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颇费手脚

“黑履道友,好久不见呐。上次见你,还是何道友和你一起来我草巫教赴宴的时候。”

室内清朗的诵经声戛然而止,古素的野寺中升起一丝静谧之感。

陈野合了道书,背脊似一只熟虾一样微微弓起。

他瞄向了身前那把飞剑,看到它亮得骇人,表情微微惊愕。

为了匿藏踪迹,陈野成功筑基过后,便一直隐居在这小村落不问世事了,一心疗伤与修行了。他早年得来的这部易容法术品阶不低,唤作《天巧演》,乃是洪阶上品的法术。

因了多年来,困顿于筑基得来暗伤的修为几无进境的关系,他便把许多精力,都投在了这门法术上头,已修成了趋于圆满之境。

陈野本以为易容过后,莫说极亲近的师兄师弟,便是寻常假丹都识不得他真面目,在他自己想来这已是小心至极的举动了。

只是未想过,这黑履道人目力居然如此惊人,竟只当面看了一眼,就立即辩出了他的身份。

“早知若此,当年便不看重明宗何家人的面子,直接杀了这小子又若何。”陈野心中想起了一桩旧事,感慨起来。

当年黑履道人修为还低时,因为一些小事,杀了草巫教的外门弟子。

黑履道人未成长起来之前,一个连个练气后期修士都无的禾木道,在平戎县又算个什么东西?草巫教何等势大,当时门中的长老本来属意要禾木道以命抵命的。

当时黑履道人那没胆子的师父听闻过后,都快直接答应了,却是重明宗姓何的来找陈野说情。

陈野念着当时重明宗还未彻底败落,何家人又连出了三代重明掌门,姓何的也赔了不少灵石,这才答应下来,使得黑履道人逃脱此劫。

“陈野你当真老了,上次我见你,是我和何兄,剪灭你麾下一十三个收集童男精血的血奴的时候。”

黑履道人摇摇头,并未理会陈野拉拢关系的话语,此时他看向后者的眼神透着些感慨。

那年他因为草巫教的外门弟子生剖紫河车炼制邪丹,将其斩杀。当时他年岁还轻,行事不周,消息被同门师兄得知后,出首告到了草巫教那边。

事后陈野虽然的确未再追究,但那是大兄拿出了大笔资粮作为赔偿、自己又立下将来不得主动报复他家的血誓后,才换得的性命。

可不是因了陈野这厮宅心仁厚。

反观自己,哪怕筑基过后,都未违背血誓、都没有特意为难过任何一位草巫教门人,这才叫宅心仁厚。

他黑履道人,立志是要做那顶天立地的汉子,可不欠眼前这老修一丝一毫!

这陈野年少成名,是平戎县上一代人中数得着的人物,当年一度被草巫教当做宗门崛起的希望、平戎县最热门的筑基人选。

他早先在平戎县可是非一般的风光,草巫教在他的治理下也锐意十足、开疆拓土。便是何掌门与黑履道人这等人,都心甘情愿地以晚辈自居。

谁料到了后来,陈野筑基失败,自此一蹶不振。

再后来便是陈野成日闭关养伤之余,寻找各类偏门筑基方法,都无什么用处。到最后,还是用了左道方法,才能得筑基的。

但陈野能以练气之身杀了一个筑基中期的得证道基,这等经历,便是放在整个山南道都颇为鲜见。

可黑履道人看着眼前这个老熟人,心中却杀心顿起。

眼前这个人与他那师兄史理,是一丘之貉,为了道途,天下苍生、骨肉血亲,在他们眼里头都是一笔资粮罢了。

这是正儿八经的邪修、实打实的枭贼,就是不要州廷开出来的那点儿赏额,今日也不能放过他了。

“是么,那还真是道友的记性要好些。”陈野长叹一声,心中知道这场厮杀是免不了了。

他掩在手中的灵决一变,白骨幡迎风而涨,一尊白骨魔神当即现出,震碎了这座已经不知道荒芜了多少年的野寺。

朽木破瓦簌簌落下,大片尘烟扬起,似是给身材硕大的白骨魔神披上了一层灰色光晕,使得它看起来多了一些诡秘之色。

黑履道人却不管这些,飞剑一震,数道剑光将白骨魔神轻轻一拦,后者手中的金刚杵伴着巨吼声与剑光猛然相撞。

金刚杵散成灰烬,剑光却去势不减,在白骨魔神暗黄色的板甲上留下了数道深痕。

陈野面色不好,暗自心惊:“这金叶筑基当真不凡,黑履道人的飞剑比起自己之前对过的审卬厉害不知多少。

这还是自己已经成了筑基,若是自己还困于练气之境,怕是连他随手施来的一道剑气都抵不得,当场便是身死道消之局。”

只是试探性的一招,陈野心中便已心生退意。

他筑基初成,连一身的灵力都未转换完成,手中最为得意的白骨幡也还未来得及购买灵材,晋升为真正的二阶灵器。

事实上,山南道绝大部分的筑基真修,若没有家族、宗门、师长其一扶持,那么不经过一些年岁的积累,也攒不下来一件二阶灵器。

陈野虽得了审卬的多年积累,但又要隐匿行踪,生怕拿出些物什来,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这就使得他哪怕守着审卬的积蓄,也无一件趁手的灵器可用。

这些年来陈野当真只是枯守野寺,连收集凡人修士血气都未做,真真是丝毫不敢妄动。

这老修本想着自己只待避过了这几年风头,南安伯的鹰犬们都把审卬身死的这档子事忘得差不多的时候,便可离开云角州海阔天空了。

不想只一反常态的闲来做做好事,却也被这黑履寻到了,当真倒霉。

若是审卬这类青叶筑基当面,伤势未愈却已实力大进的陈野说不得不消灵器傍身,照样可以全身而退,甚至战而胜之。

可此时面对黑履道人,陈野是当真无有一丝信心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便从其人手中逃出去。

莫看黑履道人只随手出了一剑,白骨魔神也犹自未散,还立在远处咆哮不停。

可陈野此时握持着白骨幡的右手却已经开始微微颤抖,手腕上有数处经脉已遭了剑气侵袭,出现了许多细微的创口。

那经脉撕裂的疼痛陈野这个狠人却是不怕,但因经脉受创而导致了体内灵力运转不畅,此类伤势,在与黑履道人这等对手对敌的时候,便是要命的了。

陈野面沉如水,心知这时候可不是露怯的时候。

想到此处,陈野一抖白骨幡,掀起大片阴风,白骨魔神瞬时精神大作,眉骨下头的两点萤火燃得愈发旺盛,隔着丈高便让地上的朽木碎屑尽都燃起。

白骨魔神再重重一踏,便有无数火团升起,点点星火相映成彰,只见这时白骨魔神双手一搓,手中玄光一抹,凝出一柄一人宽窄的血剑在手,朝着黑履道人便是一斩。

血剑拂过,一道夹杂着浓烈血气冤念的凌厉剑光出现在了黑履道人面前,声势惊人,肃杀之气充斥左右,令得本还浓艳的日光似都凉爽了许多。

身经百战的黑履道人哪看不出陈野这外强中干的模样,他连在康大掌门婚宴上含怒出手的费南応都半点不怕,又何惧陈野这一个将将筑基初期的外道筑基。

眼见黑履道人手中飞剑仍是不变,数道平平无奇的剑光划散无数星火,半点不让地迎着血剑斩了过去。

“砰!”两方相撞,白骨魔神再次凝成的血剑又被剑光斩成齑粉,那道声势惊人的血剑光华在黑履道人的剑气之下,连一息都未坚持下去,便被击散在了此方天地。

黑履道人的这数道剑光击灭血剑过后,威力不弱分毫,又是分毫不差地斩在先前白骨魔神胸甲上的数处创痕之上。

而陈野白骨幡召唤出来的这尊硕大的白骨魔神,在又承受了数道剑气过后,也终于坚持不住,自胸部创口开始,全身骨骼上头布满细纹,最终散成一摊碎骨,再不能战。

陈野面色登时难看至极,黑履道人这一剑可不是简单地湮灭了白骨幡召出来的白骨幻象。

白骨魔神轰然倒下过后,陈野手中的白骨幡便是“唰拉”一声裂开一道尺长的口子,陈野面白如纸,喉头涌动一阵,再按捺不住,“哇”出一大口恶血。

其维系数年都未变化的《天巧演》这道秘术也终于维持不住,现出他本来真容。

只见陈野曾经一头雪白的长发已经浓如墨色,数年前那副将死老修的模样也变作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道人。

只有从一双浊目之中,还看得出他阅经世事的疲态。

黑履道人当然晓得这是伤了陈野的本命法器过后,才令得他遭了反噬,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剑袭来,当即便要将陈野从中一把斩成两截。

陈野张口一吐,无尽黑红的符水便从其肚中吐了出来,黑履道人飞剑速度登时一滞。

这时候又有十数只青目红牙,豹头熊掌,浑身黑肤上密密麻麻尽是毒囊的丈高丑物从符水中冒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对着黑履道人的飞剑以身相迎。

脏黑的巫兽血液不多时便将飞剑外表浸染得黯淡无光,但黑履道人的剑术造诣却远不是败在陈野手头的那个审卬可比的。

只见他手中法诀一变,吐出一道炫白玄光,割开符水打在飞剑上头,飞剑登时嗡嗡作响,上头附着的脏污立时一扫而空。

饶是陈野别出心裁地将十数只练气圆满的巫兽掩藏在吞水术之中,但这些蠢物还是犹如螳臂当车一般,被黑履道人的飞剑似串糖葫芦一样,挨个穿过。

细密的剑气将巫兽的血肉骨髓尽都剿落在符水当中,根本无法再侵染飞剑本体分毫。

又是两道手段被黑履道人轻松击破,陈野老眼中现出惊愕之色,不过当机立断,倒是撮指往后一划。

两条细微的红线交叉印在陈野的背上,其尾骨附近的大块皮肉倏然翻开,饶是陈野这等狠人,都面有痛色。

一阵难听的摩擦声响起,陈野伸手往后一握,一把半黑半百的飞剑竟然贴着他的脊骨,被陈野拔了出来。

黑履道人目光一凛,他修道时间虽短,不过才几十年罢了,可前些年也去州外闯荡过一些日子,见识不浅,自诩不是那些闭门造车的无知蠢修。

可陡然一见陈野如此动作,却还是禁不住讶然出声。

惊愕归惊愕,黑履道人的飞剑没有丝毫停滞,剑锋照着陈野眉心点了过去。

剑气惊人,还有数丈之远,陈野眉心便绽开一个细口,殷红的鲜血却是根本止不住,从眉心淌了下来,将陈野苍白的脸印的阴森可怖。

随着黑履道人的飞剑愈来愈近,陈野脸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大,开始只有牛毫粗细,旋即整个额头的皮肉都被翻开,露出森森白骨。

陈野却兀自不管,任凭大股鲜血汩汩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整个人仿似从血池中走出来一般,也置之不顾。

手中灵决变幻飞快,最后手结剑印,步踏太极,其手上那柄飞剑的白色部分突然消逝,从陈野手中飞射而出。

“锵锵锵锵”,一黑一白两柄飞剑在空中又是交击数次,才各自退回其主手中。

飞剑落手,黑履道人只是目露诧异,感觉剑身微颤,剑柄烫手,轻咦一声;

陈野却是狼狈不堪,从脸上与背上两处巨大创口中流下也渐渐少了许多,也不知是止住了还是快流干了。

陈野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心中却惊骇非常,这黑履道人当真如此难缠,自己使出了浑身解数,居然才只将他这一剑挡了回去。

要知道他这柄飞剑是从审卬手中得来的,后者已将此剑练成了本命法器。

审卬已是筑基中期的修为,他打上的本命烙印,陈野仅凭寻常手段,要想打磨干净,再行温养,不花个十数年时间,怕是都难功成。

于是陈野便从宗门典籍的故纸堆中翻出了这门“血骨浸器”的秘术,虽然痛苦非常,但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能将这把二阶灵剑稍稍御使一番,也已足见这门秘术的神奇了。

可现在陈野却清楚,即便自己费了如此大的心力,也远不是黑履道人的对手,莫说取胜,此时他身受重伤,诸般底牌也尽数被破,便是连逃也近乎不可能了。

殊不知陈野对面的黑履道人也暗暗心惊,这陈野果然不是易于之辈,才筑基多久呐,这般手段便比他前些日子斩了几个筑基还要难缠些了。

当年草巫教的积累若是再丰厚一些,为陈野购得到一种高阶些的筑基灵物,令得他不用冒险冲关,受了不可修复的暗伤,说不得陈野便已早早筑基。

平戎县也会早在黑履道人横空出世之前,就出现一个厉害人物。

只是如今双方前有旧怨,后有花红,黑履道人于公于私,都不会放过眼前这老修才是。

飞剑再次祭出,陈野目露绝望,再次横剑一接,这时候他手中的飞剑剑锋已经现出白色,威力大不如前,被黑履道人轻松斩落。

飞剑瞄向陈野脖颈,这时他已无余力可避,眼见血线就要析出。

此时一只黝黑的大手骤然出现了陈野身前,将黑履道人的飞剑一把擒住。

“喀拉”,大手被狂暴的剑气尽数搅碎,而陈野却因此留得性命,先前便被大手抛出老远,正瘫坐地上。

黑履道人收起飞剑,看向来人,面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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