材料仓库和成品仓库。
最角落最偏远的那两栋建筑物,是车队的车库、维修车间和油库。
这就是天峰厂,此前叫121厂,坐落于四江省曲江地区曲江市郊区的一座三线军工厂。
它属于零五二基地下属单位,专门生产电子产品上的按键开关、连接件。八十年代军改民后,发展出录音机机芯、摩托车发动机等产品...
曾经鼎盛一时,现在是昨日黄花。
刘振华叉着腰看了一会,均匀了气息。
天峰厂周围是山谷和树林,环境非常好。包含负离子的早晨空气,让刘振华觉得身体轻盈了许多,脑子也透亮了。
辞职南下,利用重生记忆里的那些经验和手段,抓住那些前世没有把握到的机会,努力地赚钱。
有钱了就可以快乐地生活,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弥补遗憾,再顺便实现几个“小小”的理想。
不要辜负这万载难逢的机会!
只是这世上的路,需要一步步地向前走。第一步就是离开这里,去熟悉的地方淘到第一桶金。
刘振华顺着小路跑下山坡,拐上环厂路,顺着厂房围墙跑了一段路,经过食堂,跑回了宿舍。
室友冯晓飞已经回到宿舍,坐在床沿上显得很颓废,仿佛身子被掏空。
“很苦恼,做了个全套。”
看见他这个样子,刘振华就忍不住想起了这句话。
“飞哥,娟子是谁?”
冯晓飞猛地抬起头,蚕豆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刘振华。
“刚才厂部旁边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
“我就觉得那个背影是你。”
冯晓飞沉默中点起了一根烟,忧伤飘散如青烟。
“嗯,娟子也是我们青溪一中的,比你和小天高一届。你们考上了大学,她没考上,去莞江打了几年工,又回来了,现在在红灯笼。”
“红灯笼?”
刘振华想起来了,市区里一家很有名气的娱乐场所,名义上是唱卡拉OK,实际上它出名是里面陪唱的妹子又多又漂亮,还都可以出台。
冯晓飞透过袅袅青烟,看着墙上挂着的周惠敏年历,眼神惘然。
“华子,这世上最厉害的是钱。它可以让人变成鬼,让鬼变成人啊!”
这是一个全民向“钱”看的时代,看来飞哥纯真的爱情在时代浪潮的冲击下,支离稀碎。
他不愿多说娟子的事,刘振华也不多问。
“飞哥,要上班了。要不我替你请个假。”
“请个屁的假,去点个卯的破班,还用得着请假吗?”
“你一夜没睡啊。”
“我没那么猛,睡了半宿。”
说着话,两人去了洗手间,冯晓飞洗脸刷牙,刘振华冲了个冷水澡。回来后都换上工服——灰蓝色的上衣,黑色裤子,布料厚实耐磨。
收拾好后,两人一起下了楼。
工人们纷纷从宿舍楼、家属楼里走出,汇集在环厂水泥路上,三三两两地向生产区走去。
不少工人,还要拐去食堂,把早餐吃了。
刘振华和冯晓飞混在其中,挺拔的个子,显得非常显眼。
尤其是冯晓飞,一路上都是熟人,都得笑脸相待,笑得他那双蚕豆眼都变成黄豆眼了。
到了食堂,刘振华和冯晓飞一人一个大白馒头,外加一碗稀饭,在空荡荡的食堂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吃到一半,一个声音在从食堂另一边传了过来。
“我是厂里的老师傅,为厂里做过贡献,现在赊食堂两顿饭怎么就不行?”
刘振华和冯晓飞转头看过去,在说话的是组装车间的周建设。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衣,穿着一双发白的黄跑鞋,也就是俗称的“解放鞋”。
周建设矮小黑瘦,站在那里仿佛荒野里一棵干枯的老树。腰弯着,上半身微微向前,脸上的神情复杂,愤怒、不甘、羞愧、哀求和无奈,跟深深的皱纹挤在一起。
站在对面的是食堂负责人袁胜利,几乎是一堆圆形体堆积出来的。
头是圆的,脖子是圆的,肚子是圆的,眼睛是圆的,鼻子也是圆的。
两手两脚都是圆柱体——所以外号袁滚滚。
袁胜利摸了摸油光发亮的光头,不在意地说道:“周师傅,你跟我说这些没用。现在食堂被我承包了,每天一睁眼,我就欠着厂里的承包费。这米、面粉、油、菜,哪样不要钱去买?人家也不会赊一分钱帐给我。”
周建设抬着头,看了袁胜利一眼,随即低下头去,气馁地哀求道:“我也是厂里的人,欠账不会跑。我把工作证押在这里,还有六级车工证,也押这。”
“我的周师傅,我要那些证件干什么?卖纸皮子都卖不了几个钱。真的,我是小本生意,概不赊欠。周师傅,你要累了,在这里坐坐,绝不赶你。但是就一样,吃东西,得给钱。”
旁边有人劝道:“袁滚滚,都是一个厂的,何必做得这么过呢?”
袁胜利呵呵一笑,跟弥勒佛似的,说出来的话可没有那么好听。
“吆,谁这么仗义?要不你替周师傅把钱出了。都是一个厂的,这点忙都不肯帮?”
“都两个月没见到钱了,谁家都困难,想帮也帮不上手。”人群里有人嘀咕着。
还有人躲在人群里说:“袁滚滚,你就不一样,这么大的买卖,能缺这点钱。”
袁胜利拿眼扫了一圈,想把刚才说话的人找出来,脸上的笑容依然还在。
“还真缺。你们生产车间的,好歹还发工资,发生活费,这两月才断粮。我们后勤口,去年开始,足足半年没领到一分钱。”
“承包这个食堂,我老丈人、丈母娘把棺材本都掏出来。欠了一屁股的帐,就靠这几毛几分的利润来还了。”
“刚才那位说话不腰疼的,才是真正做大买卖的。要不你可怜我,连我一块救济了吧。”
这夹枪带棒的话,就跟大风一样,把围观的人都吹散了。
周建设孤零零地站在袁胜利的对面,腰弯得更深,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重负压断。他看着不远处的稀粥、馒头、包子,咽了咽口水,叹了口气,转身慢慢地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