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熟悉的歌声把刘振华从噩梦中唤醒。
他直起身来,在床沿坐了几秒钟,不由自主地向墙上挂着的年历看去,明眸皓齿的周惠敏依旧对着自己笑。在她的头顶左上方,印着“1998年/戊寅年”一行绿色的艺术体大字。
“今天是4月12日,以下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早间新闻时间...”
厂广播站每天早上六点半的转播,雷打不动地从远处传来。
刘振华看了看周围,还在天峰厂宿舍里,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1997年大学毕业,自己被分配到了这家军转民的三线厂,酸辣苦甜地度过了九个月。脑海里的记忆到了昨天,没有戛然而止,而是继续向前奔流。
1998年7月10日,也就是三个月后,天峰厂正式宣布全面停产,百分之九十员工下岗,自己就是其中一员。
7月15日,自己负气离开了天峰厂,南下南鹏市。从此与这座厂子再无瓜葛,也与那个人再无联系。
此后再见,只能是在梦里了。
然后是奋斗、失败、奋斗、创业、失败、再创业、终于成功,最后是噩梦里的那一幕。
自己去比立时收购一家砷化镓材料厂,为自己的芯片国产化事业补上最后一块拼图。结果被一辆垃圾车撞翻,车毁人亡。
被谁害死的?
苏华良,韩国忠,贺宁,赵平安,这四位好友从创业到事业有成,给予自己极大的帮助。但害死自己的主谋,也出在这四位之中——只有他们知道自己去了比立时。
“华哥,你靠卖国外电子元件发的财,现在又成了电子元件国产化的急先锋。你这转变,搞得兄弟我很乱啊...”
“老刘,你活明白了,觉得人生在世总得有点念想,是好事!可是念想不能太过了。很多事不是一个人,或者某些人就能改变的...”
“振华,你这样做是挡了人家的财路,会遭人嫉恨和报复的...”
“老刘,这几年国产化,你们行业内部斗得是腥风血雨,你要小心啊...”
一句句话,在刘振华的脑海里回响。无数的人生画面,像百川入海,逐渐融入到今生的记忆里。
确定无误,自己应该是重生了!
中彩了啊!活过一回的记忆,是自己最大的财富。
读档重来的喜悦,让刘振华感到异常地兴奋。
他在宿舍里转了好几圈,甚至兴奋到想琢磨出这里面的科学道理。到最后,刘振华放弃了,管它什么量子力学原理!
刘振华停在了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再摸了摸满是胶原的脸。仿佛在审视着另一个人,可这,确确实实是自己啊!
二十二岁的自己,真帅!
窗外的广播声在继续,把刘振华唤醒回来,刻在记忆里的习惯冒了出来,提醒他该晨跑了。
嗯,出去跑一圈,体验重回青春的感觉。呼吸新鲜空气,好好想一想,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换上一套运动装,款式跟吴京火成表情包的那套差不多,同样有边竖线条,只不过刘振华的是天蓝色,胸前是“国营天峰厂篮球队”,后背印的是“16”。
穿上回力运动鞋,刘振华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洗漱一番。出门前他看了看对面空着的床铺,飞哥去哪里了?又一夜未归。
近段时间,厂子效益不好,大家都心烦意乱。
跑出宿舍大楼,广播停了。每天第一次广播只放十五分钟,算是晨起的信号。
刘振华迈腿跑上了环厂水泥路,朝着厂大门方向开始晨跑。
环厂水泥路穿过厂里的住宅区、生活区,在厂部门口兜回来,再穿过生活区,挨着生产区的围墙,又绕回住宅区。
跑过两栋六层高的单身宿舍楼,前面是九栋六层高、三个单元的家属楼。再过去就是厂内小公园,从边上穿过,刘振华跑到了厂部大楼前。
这是一栋苏式风格大楼。
七层楼的主体,一排排的窗户,像整齐划一的盐田,玻璃在阳光下闪着斑斓的光。
可惜三分之一的玻璃已碎,只能用报纸或塑料布遮挡着,原本很气派的厂部大楼秒变成破落户。
一楼正门左边的水泥柱子上挂着一块竖长的木牌子,上面白底黑字写着:国营天峰电子厂。
厂部大楼后面,一排树后藏着的是四层楼高的厂招待所。
刘振华远远地看到两个人影从那里走出来,在厂部大楼旁边的几棵树下拉扯着。
他借着宣传板和树木的掩护,悄悄地走近。
两个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
“冯晓飞,你个混蛋,睡了老娘不想给钱是吗?”一个女声传了过来。
“娟子,我以为我俩的关系已经升华了,不谈钱,只谈感情。”
答话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刘振华马上听出来了。原来彻夜未归的飞哥是跟这位娟子谈人生去了。
“升华个锤子!不谈钱,你养我啊?你养得起我吗?”娟子咄咄逼人道。
冯晓飞沉默不语。
娟子继续呵斥道:“阿飞,你给不给钱?不给钱老娘就把你这件皮衣拿走了。”
“娟子,这皮衣是我的脸皮,你不要拿走好吗?”
“不拿走可以,你给钱呀。昨晚你说很苦恼,老娘给你来了个全套,伺候爽你了,你提上裤子居然不给钱!”
冯晓飞吸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一团青烟,有些忧伤地说道:“娟子,你何必呢!用话伤我,作贱自己,何必呢。”
“呵呵,你不是阿尔芒*,我也不是玛格丽特*,我不是作践自己,我本来就这么贱。老娘现在只认钱!”
这对痴男怨女啊!
刘振华叹了口气,转身悄悄离开,沿着宽阔的台阶走下来,走进广场侧边的篮球场。
这里有几个穿着跟刘振华一样运动服的人正在打篮球。
跟他们打过招呼,刘振华穿过广场。
在广场的另一边,一辆黄海客车停在那里。二十多个退休工人正排队上车,好赶市区菜市场的早集。
与厂部大楼隔着广场相对的是大会堂,大门前的水泥板上,贴着一张巨大的手绘水彩画——一艘巨轮的前半截轮廓,一男一女站在船头上,女的张开双臂,男的搂着她的腰。
画面周围是各色粗体大字,张牙舞爪,引人注目。
“今日大炮筒影讯!”
“旷世孽恋!”
“美国爱情文艺大片—《泰坦尼克号》!”
“票价十元!”
它现在被承包成电影院了。
会堂旁边是一个很大的平房建筑,屋顶比普通一层楼高一半。
以前是商场,现在萎缩到一个门面,其余一大半被改造成了室内旱冰场。
门口上方的霓虹灯,已经熄灭。
中间还有两间隔开的门面,挂着“天峰厂多种产销公司”、“天峰厂劳动服务公司”等招牌。
再过去就是一排平房,以前是邮局、供销社、储蓄所和卫生所,现在全部空置。
门窗和外墙破旧不堪,周边杂草丛生,它们只能在岁月里静静地朽烂。
站在山坡上,刘振华忍不住转头,看向厂部大楼,寻找冯晓飞和娟子的踪迹。
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几棵大树,陪着那栋曾经辉煌的大楼,在晨曦中静默无声。
远处树林里,不知哪位晨起吊嗓子的工友师傅,唱的歌声悠悠地传了过来。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阿尔芒,玛格丽特,《茶花女》的男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