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
承禧19年,卫氏第三次拜将出山,集结全国兵力,大举东征。
此一行,轩国一雪前耻,年方19的少年将军首次封疆漠北,长驱直入北戎远都。
穷凶极恶的北戎人仓皇失措,对“卫凌昭”三字闻风丧胆,甚至流传起“天降杀星”的传言。
五胡之中,上至王公贵族丶下至老幼妇孺,无不谈卫色变丶惶惶不可终日。
凯旋归来之日,都城陵安人满为患。
歌楼舞榭红袖招张,青石故道香盈翠袖,尽要来看看那位身负天命丶传闻却是英俊少年郎的将军究竟是何风采。
即便是风餐露宿之中,卫凌昭还是修长结实了许多。高头白马之上墨发玉颜,明亮昂扬的眼睛透着无边少年意气,却不失刚毅果敢。
所过之处,马蹄的叩响声被淹没在一片震呼中:女子声丶男子声一律哄吵着,加上嬉笑玩闹的孩童声丶惊飞的鸟雀声,一派京城从未有过的盛景。
楼上落下一块丝帕,自风中打了个旋儿落在卫凌昭肩上,他瞧了瞧上面精美织绣的同心结,向楼上朗声道:“姑娘,小心东西掉了!”
说着,从投石袋中取出一粒石子,裹着帕子“嗖”地丢回楼上。
楼上楼下传来一阵恣肆嬉笑,以及随之而来的高声起哄。卫凌昭面色不改,依旧稳坐马背自在徐行。
来到朝堂之上,皇帝第二次要拜他为骠骑将军,并提议以明卓公主相许。卫凌昭咸皆推拒,惟愿解甲归山,做一田舍郎。
“那山中可有什么金银财宝丶还是绝世佳人?能引得卿如此执迷?”承禧帝冷声调笑道。
“罢了,”承禧帝挥挥手,“这头衔不要也罢丶公主不娶也罢,只是卿身为朝廷重臣,便不可一日不为天子效命。”
卫凌昭皱了皱眉:明明边患已绝,强敌溃散——
“胶东一带如今匪患甚烦,你先在京城休整几日,随后带军前去清剿。”承禧帝龙颜不悦,“记住,不许诏安,这些人敢诽谤朕的名号,全都杀光,一个不留!”
卫凌昭眉头紧锁。
“你那山,朕会替你看着。卫家老小,朕也会替你好好看顾。卫爱卿啊,你也该好好为朕效力才是。”承禧一语双关地哼笑道。
将官刘怀泽来到云水观,替卫凌昭送来十坛清酒丶五尺素锦和一双大雁。
云涧看了看,摇摇头。
“将军实在是……为国效力,无法亲自到场。”身为贴身亲兵的刘怀泽微微低了低头。
大雁为聘丶尺素为书,可他看这旧道观,实在不像能藏什么佳人的地方。
“你们将军怎么样了?”
刘怀泽缄口了片刻。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描述,在辗转剿匪途中将军的变化。
江东流寇丶山北匪患,不过都是些饥贫交加的流民,反也是死丶等也是死。
当矛头不再指向外敌,而是饥寒百姓之时,将军脸上少年意气的笑容不见丶从容畅意的神情尽失,取而代之的,是覆霜般的寒凉和沈郁。
他不顾朝廷死令,开始抚恤诏安,甚至故意疏漏放人。然而,放归的人没有活路,只能再反。打了又反丶反了又打,如此反覆。
卫凌昭不再是昔日一往无前丶决胜千里的少年将军,而是被枷锁和道义两厢磋磨,王朝中最不自由的那颗棋子。
杀气和寒意在他眉宇间凝结,霜雪般越积越多,剑锋染上无数鲜血,心上同样斩出无尽深渊。
“将军他……”
云涧似乎早已看穿,不再令忠心耿耿的刘怀泽为难,轻轻摆了摆手。
“我知道了,你尽管去吧,照顾好你们将军。”
卫凌昭自天上来,在人间历炼,功满时自然要回天上去。时机矣然不远。
人间事就是这样无常且短暂,云涧也无法改变。
可是……
人间的美好又是那样真实,正是由於脆弱和短暂,才显得那样宝贵丶让人无法释怀。
一次又一次丶一世又一世,云涧只能靠酒浇愁,以酒的迷狂与虚幻照见人世的不实,忘却千般愁绪。
这一世,亦是如此。
烈酒千觞,难销馀愁。
小白狐亦是如此——云涧没对任何人说过,它已是第六次度生劫。
每每将得人形之时,必会遭天谴罪,丧失一切修为和记忆,重新回到懵懂脆弱的幼年,被荒野和猛兽捕食。
此乃天命,非人可为。只能在短暂如夏花的岁月里,尽力绽放吧丶相爱吧,然后忘掉一切各自前行吧。
三月酒醉之中,卫凌昭已拥兵抗命丶拒不领旨,率流民和旧部以清君侧之名北上,请皇帝收回成命丶废屠杀而转行招抚之策。承禧假意纳谏,诛杀诽谤卫凌昭之人,同意抚恤之策,随后遣使臣为卫凌昭免罪赐酒。
那一盏毒酒饮下,卫凌昭终得解脱。而卫氏旧部自此分裂为三,天下陷入大乱,胡人再度入侵,轩王朝自此终结,进入纷乱血腥的新纪元。
“阿染。”
魂魄聚散成型,念出那个无法忘却的名字——他,终是负了它。
“阿染在哪里?”
业力太深,云涧用三月才聚起往生因果,将卫凌昭魂魄唤醒。此时,天下已风烟遍起丶疮痍满地。
“我已予它全部长生丹,交待它藏身於山,莫再修仙化人。”云涧道。
“我要去见他一面。”卫凌昭说。
“你去见它做甚?”云涧摇摇头,“你本就是北天白虎神君,杀伐乃是上天之命,何故贪恋人间。”
“要去。”卫凌昭的眉目坚毅,他寡言了许多,也再不多解释。
云涧紧皱眉头:“你见它有甚用处?颜染命数中无有仙缘,灵根断漏,越修只便越危险……绝不可能随你上天,更无相见的意义。”
卫凌昭不再开口,转身便去。
“站住!”云涧挥手锻造出一座结界。
“你要去做甚?”云涧微露愠色,“你们之间犹隔天倪,各有天命。可命,是不可改变的!”
卫凌昭忽然笑了,笑得那样凛冽彻骨。
“既无法改变,我去看看又有何妨?”
“你……”云涧发现自己无法反驳,狠狠一皱眉,“好。你看看便回,万不可耽搁时间!魂魄尚不稳,不能逗留许久,切记切记!”
那不是狐,是鬼。
颜染已经不在了。那是颜染违背了与云涧的约定,去寻找卫凌昭时破碎的残识。
它没有内丹丶没有灵根,甚至没有形状,只有绝对的直觉和本能的亲昵,让卫凌昭认出了它。
卫凌昭触摸着它柔软无骨的形状,虚空的眼眶流不出一滴泪水。
卫凌昭就是在那一刻知晓:所有因他而死的生灵,都将算作他的因果和杀业,将他推向那白虎神君的位置。
颜染,因与他的相逢,也成为了他功劳簿上的一行。
这些年来已麻木冰冷的心恍如撕裂般疼痛,卫凌昭跪下来,轻轻捧着小狐狸温暖的魂魄,将脸埋在它轻柔的亲吻中。
他温存地将手伸向了自己的心脏。
在那里,有一株来自天界的丶完美无缺的灵根。灵气源源不断地涌出,恍若能滋养一切魂魄的不死之息。
心脉断灭一般剧痛,心绪却只觉宽慰和平静。卫凌昭唇角扯起一丝经久未见的欣喜。金色笼罩了小狐狸的残魄,一股力量侵入了它灵魂中央那个小点,渐渐聚起一个核丶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毛茸茸轮廓。
卫凌昭勾起唇角,笑容无比明澈——
“你,别忘了我。”
然而,他微微垂下眼眸,猛然又擡起破碎的手,“不,还是忘了吧。”
小狐狸的形体渐渐完全,再次踏足在这片大地上。面前拂过一阵微风。
那只是微风。还有谁,他记不起了。
颜染猛地睁开眼睛,枕下湿漉漉一片,眼珠也酸涩得很——
他擡头瞧瞧四周的破庙,即刻放亮嗓门大喊道:
“云涧!牛鼻子!出来!”
“别喊了别喊了!”云涧的声音在他耳畔嗡嗡响起,“系统系统系统!都说了叫我系统!”
“你是怕卫凌昭知道以后笑话你吗?所以想让我保密?”颜染转转眼睛。
“唉唉,看破不说破,你这狐狸真够损的。”
颜染也懒得同他计较,起身便问:“今昔是何年?”
云涧看了看万年历,念道:“承禧25年。”
“沃靠!”颜染尖叫起来,一蹦三尺高,“你在玩我吗?!”
承禧25年——那不就是卫凌昭死那一年吗?!
云涧,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坑爹啊!
云涧酒精中毒的大脑还在犯迷糊,颜染已经飞了出去:他得速速前往东州沐川卫凌昭军营,晚一步可就……
沐川军署。
站岗士兵只看见眼前一团白光嗖地冲了过去,他刚动了动手中枪,还以为自己眼花。
“李大人,你刚才看见什么东西了吗?”钦差团里的人也一脸困惑。
尚书令李常邑皱了皱眉,他貌似是看到了:“王御史何苦来关心这些?肃王还在里面同卫凌昭周旋,千万别出岔子就好了。”
“李大人说的是。只是卫凌昭久经沙场,那酒,他未必不生疑……”
李常邑冷笑了几声:“再多场仗,也不过是个小毛孩子。说句实话,卫凌昭虽反,其真心却一点也不想反,反倒是十分忠君爱国,陛下一旦表现出体贴臣子丶宽以为怀的意思,此等重情重义之人势必不会有疑。”
王岑点点头:“此话不假。”
此时此刻,卫凌昭正端起那一坛御酒,向北方拜了三拜,举起欲一饮而尽。
“不许动!”
一声熟悉的厉斥在卫凌昭耳畔炸开,紧接着是一只纤细但有力的手扳住了他的手指。
卫凌昭放下酒坛,那双手顷刻扣紧了他的犬齿。
颜染掰住他的嘴,仔细探查着里面。
“颜……”卫凌昭凛若尘霜的眼神陡然一晃,露出了万分诧异。
两人的眼神碰触在一起,霎时间恍若触入心底——这一面,迟了百年,但幸好赶上了。
对面的肃王也陷入了疑云。
重兵把守丶他不下令决不许人进来的秘帐内,忽然闯进一个雌雄莫辨的小美人。
莫……莫非,卫凌昭军纪也没那么严明,还在这里养了位绝世歌姬?
工於权谋丶老谋深算的肃王,平生最大的喜好便是钱财美色。
他眉头微开: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尽管如此,他还是保持着敏感的嗅觉和危机感,厉声问到:“卫将军,这是何人?”
颜染看着卫凌昭嘴巴干燥,顿时心放下一半。接下来的当务之急便是稳住对面的老头。
他一眼便勘破了对方眼中所想,娇软地往卫凌昭身上一倒,婉声告状道:“他是我夫君,喝交杯酒竟不叫上我。”
说着千娇百媚地瞟了肃王一眼,故意点了下卫凌昭胸口:“臭没良心。”
卫凌昭的轮廓明明刚毅成熟了许多,耳尖却肉眼可见的变红。
肃王心旌动摇,心中暗骂卫凌昭个沽名钓誉的混账,竟私藏此等尤物。眼看颜染把酒倒进一旁杯盏,满满斟上两杯,肃王忽然感到一阵心痛。
——难道说,仅见了一面的美人儿,就得这么死了?
“不得无礼!这是御赐卫将军的酒,不……”
肃王张大着嘴巴,动作则被定在原地。
他转动着全身唯一能活动些许的眼珠,惊恐地看着“小美人”捏着两杯毒酒阴笑着靠近,惊恐万分。
“卫凌昭,说了这酒有毒,这就证明给你看。”
小美人熟练地掐住肃王肥胖的双下巴,便将一盏酒倒了进去,紧接着又是一盏。看着沿肃王口角流出了一些,颜染干脆端起了坛子。
“阿染……”
卫凌昭刚欲擡手制止,只见喝了三杯好酒的肃王开始倒流,一朵朵白沫从嘴里冒上来,顷刻酒翻了白眼,咕咚栽倒在地上。
“哼哼。”放倒一人后的颜染在一旁叉腰。
卫凌昭震惊地看一眼他丶再看一眼酒,“这是怎么回事?”
“你都离山三年了。”颜染答非所问,傲娇地翘起下巴。
三年——
卫凌昭恍惚了一瞬,怎么可能是三年,在他心里积压的重量,就仿佛那是三百年。
“这……”他闭了闭眼。
他好像有许多话该说,但千言万语,此刻仿佛只能讲出两个字。
“抱歉。”
“行,先不提这个,”颜染指了指地上的肃王,“挖个坑把他埋了吧。”
“……”
卫凌昭实在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颜染是怎么一下子来到这里,又是要做些什么。
“那皇帝说要赦免你是吧,”颜染开门见山,“就是这家夥出损招,要用这手段害死你。”
“你……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颜染凑在他吃惊的面庞前,“我是狐仙啊。”